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家长们:
《端传媒》要我写一篇给家长的信。现在的家长都很厉害的,我能说些什么呢?约稿时一口答应下来,我一定有心动之处,想想大概就是觉得自己在任何身分上都自觉是「一个人,没有同类」,独独在我家孩子的妈不在的时候,我也算个家长。这时,就感觉有同类了。
我假设我的同类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爱学习、耐劳苦、富情感、求上进,还能够热心公益、追求伟大的价值……等一下,我太贪心了,一旦这么罗列下去,我是把自己当成叔梁纥了,而叔梁纥很早就死了,死时他的儿子才三岁,日后到了至圣先师这范儿上,似乎跟家长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就历经一个漫长的暑假,终于开学了,把孩子送进、或送回学校了,这就算个节日了吗?也许是。
我记忆犹新的是九年多、十年以前,我的一双儿女的第一个寒假的最后一天,我说服他们早早睡了、看着他们酣眠的脸,我回想起此前三周,一家人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有一种舍不得什么的感受。可是,等一下───这感受虽然是真实的,却并不长久───半年以后,也就是经历过下半学期、再加之以两个月暑假、同样是开学的前一天,我说服俩孩子早早睡了,看着他们酣眠的脸,我却忽然有如释重负之感:总算!总算!总算把你们赶回学校去了。
前后六个月,我对于和孩子相处的感受(或者该说是作为一个家长的感受)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无怪乎脸书上到处哄传着一张三格漫画,说一个待嫁女子结婚前夕的幸福感是75%,生产前夕的幸福感是95%,而孩子开学前夕呢?答案是200%。
《端传媒》要我给家长写一封信是吗?出题的是明白人,应该分得清我的体悟:当家长和当父母根本是两回事。
后来的我有时不小心看见一堆天真无邪的父母互相交换着育儿情报,脸上洋溢着快乐、曝晒着骄傲,即使吐露的都是埋怨,也不免充盈着得意欢愉。这是父母,尚未脱离其稚嫩的人生阶段!一旦当父母开始庆幸孩子「送回」学校了,请记得,请体会,你们已经进入另一个人生阶段了,你们现在是家长了;Welcome to the club!
欣逢开学日,普天同庆、薄海腾欢。或者,低调一点,就用我刚才用过的一个词:如释重负。开学日是值得纪念的日子,是父母晋升为家长的成年礼,也是我们这一类人必须明白新的人生阶段之奥义的时刻。你所疼爱的、你所珍视的、你所呵护的孩子背起了你不能代为扛负的书包与责任,走向他的老师和同侪,去吃些苦、去流些汗、去淌些泪,他们也可能暗自庆幸:靠!总算!
开学日在某些社会一年两度,有些社会一年三度,都过分被低估而忽略了。不,也许我想得不够深入;也许,这种低估和忽略是社会集体之故意,我们这些谊属同类的家长要进一步思考:隐藏起那200%的幸福感的我们很可能忘记一件事,我们应该撒手───不是叔梁纥那种撒手───而是让自己悉心疼爱、珍视、呵护的生命走向它自己的断念。
高明的社会学者早就说过令我觉得像是开学日祝词的一段话:「现代文明体系的教育就是设法延迟青少年对于性和政治启蒙的一种设计。」对照起没有这种哲学穿透、提携的中国古代,我想起16岁就干谒公卿的杜甫、15岁就远行游历的白居易,对比着看那25岁才「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李白,已经是2000年来过度晚熟的迟缓儿了。
赤壁一战三分天下,诸葛亮年方27,周瑜也才33。随想及于近世,建立民国的慷慨青年多只17、18,而在青天白日之下以空战拒敌的飞官们多不过20出头岁。别跟我说他们都有随侍在侧的家长,我反而觉得他们身边的教育体系还不大吃人,家长更犯不上帮忙嚼骨头。
在开学日,我愿意和家长(而非父母)说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觉悟罢了。体会一下把孩子遣返校门的松快之余,就想想如何让他们更敞亮地飞翔罢。
台湾作家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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