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乌克兰经济部副部长索博列夫：乌克兰的战时经济是如何运转的？

【編者按】2023年冬天，端传媒特约撰稿人王磬到访了乌克兰，专访了一系列仍然留守在乌克兰的人。他们中有政府内阁高官，有诺贝尔奖得主，有联合国驻乌克兰的官员，他们的坚守对乌克兰意义重大。端传媒在俄乌战争两周年专题推出本次系列专访，从公民社会、移民、战时经济等多个角度，展现乌克兰战后两年的社会肌理。

乌克兰战争进入第三年。与战争第一、二年间不时出现的“乐观情绪”相比，似乎越来越少的人愿意相信，这场战争将会很快结束。而如果战争进入长期化、常态化，国家如何持续地为它提供支持——经济上提供钱、军事上提供武器——便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战时经济有其自身运行的逻辑：一面要打仗、一面要发展。这在乌克兰近期的政府预算中可以看到映照：乌克兰2024年的预算案，有一半用于军事支出，大约是400亿美元；余下的用于战后重建以及社会支出。

战争对乌克兰经济的影响，可以追溯到2014年爆发的克里米亚危机与乌东冲突。2014年，受到当时一系列危机的影响，乌克兰GDP急剧下滑，幅度高达10%。从2016年开始，乌克兰经济缓慢回温，GDP出现个位数增长。特别是在2017年，与欧盟签订了自贸协定签订，与欧盟的进出口贸易量逐年走高。与此同时，与俄罗斯的进出口量逐年下降。对俄罗斯贸易出现的缺口，很大程度上由中国来弥补了。特别是乌克兰大麦、玉米和铁矿石的进口。乌克兰于2017年加入了“一带一路”倡议，希望借此可以改进本国的交通系统。泽连斯基在2021年告诉中国领导层，他希望乌克兰成为“中欧之间商业的桥梁”。但这一心愿，随着俄乌战争的爆发以及中俄之间“没有禁区”的合作关系，戛然而止。

在俄乌战争全面爆发的2022年，乌克兰的经济出现了全方位的断崖式下降，GDP暴跌29%。但这一情况在战争进入第二年之后，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2023年，乌克兰GDP增幅恢复到了5%左右。世界银行预计，2024年乌克兰的GDP增长将持续，尽管这些增长很大程度取决于乌克兰盟友的支持。

由于国际援助的大量涌入，乌克兰的外汇储备在2023年达到新高。到2023年12月，达到了405亿美元。援助主要来自于欧盟、美国、日本、英国。2023年4月，IMF批准了一项数额为156亿美元的借款，为乌克兰经济恢复注入了强心剂。通货膨胀也在2023年得到了缓解。2022年，乌克兰的通胀率一度飙升至20%。到了2023年，通胀率已经恢复到了战前水平，约为5%，预计2024年也将是类似的趋势。与此同时，乌克兰的国防、军工行业迅速崛起。曾一度受阻的粮食出口，也开始恢复贸易。

但仍然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其中之一便是人才的外流。在2022年之前，就有数以十万计的乌克兰人在国外寻求发展机会。2022年之后，有数百万人逃到国外。只有当乌克兰的社会经济状况变好了之后，这些人才会回来。但如果这些人不回来，乌克兰的经济很难变好。例如，IT行业是全面战争爆发后，乌克兰唯一一个2022年还在增长的行业。但由于征兵法限制了成年男性出境，许多IT行业的人不仅无法出国出差，也面临着随时被征召入伍的分割线。

“尽管困难重重，但乌克兰的经济增长会以较快速度回到战前的水平。”乌克兰经济部副部长阿列克谢·索博列夫（Oleksii Sobolev）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表示。

索博列夫曾是一名银行家，职业生涯起步于私营部门，在对冲基金工作了七年。2014年乌克兰“尊严革命”爆发，这对他产生很大的影响，他决定加入政府，为政策献言，成为了彼时基础设施部部长的顾问。部长换届之后，他创立了一间社会企业，开发了一个帮助国家机构更有效率地向企业进行采购的电子系统。全面战争爆发之后，他又回到了政府部门，并在2023年年初接任了经济部副部长一职。

