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给你讲一讲外婆的故事。”我对女儿说。女儿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在说:你说的就是在我两岁前每天带我出门闲逛、现在不时通过视频对我嘘寒问暖的外婆吗?我对她可熟悉啦,她还有我不知道的故事吗?
女儿的外婆没有兄弟,早年失怙,和后来成为“童养婿”的外公经营着家族传下的大染坊,生意火红,远近闻名。她还坚持送几个妹妹上学,让她们各自学有所成,过上和和前人不一样的生活。
故事讲完了,女儿一直沉默着。
我曾经给女儿讲自己小时候存钱买唐诗的故事,女儿听得很投入,后来提到钱时还老开我的玩笑说:“买唐诗去!”我想,这是因为这个故事跟她看到的现在的我——一个整天在电脑前写文章的人——密切相关,她很容易理解。
而外婆的形象——无论是女儿的生活经验,还是她读的故事书中——从来都是一个勤劳持家、照看孩子的慈爱的老奶奶,和一个精明能干的染坊经营者相距太远。
孩子的家族史
不久前,我在纽约时报读到一篇文章,作者是家庭主题畅销书作家布鲁斯•费勒(Bruce Feiler),他引用心理学家马绍尔•杜克(Marshall Duke)和罗宾•菲伍什(Robyn Fivush)的研究结论说,那些对家族史知道得越多的孩子,就越有控制自己人生的意识,越容易克服困难,适应环境,因为这些孩子具备“代际自我(Intergenerational Self)”。
鲁斯•费勒鼓励人们多跟孩子讲家族故事,传递这种历史感。
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同时也有些犹豫。女儿很早就喜欢历史,但是我没有给她强调过国家和家族的概念。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女人没有祖国。我的一个女权主义者朋友认为,女人也没有家族。家族和大家庭观念是父权制度的一部分。
女性家族叙事在小说和电影中并不少见,比如张抗抗的小说《赤彤朱丹》、张戎的小说《鸿》、荷兰电影《安东尼亚家族》等。但是它们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或者说没有因为女性家族叙事受到重视。
尽管鲁斯•费勒的文章十分政治正确地,列举了外婆和妈妈的例子,但是十分惭愧地,家族故事在我心目中仍然以男性为主角。
每个女人都是一个故事
直到今年3月,在纽约召开的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The Commission on the Status of Women,简称CSW)第59届年会上,我听到了作家、社会活动家帕姆•阿林(Pam Allyn)的演讲。她是非盈利组织LitWorld.Org的创始人,在全世界超过六十个国家帮助提高少儿教育。这个机构做的主要工作,就是让孩子们识字,读书,听故事。
帕姆•阿林没有用“家族”这样的词,而是直截了当地说,要给孩子们讲奶奶(外婆)、妈妈和姐姐的故事。和她一起出席活动的,是来自非洲几个国家的妇女活动家,她们现身说法地讲了几个自己亲历的妇女争取权利的故事,让我大受感动。
我突然明白,出席整个大会和它的NGO论坛的8000多名与会者,其中绝大多数是女人,来自全球1000多个组织,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动人的故事。我开始检讨,作为一个男性时评作家,有时我太在意她们的观点,而忽略了她们的故事。
重新发现奶奶
从纽约回来以后,我做的第一件重要事情,就是问女儿,衣服上漂亮的颜色和图案是怎样来的?然后,我给她讲了外婆的故事。
两个月以后,我让她跟外婆和奶奶见面。当她问到染坊的时候,外婆有些诧异,淡淡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表情在说,那有什么好讲的?女人和男人的一大区别,就是不会吹嘘自己的事迹。
见面以后,女儿惊喜地发现,原来奶奶是一位舞蹈老师。女儿酷爱跳舞,从三岁开始就学习芭蕾舞和自由舞。我的母亲生活在一个小县城,常常教她的同龄人跳“广场舞” ——一种被贴上“扰民”标签,被广大网民深恶痛绝的中下层妇女的健身和社交活动。尽管母亲也收学费,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觉得那是一份工作,更没有当她是一位老师。我的弟弟还多次责备她,希望她不要去挣那点“小钱”。
那几天,女儿每天晚上和她的奶奶切磋舞艺。她们手牵着手,脚跟着脚,无比快乐。我觉得愧对母亲,也忧虑地想到:如此被轻慢的人生,也会是女儿未来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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