在访问镜头前的岑敖晖,永远应对如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2014年雨伞运动时,镁光灯以外的他几近完全崩溃。躁狂、散漫、目光呆滞,朋友如此形容。“无定向丧心病狂”,这位22岁的香港前专上学生联会(学联)副秘书长这样形容当时的自己。
“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一年过去,政治火焰远去,岑敖晖说,他今天返回了日常生活,却陷入新的困局。
校园里的起点
最初,这只是一团被理想点燃的火苗。
2012年的9月11日,八千大专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大)的百万大道罢课反对国民教育科(国教)。岑敖晖当时是刚进中大的一年级生,对“社运”一无所知。但因为在中大学生会举办的迎新营里认识了一班朋友,当他们筹组反国教运动时,他也很自然地参与了帮忙。
岑敖晖随学生会工作,参与会议,做后勤,甚至每晚在学生会的会室休息。这是他首次参与社会运动组织,投入非常。在大专院校正式罢课反国教的前一晚,深夜的泳池旁,中大学生会会室的灯光独照,里面挤满了学联与其他院校的学生,正在准备几个小时后要用到的物资。音响里放着Beyond的《抗战二十年》:“当天空手空臂我们就上街,没什么声势浩大,活着必须革命,心高气傲,哪里去不到。”
“大家一起战斗的感觉真好。”当时的岑敖辉如是说,脸上满满童稚气。
在后来中大学生会的多次讨论会里,他都有列席,但寡言少语。每次发言时总是口咬手指,眼神闪烁游离,生怕别人不理解他的想法。“你明白吗?”这几乎是他每次发言后的总结。
后来岑敖晖参选中大学生会,当选外务副会长。甫上任,就遇上葵青货柜码头工潮。
有一次,特首梁振英到香港城市大学新教学楼主持开幕典礼,学联及学生会成员到场示威,要求梁振英正视码头工潮,结果遭校方保安及校内警察抬走。那是当时各家院校刚上庄的学生会成员第一次面对的冲击行动。不过,岑敖晖没有遭遇到这些,因为他睡过了头,迟到了。
因为赖床或者各种原因而迟到,错过重要会议,对岑敖晖来说是常有之事。
他在学生会的任期从2013年3月到2014年2月结束。这时,正值香港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戴耀廷在报章撰文发起“占领中环”运动,呼吁以“公民抗命”争取民主普选,将香港两年后面临的政改议题提前打响,整个社会都进入对“占中”的想像和应对准备之中。
本来我参选学生会是希望关心社会,现在政改运动到了一半,我有什么办法不继续?
“本来我参选学生会是希望关心社会,现在政改运动到了一半,我有什么办法不继续?社会变革需要学生先锋,我要出一分力。”他接着参选了学联副秘书长。
对可能到来的风暴,他并非毫无准备。学生会任期完结后,岑敖晖读了两本书,一本是《百年追求:台湾民主运动的故事》,讲台湾争取民主的抗争路;另一本是内地作家许知远所着《抗争者》,记载两岸三地的异议者故事。他说当自己认真去感受那些故事对个体的压力,就觉得沉重、骇人。
离开日常,走上舞台
一旦投身社会与政治运动的火焰漩涡,就会越卷越深。
2014年7月1日,岑敖晖与学联及其他同学发起了遮打道抗命行动,呼吁群众在当天的传统大游行后留守在中环遮打道,“提前占中”。这个行动没有得到政界的支持,传统民主运动的人物认为学生不能破坏“占中”的原计划,同声反对。学生们在部份社运人士的协助下,孤注一掷。
当天晚上,中环的街道局促,灯光昏黄,四处是人。
“刚才,警务人员已经多次作出警告,你们现在正违反法律。”警方的音响播出警告。岑敖晖持麦克风呼喊口号:“希望在于人民,改变始于抗争!”与警察对峙。
大批警察逐渐包围抗命者,包括岑敖晖在内的512名学生及市民,安静坐地,在全球媒体的注视下一个一个被抬走。
这次行动为学生赢得了空前的道德光环。在舆论的一片赞叹声中,“学生”被视为民主运动的希望,学生领袖个人,也顺势被推到占领运动的高峰位置。
“(2014年)7月2号那次的心理状态与任学生会副会长的时候完全不同。那个时候,我有所承担,已经豁出去了。”也是从这时开始,岑敖晖不断接受媒体访问,成为最知名的学生之一。
我不是逐步走上台前的,那不完全是偶然,但都不在我个人预料之中。
但岑敖晖对这样的说法显得抗拒:“我不是逐步走上台前的,那不完全是偶然,但都不在我个人预料之中。”
两个月后,便是漫长的雨伞运动。尽管在镜头前留下了无数神情坚毅、高喊口号的样子,作为三个最重要的学生领袖之一,岑敖晖知道,自己的状态濒临崩溃。“真的知道得太少了,但是位置太高了……”
他后来说,在雨伞运动期间,自己把感情压抑得太紧要。在面对媒体镜头时,他训练自己成为另一个自己:“传媒是让组织讯息能够散播出去的渠道”,“面对访问我会有一套特定的回应模式,这和我日常对话状态是分割开的。”
舞台以后,叹能如何?