2023年末，端传媒在基辅专访了索博列夫，谈及了乌克兰经济的基本面，涉及银行改革、国防工业、粮食安全、人才回流、数字化、反腐、对欧关系、对华贸易等多个层面。索博列夫认为，打仗与发展经济，在乌克兰并非是两条不同的线，二者其实相互交织。当前在宏观层面上会影响乌克兰经济的因素主要有三个，人才、出口基础设施、能源基础设施。这三个因素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战争的影响。如何处理好这三个方面的协同，将是乌克兰未来经济发展的关键。

以下是专访全文，刊发时有编辑：

一、经济的基本面

端传媒：我这次来乌克兰的一个感受是，乌克兰现在存在着两种现实。在基辅、利沃夫这些后方，生活已经基本正常，除了偶尔响起的防空警报，并不太能感受到战争的存在。但是，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的前线，每天都在激烈交火。一边战事不断、一边生活照常，这种两种同时存在的现实，如何影响乌克兰政府进行经济决策？

索博列夫：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很多初来乌克兰的人都有同感，他们发现乌克兰看起来比新闻上的情况好得多，一切都在运作，我猜这就是许多人提到的坚韧。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这是正常的。不过，每个乌克兰公民每天都有一些与战争或军事服务有关的事情，人们一直在捐赠和进行志愿服务，这也是目前城市生活的常态。能源基础设施方面，我们也已经为冬季做好准备，因为我们知道俄罗斯会发起大规模的袭击。至于经济方面，现在大家已经非常适应工作的进展方式，企业很了解如何制定应急计划以及如何在这种环境下更好地运作。从企业预期来看，现在乌克兰的采购经理人指数都超过了50%。根据预期，乌克兰2024年的经济将增长5%。所以，在最初的震惊和破坏之后，现在人们了解了继续向前的道路。政府需要在战时保持经济运作和发展，我们既有帮助中小企业适应增长的计划，也有很多努力投向军队，可以说这两者是并行进行的。

一个关键是，自2014年以来，乌克兰银行业进行了很多改革，所以乌克兰银行系统非常有韧性。2014年到2015年的危机时期，有一半银行倒闭；在过去八年间，乌克兰为银行体系的韧性做了很多准备，通过一系列改革清理了一些不健康的银行。现在，乌克兰的银行资本充足，现在只有一两家规模很小的银行受到了一些压力，存款也在增加，说明人们对银行系统运作更加信任。

另一个人们初到乌克兰的普遍印象是：乌克兰数字化程度很高，电子支付在任何地方都有效。这是因为系统正在运作，类似情况在大规模的战争中并不常见。这些因素确实有助于经济的运行。

端传媒：乌克兰社会当前同时存在着这两条不同的线：前线战争消耗巨大，后方的经济发展尚待重建。两者的运行逻辑非常不同。你如何看待这两条线之间的关系？

索博列夫：我认为这并不是两条不同的线，因为二者相互交织。乌克兰2024年的预算案将一半预算用于军事，大约400亿美元，余下用于社会支出以及一些用于重建俄罗斯损坏的资本支出。军事预算中有大量资金将用于在乌克兰采购武器和建设工业能力，以维持战争的努力。这场战争大量使用了新兴技术，比如大规模使用无人机，人们在开发、创新技术，提升工业生产能力。因此，这些军费开支与促进整体经济、推动工业生产增长相联系。

如果比较一下现在和之前的情况，第一个变化在于人力资本方面。战争刚刚爆发时，很多人离开了乌克兰，其中很多人正在国外工作并汇款以供养家庭，可以从宏观统计数据中见证这种转移。我们正在努力把人们带回乌克兰，我们明白需要做些什么，对此有计划和预测，但它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战争何时能结束、重建速度能有多快。

