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速公路休息站门外,边喝着罐装绿茶边眺望远处的大山。大山是山的名字,宏伟的一座,近山顶处秃秃的不见青绿,此时已近夏天,不然即便到了立春,仍能看到山顶白皑皑的残留着积雪。在岛根县民心中,大山的地位如同富士山之于静冈县民,同样也是稳住他们内心的重要象征。昭和26年(1951年),柳宗悦千里迢迢来到岛根时,也看过大山的风光吧。十多年后的昭和37年(1962年),柳宗理跟父亲同样以出云市的出西窑为目的地,当时亲自驾着小汽车从东京到来的他,大概就没有闲睱欣赏湖光山色了,何况那时他到专程出西窑的目的是为父亲造骨灰坛。
岛根县,别自暴自弃
日本每个县都有各自的象征性卡通人物,香港人最熟悉的该是来自熊本的Kumamon,而岛根县的象征卡通人物,则是名为吉田君的小男生。吉田君总说些自暴自弃的话,例如岛根县是全国第47位最有名的县(日本只有47个县);又或是出云大社比县的名字更为人熟知。听来也不奇怪,因为连日本人也常混淆岛根与邻近的鸟取,又或是将二者混为一谈,唤作“鸟取那边”。
之前在网上读过太多吉田君的口不择言,便误以为岛根县真是个乏善可陈的地方,然而巴士才走进岛根县之内便感受到这地方对自己的召唤。公路穿过之处两旁都是长了茂密树木的山峦,山峦下也是绿油油的田野,蓝天在头上也在脚下,刚插下的一株株秧苗还疏疏落落短短小小的,水田就顺手抓片蓝天把自己贴满。
即便来到出云市的市街,仍感到自己被自然包围,山一层又一层地衬托在低矮楼房的背后,称不上是迷人的景致,却也赏心悦目。这样的自然环境孕育了各种的民间工艺,例如出西窑就在离车站不到十分钟车程的仏经山下。东京都、冈山县、鸟取县都设有一间收藏当地民间工艺品的民艺协会,唯独岛根县是全国唯一设有两家的,其中一家便在出云市。在柳宗悦推动的民艺运动之中,岛根县算是特别的存在,着实没有自暴自弃的道理。
民艺运动来了
柳宗悦在1926年,与陶艺家河井宽次郎、滨田庄司等发表了“日本民艺美术馆设立趣意书”,被视为民艺运动的开端。 “民艺”二字是柳宗悦开创的,亦即是民间工艺,与艺术品不同,创作民艺的工匠们从不留名,因为创造每件民艺品的都不单是捏制陶瓷的工艺师,还有炼制陶土、制作釉药的工匠们,甚至启迪他们的传统与前辈们。民艺之中不含创作者个人的特质,只有根据风土及用途而衍生的想法,是一个无我的世界。柳宗悦常谈“用之美”,意思是“因使用而诞生的美学”,民艺若不保守其用途便谈不上美了。
柳宗悦于1936年在自己的住宅旁开设了首间民艺馆,展示收集自全国各地的民间工艺。出云市的一家,则是在身任医生的民艺运动推动者吉田璋也的鼓励下开设的,展出岛根与鸟取等地的工艺,器物之外还有蓝染布艺等。我到埗的翌日便到出云民艺馆去,还没正式细看展品便先被建筑物吸引,那简朴而没有半点装饰的房子,与民艺运动的思想如此贴近。后来才知道那原是一户叫山本的农家的米仓,山本家现时还住在同一组建筑的别幢房子内,与民艺馆共享一个庭园,也不介意陌生人常在附近打扰,借出了米仓展示这些与当地生活密不可分的艺术。
为了协助各地的陶窑制作出迎合现代用途的器物,包括柳宗悦等多位民艺运动的推动者不时走访各地的陶窑,而位于出云市的出西窑也是其中之一。
昭和22年(1947年),正值二战之后,日本战败,多多纳弘光以及他的朋友井上寿人、阴山千代吉、多多纳良夫及中岛空慧等五位19至20岁的年青人,创办出西窑的原因是希望创造出一个无分彼此的同共体,他们期望用自己双手建立理想国,那里没有谁比谁高等,没有谁比谁卑微。创业之初,五人对陶艺几乎一窍不通,而且都有自己本业,有的务农,有的则在国家铁路公司工作,除了多多纳弘光之外,其它人都能在工余时抽空参与。后来他们参加了松江市办的窑业指导,尝试磨练自己的工艺技术造出陶瓷艺术品,却也一筹莫展。后来,弘光讲到柳宗悦的著作《我的念愿》,了解到民艺的种种,才萌生起制作日常器物的念头。再后来,积极协助新陶窑的民艺运动推动者来了,河井宽次郎来了、滨田庄司来了、柳宗悦也来了,指导他们创作出简朴而贴合生活所需的器物。从寂寂无闻到今天于日本国内几乎无人不知,出西窑至今仍是一如最初,是陶工们彼此相依的同共体。
出西窑,无自性馆
计程车从出云市车站出发,绕到通往仏经山的路,经过了田野间的小路时看到几家相连的木造民家,那就是出西窑了。最显眼的一家的外墙以玻璃建成,是出西窑制品的展示馆,称为无自性馆;无自性,将自我化为无,是出西窑工匠们的信条。