雨伞运动经历79天,无声落幕。占领者被赶出街道,学生回归校园,岑敖晖也不例外。他搬了在外居住,要面对每天起居饮食的问题,也面对生活的拮据。
一天在某个聚会上,他和我聊起了煮食的问题,交流了食材的价钱、以及料理的做法。从中文大学山上走下火车站,他突然说起前途:现时罪名缠身,谁愿给予机会?既然如此,我们自己创业,要不要做小贩?怎样做?被警察驱离怎办?“重夺街道,命运自主!”他笑着说。
我们聊得兴起,在火车站仍久不愿离开。
妈的,我这几个月真是压抑与孤僻得不得了,发现自己不是孤岛真是心情愉畅!
“妈的,我这几个月真是压抑与孤僻得不得了,发现自己不是孤岛真是心情愉畅!”他在火车上给我发短讯。
2015年6月18日,香港立法会否决北京给出的政改方案。前一天,议员们正在议会开展第一天就政改方案的辩论。我则约岑敖晖到立法会现场做采访。
他比相约的时间迟了超过半小时。今次“回到”金钟,他说是向自己交代──金钟这个地方,对雨伞运动的亲历者来说,总会自然地用“回”而不是“去”。
“过去两年多的大学生活,一直就投身政改运动,今天回到金钟,能够在表决一刻到现场,是为了让自己的经历变得完整。”而事实上,他已经没有了在雨伞运动时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了。沿途有记者拉他采访,都是出于现场气氛太平静,无事可访,而问的问题也来去不过是个人有什么感觉,将来打算怎样之类的问题。
但曾经的知名度与影响力,却对他带来极大困扰。由于他名气大,在及后参与各种组织活动的时候,就受过不少社会运动中人或明或暗的拒绝,担心他会窒碍内部讨论。“我有名气,不是我个人所愿见。我被传媒捧到一个位置,然后就什么也不能做。那我往后怎发展?什么也不做好了。就像雨伞运动里一样只管出来接受采访好了。”说起种种,岑敖晖有点激动。
这是运动为他带来的贬抑。而运动同样为他带来期望,不过这是一种被加诸于身的期望。
在仅仅两年多的学生生涯里,他在社运前线,看到不公义的现状,看到社会对所有人都不信任了,也看着人们把期望都放到学生身上。结果是,学生作为一种身份,可以回应所有议题,不用理解得深入,只消有学生的头衔。
直到今天,来自社会的期望也没有停下来,而他也在开始质问自己:“简单来说就是对自己的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可以做些什么来。我知道的东西太少,我要装备的东西,太多太多。”
能够参与这场运动,我绝不后悔,只是,我在想如何走出这个个人困局。
雨伞运动把岑敖晖框定在了学生领袖的身份。事过境迁,他需要很努力挣脱这个加诸于身的框架。更重要的,是要挣脱思想的贫乏,狂妄而不知谦虚。“可是,我又为现在自己的不狂妄感到惋惜。”他想做点事,但却没有着力点。
岑敖晖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态有点像“赎罪”:“因为公民社会在雨伞运动后所发生的事,以及学联在之后面对的退联潮,其实自己有份做成,虽然有其他社会因素在起作用,但个人还是要负上责任。可能我的形容词很夸张,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个心态。”
“能够参与这场运动,我绝不后悔,只是,我在想如何走出这个个人困局。”
命运自主,但在有意无意间,岑敖晖身不由己。
看到更多的是被潮流裹挾嚮前的無奈
這條路是你自己揀的,註定是不歸路
雨伞运动给了这些学生领袖太多的压力,Lester 以及张秀贤都在不同场合自己需要赎罪以及弥补,但愿他们能及早的走出自己的困局,希望街头能再次见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