人们需要工作，需要幼儿园、社会基础设施、医疗保健基础设施和居住地。例如，乌克兰启动了经济适用房抵押贷款项目eOselya，规模与战前每年新建数千公寓的数量相当，乌克兰人可以在线申请，从所有不同的注册处检查信息，并获得更便宜的抵押贷款。eOselya有助于建筑业的修复，如果之前的房屋被损坏的话，能够帮助人们获得新的住所。因此，它们都相互交织在一起。（注：去年10月启动以来，5898个乌克兰家庭通过eOselya获得了价值88亿乌克兰格里夫纳/2.3亿美元的优惠抵押贷款。）

第二个变化是乌克兰的出口基础设施。“绿色走廊”现在正被转化为一条普通走廊，港口也在逐渐开放，这是非常好的。黑海走廊的建立没有俄罗斯的任何参与，因为乌克兰军队有能力保护船只，所运送的货物量也在逐渐增加。我认为2024年我们将进行更多调整，出口路线也将增加。出口安全需要物流的保障，因为海上航线一旦被封锁，乌克兰生产的物品就无法出口。而随着航线解封，出口就会逐渐增加。乌克兰的问题不在于生产本身——今年的收成非常好——问题在于实际上无法出口。从年中开始，我们看到出口情况逐渐改善，因此，我们认为这将是乌克兰经济增长的一个领域，我们期望增长。（注：2023年8月，乌克兰宣布在黑海上建立“人道主义走廊”，以使滞留在该国港口的船只进入黑海。）

第三个是关于能源基础设施。我认为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的能源基础设施能够在遭遇和乌克兰同样数量的导弹之后还能维持运行。俄罗斯人夺取了扎波罗热核电站，该核电站非常庞大，也非常危险，国际社会正在帮助我们解决这一问题，但还有待推进。俄罗斯还摧毁了卡霍夫卡水电站，该水电站也为电网提供了大量能源，不可能在一年内完成重建，所以这也将限制乌克兰的能源产出。我们在与合作伙伴了解可以采取哪些措施，同时也在努力重建设施，并采取其他方法，让更多的乌克兰人获得更多的能源。总之，我认为以上是宏观层面上会影响经济的三大因素。

端传媒：你之前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你认为乌克兰的经济增长会以较快速度回到战前的水平。但我们知道，2022年全面入侵发生之后，乌克兰经济暴跌了接近30%。尽管2023年的回复了一些增速，但也是只个位数的增长。回复到战前水平从数据上看是一个相对乐观的说法。我好奇你是怎么得出这个预测的？

索博列夫：要回到先前的水平，我们有两大首要目标。一是把人们带回乌克兰，二是引入外来直接投资。换句话说，无论人们需要什么才愿意搬回来，我们需要在乌克兰提供它。其次，俄罗斯造成的损害规模在数十亿美元，这意味着为了能够吸引人们在这里投资，乌克兰需要以某种方式提出解决方案。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2022年冬季，俄罗斯对乌克兰能源基础设施进行了大规模轰炸，乌克兰月度GDP随之下降，但冬季过后，月度GDP每个月都有略微增长。因此，我们预期2024年GDP有5%的增长，2025年有6%的增长。但是，乌克兰的经济复苏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私人资金，不可能在没有私人资金的情况下解决重建问题，所以我们非常渴望了解全球私营企业的想法，了解它们在乌克兰需要什么，对此我们已经有了一份有待实施的路线图。

二、银行业、食品业、人才

端传媒：你刚才提到了乌克兰曾在战前进行银行业改革。关于银行和国际储备，记得在战争初期曾经有报道称，在海外的乌克兰人有每日提取现金的限额，以防止资金流失。但现在这种情况似乎有所放宽。在你看来，乌克兰战前的银行业改革在战时经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索博列夫：改革强化了监管机构，即国家银行，使其有能力进行监督。在2013年，乌克兰还存在很多我们称之为“僵尸银行”或“陷阱银行”的银行，它们通过人们的存款向银行所有者提供贷款。现在这一问题已经得到解决，要么对“僵尸银行”进行了多样化，要么它们在过去的八年里已经关闭。