“再过一星期,东西会比较多啊,现在正在烧制呢。”之前跟我通常电邮,负责管理无自性馆的矶田博之先生说。我稍为看了一圈,商品果然是零零落落的,烧陶也有“季节性”,造好了一批能填满整个登窑的,才开始各个烧制程序。出西窑用的是登窑,以薪生火,一开窑,工匠得连续顾火顾四十至五十小时,工场上的烟囟的黑烟袅袅冒个两三天。
矶田先生让我在无自性馆的一侧的自助咖啡馆稍息,我从架子选了一口出西窑制作的杯子,倒了杯咖啡,在长凳上坐下来。手中那口涂了黑釉的杯子,股起的杯肚刚好贴在手心,咖啡的温度也直接传到手心里。杯子上的黑釉凹凹凸凸的如柚子皮,抚着时感触特别好,从黑中透出的棕其实是陶土烧过后本来的色彩,杯耳的上方凸出了一颗像个小鼻子,本以为只是个装饰,单手拿着杯子后才发现,拇指刚好压在“鼻子”上,杯子拿得格外稳。民艺器物,不抚过不用过,便无法完全理解它的好,而这“好”也是“刚刚好”,是工匠们考虑使用时的种种,添加减去慢慢捏成的。
离不开乡土的工艺
出西窑的工场就在无自性馆的旁边,我依着矶田先生的指示,到工场后找叫井上一的陶工。井上先生听我说想看看炼陶土的过程,于是带我穿过放满了刚素烧好的器物的仓库——现出粉红陶土的器物,仿佛赤身露体,我仿佛误闯大浴场,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刚好正在下雨,井上先生随手在门前取了把伞递给我,然后走到马路的另一边,指着不远处一堆长满了杂草的泥土。 “十多年前山的另一边开始建公路,挖出了很多黏性强的泥土,我们便开车去载回来,载回来的够我们多用十年。”井上先生说每年出西窑都用上数吨陶土,炼陶土需先把泥土中的杂质除去,然后分三次让土壤沉淀去除水分,再任它风干成耳珠满了韧度,过程大约要一个多月。 “十年后陶土用光了,用别的陶土造出来的成品会跟现在的不一样吗?”我问。 “或多或少呢,只能尽量减少差异了。”井上先生答道。
井上先生想带我看造器物的过程,于是又走回工场去,来到工场的石地,他停下脚步。 “你不是很喜欢出西窑蓝色的釉药吗?那叫吴须釉。”他用力踏了地上炭地的石块两三下,“把这石用1500度烧成炭,就能调配成吴须釉了。”听罢我看着脚下的土地感到奇妙不已,刚才我才在无自性馆中选了个吴须釉的碟子,湛蓝的釉药色彩飘忽不定深不见底如大海,原来是那柔和的海来自坚实的土地。从陶土到釉药,出西窑都亲自炼制,材料也是来自这片与他们如此亲近的土地,离开了这片土地的话,制出来的工艺就换了模样。
柳宗理的坚持
井上先生今年56岁,在出西窑中的工作了三十多年,而他的父亲,正是出西窑的创办人之一井上寿人。柳宗理初次来到出西窑时,井上先生才不过三岁。
在无自性馆中贴了一张纸说明柳宗理初访出西窑的趣事。那天天气很热,柳宗理一到来便把衣服都脱下,裸着上身,只穿着内裤,把带来的骨炭壶石膏模放在工匠们跟前,说:“来!开始吧。”后来听说他对造给父亲的骨炭壶爱不释手,又多造了些,共十个,其中一个给自己,给父亲的上面写了个“宗”字,自己的则写了个“理”字。被问到数十年后才用来上,现时要怎收藏时,柳宗理笑说:“放盐太咸了,就先放砂糖吧。”井上先生称柳宗理为宗理老师,说宗理老师是一个很风趣亲切的人,另一方面,却又非常严谨。
井上先生在十多年前开始为柳宗理制作器物,现时这些器物已成为出西窑的固定商品。初与柳宗理合作时,井上先生已有近二十年的制陶经验,但成品却不时被柳宗理否定。 “器物只是厚了两三毫米已被宗理老师视为次货了,会被放在次货区减价发售,有时我也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但宗理老师自有他的坚持。”
刚才于工场内,我站在各个陶工背后细看他们工作,大家都弓者背,或者在辘轳前如表演魔法般,将一团陶土迅速捏成杯子碗子,或是将釉药仔细地浇在素烧好的器物之上,像在为它们添上华衣美服。陶工们到底喜不喜欢陶艺呢?不过喜欢与否或许不重要了,他们如同修行般,把自己褪去,把喜不喜欢都褪去,才能做出如此纯净、如此忠诚的器物。
计程车还有十分钟才到达,再挑一个杯子喝杯咖啡吧。
INFO
签证:持香港特区护照及BNO免签证
货币:¥100 约兑 HK$6.3
航线:由香港往大阪关西机场或福冈机场再转乘JR前往
出云市官方网址:www.izumo-kankou.gr.jp
出云民艺馆:www.mingeikan.or.jp
地址:岛根県出云市知井宫町628
交通:乘JR至西出云站徒步十五分钟出西窑
地址:岛根県出云市斐川町出西3368
交通:从出云站乘计程车,车程约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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