由于监管机构非常强大，大多数货币政策都在发挥作用。监管机构有能力设定利率，从而降低通货膨胀。因此，现在乌克兰的通货膨胀率与欧盟的其他邻国非常相近，大约为7％。考虑到目前经济所经历的压力，这是一个非常良好的表现，使得国家银行能够掌控全局。

你所提到的限制是为避免经济上出现现金短缺等问题。乌克兰外汇储备刚刚创下史上新高，大约400亿美元，这意味着乌克兰有一些储备，并且证明了乌克兰经济的韧性将持续下去。随着情况改善，乌克兰国家银行得以略微放宽限制。

由于乌克兰在遭遇入侵之前清理了银行系统，银行已经多次接受过非常严格的压力测试，且目前资本充裕。这就是为什么乌克兰前30家、前40家银行中没有一家出现问题，因为公众对系统很信任，所以经济能够正常运作。（注：2014至2015年，乌克兰国家银行清洗银行系统，超过60家乌克兰银行在此期间破产。）

端传媒：你刚才也提到了粮食出口的问题。过去几个月，欧盟东部的几个邻国与乌克兰似乎出现了一些利益冲突。乌克兰的食品出口导致本地农产品的价格遭受冲击，引发农民抗议，波兰、匈牙利等五国先后出台乌克兰农产品进口禁令，这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它们对于乌克兰的政治援助。在与食品出口相关的物流问题上，乌克兰现在是否正在寻求用黑海海路取代陆路？你认为未来的解决方案可能是什么？

索博列夫：我认为会有解决方案。因为将食品输出到世界各地比我们之间的问题重要得多。因此，肯定有办法克服它，让乌克兰出口粮食的同时，不影响各国的本地市场。我们正在努力。

我们可以增加更多基础设施，以便通过陆地航线出口更多产品。但对于港口，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基础设施和足够的船只以大量出口。因此，海路将是主要路径。这也是为什么我强调乌克兰成功地在没有俄罗斯参与的情况下开辟了这条航线，这将增加出口。

端传媒：你提到人力资本是你关注的主要领域之一。很多乌克兰人在战争爆发时逃离了，后来有些人决定回来，但也有些人决定留在欧洲。另一方面，战争仍在进行，很多年轻人在前线战斗，其中一些人战死或留下残疾。因此，乌克兰是否有其他任何项目或计划来应对缺乏人力资本的问题？

索博列夫：乌克兰针对500亿欧元的欧盟援助正在制定的计划中将会有专门致力于该问题的独立章节，将会详细描述我们的改革计划。但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是，在全球范围内没有一种最佳实践可以解决这种问题，以某种方式让数百万人回到原来的地方。因此，目前还没有可用的经验。我们需要在人们居住的地方建立社会基础设施和医疗基础设施，提供工作场所、住房，一切在被占领领土上被摧毁的东西都要重建。还有一些与融合有关的问题，因为有一些在乌克兰国内流离失所的人，我们也需要重新整合他们，让他们在他们想要的地方工作。另一方面，还有退伍军人和残疾人。我们明白，由于俄罗斯对我们造成的破坏的数量之巨，为了实现经济增长、完成重建，即使我们让所有人都回到乌克兰，我们仍然会短缺劳动力。所以我们需要搞明白我们的移民政策应该是什么样的，以便能够以所需的规模进行重建。

例如，目前我们所了解的是，对于重新融入社会的退伍军人和残疾人来说，创业是最佳的计划之一。因此，乌克兰推出了多个资助计划，其中包括每创造三个工作岗位可获得800万格里夫纳的资助（约20万美元），每成功申请一个岗位可获得约10000格里夫纳（约260美元）的支持，具体数额可能需要核实。如果需要进一步确认，我可以提供修正。类似的资助计划可能还会扩展到人们居住的地方，如前面提到的经济适用房按揭贷款计划。我们也正在与卫生部和科学部合作，研究如何充分利用被占领领土上的学校和医院。给每个村庄都建一个医院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必须充分利用已有的基础设施，但基础设施的质量应该是相似的。总体而言，由于我们知道大多数离开乌克兰的乌克兰人已经在欧洲住了一年多，可能已经适应了当地的基础设施水平，因此我们的基础设施也需要达到与欧洲相当的水平。与德国相比，在乌克兰进行建设可能预算有限，但我们仍致力于实现同样的质量水平。

这是我们面临的问题，我们将在整个2024年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同时，我们也看到乌克兰人逐渐回归，一部分是因为经济增长，一部分是因为危险程度——在靠近前线的地区和后方，以及根据各个城市和地区周围拥有的军事基础设施的不同，危险程度是不同的。这为人们提供了返回的机会。

三、反腐

端传媒：去年在基辅、布查等俄占区曾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我前几天在那边也看到，乌克兰有很多重建项目正在进行中。人们需要重新开始正常生活，建设项目也可以帮助恢复经济；但另一方面，基础设施项目意味着大量的公共支出，而且常常是腐败的温床。乌克兰政府是否正在进行反腐的努力？

索博列夫：是的。我们对待这一问题的态度非常认真。我们增强了反腐机构的能力，我认为在2024年他们将能够做好工作。如果你搜索有关乌克兰反腐机构的文章，你会发现它非常透明，有最佳的程序。此外，乌克兰开发了名为DREAM的IT系统（Digital Restoration Ecosystem for Accountable Management，用于责任管理的数字恢复生态系统），大多数国家没有这样的系统。通过DREAM系统，可以追踪进入乌克兰的每一分钱，可以看到建设设施的照片，如学校、幼儿园、医院、道路等等，因为乌克兰的所有这些商业过程都已数字化，从项目开端地方当局如何制定规划，委员会通过或反对某个项目，所有采购信息、合同等都在这里，跨越每一个业务阶段。DREAM系统也显示出乌克兰政府对透明度的重视，因为我们知道俄罗斯将把任何可疑的案例用于他们的宣传。但是是的，这是一大笔钱，分发的规模很大，有可能将会出现滥用的情况，但我们的努力可以表明那无论如何都不是系统性的，并且我们的程序已经尽最大努力尽可能透明。

社区、领土和基础设施发展部致力于向所有捐赠者进行报告，提高部门透明度。与此同时，我们经济部则在逐渐撤销对于企业的管制，取消了一些繁文缛节。今年，我们审查了政府发放的上千种类型的许可证，我们决定取消其中四分之一，在2024年重新设计其中500种许可证，只有四分之一的许可证将保持原样。尽管要在一场战争中进行这些工作，我们深知这是必要之举，这一举措将为企业提供了更多的操作空间。通过取消过多的许可证，我们削减了腐败的空间。

在重建方面，我们将仰赖捐赠资金，并且将引入国际监督，以确保透明度和负责任的使用。我相信，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有太多问题，因为有多个层次的事务监督和政府的努力，使我们清楚地了解我们正在与什么进行斗争，比如俄罗斯的宣传。战争爆发前几年，乌克兰已经成立了专业的反腐机构如乌克兰国家反腐败局，现在这个系统正在运作，2014年俄罗斯入侵克里米亚时我们还没有这些，现在我们比那时更有优势。

端传媒：你在政府主要负责数字转型。如你前面提到，基辅的数字化进程令人印象很深刻。你在数字化方面的优先事项是什么？数字化如何帮助反腐？

索博列夫：我们希望继续数字化那些尚未数字化的许可证。我们今年举办了一些会议，与专家、民间机构和企业等各方进行了讨论，向大家详细了解哪些内容应该保留。比如购车手续的数字化，购车人无需提交任何材料。

另一个是刚刚提到的经济适用房项目eOselya，经济部另一位副部长在负责这个项目。乌克兰人申请按揭贷款之后，只需在应用程序里点击几下就可完成，其中已经内置个人信息，无需为此提交任何文件，因为国有银行数据齐全，可以直接检测你是否有资格。总之，撤销了许多管制。因为该项目规模很大，我们下一年的数字化将专注于此。另外就是反腐方面，DREAM系统可以提供我们所有建设项目的透明度。

四、国际援助

端传媒：你刚刚提到了乌克兰现在正在接受大量外国资金的事实也将有助于整个过程更加透明。乌克兰所接受的外国资金将如何帮助经济复苏？

索博列夫：是的，增长的原因之一是因为资金留在了乌克兰国内。自俄罗斯入侵以来，乌克兰获得了大约660亿美元的预算，这对我们的工作提供了帮助。我们还与盟友合作，计划在2024年和未来几年推出类似的项目。例如，经济部正在组织乌克兰政府参与欧盟提供的500亿欧元的乌克兰设施四年计划。在这500亿欧元中，有一个投资组成部分将对许多贷款进行风险评估。我们希望这50亿中的8亿将用于风险评估，以吸引额外的300亿美元的风险贷款投入经济，例如投入到能源部门、农业部门，从而促进增长。我们还在计算它有望带来多少经济增长。其余的资金将纳入支持其他社会服务和重建的预算。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对所有支持并与我们合作的国家表示感谢。

还有许多其他项目正在进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是其中之一，欧盟2024年还将对乌克兰进行大规模援助，此外还有世界银行基金和其他基金，这些基金同样有乌克兰需要履行的条件，比如经济中需要实施的改革。这些改革将有助于刺激增长，这也是乌克兰所需要的，因此，它们在宏观层面上都有帮助。（注：欧盟于2024年2月通过决议，承诺2024-2027年对乌克兰给予500亿欧元援助。）

关于服务行业企业，在过去的一年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融资渠道。因此，保持资金在国家内部流通是非常重要的。上述的8亿美元将通过风险贷款帮助中小型企业解决部分问题并进行重建。乌克兰政府正在进行一系列改革，如减少管制，以解决这些问题，我们的合作伙伴对此也表示同意。通过上述为期四年的50亿欧元援助计划，乌克兰将进行改革。我们希望这将更清晰地向国际投资者和国际社会表明乌克兰对经济的期望和计划。尽管战争正在进行，未来仍有大量工作和变革在进行。

端传媒：就国际资金而言，我确实看到，一方面，有很多人出于利益或同情心想要投资乌克兰，但另一方面，随着加沙冲突加剧，国际社会对乌克兰的关注度肯定有所减少。与两年之前相比，美国对如何支持乌克兰现在有更多的犹豫。这让你担心吗？

索博列夫：我想，正义是从宏观的角度出发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的，因为背后是同一群人。伊朗帮助俄罗斯，俄罗斯用伊朗制造的“沙希德”无人机瞄准乌克兰的基础设施，伊朗也帮助了哈马斯，所以这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由于目前事情的性质，通过在乌克兰取得成功，中东的很多问题也将得以解决。我们看到美国向国会提交了特别拨款请求，方案中同时提到了要帮助以色列和乌克兰，还提到了美国边境保护等问题；所以方案中涉及到美国的国家安全问题，但同时也是因为俄罗斯向与欧盟接壤的国家发动了种族灭绝战争。除非乌克兰在这次战争中获胜，否则真的很难想象欧盟会发生什么，所以，其他国家不可能只是移开目光，然后表现得像是一切都会好起来一样。我认为国际社会中的所有人依然需要与乌克兰合作，帮助我们取得成功并夺回领土，从而阻止对欧洲的入侵，这就是问题所在。

当然，这一切现在变得更容易了吗？不是。我们也需要了解战时经济如何逐渐转向自我维持，乌克兰制定了类似的计划。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要求之一是制定未来六年的国家收入战略，乌克兰财政部今年年底将获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批准，（乌克兰的国家收入战略）将是可持续的、现实的。未来的计划是什么？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做得很好的事情，以一种非常现实和务实的方式看待一切；同时，利用我们所拥有的，比如我们的韧性、我们对问题的理解，来思考可以采取哪些措施来克服这些问题，促进我们的增长。

我们仍然看到很多公司表现出很多善意，也看到企业对在乌克兰投资有很大兴趣。主要是因为复苏，或者是因为人们正在重新向乌克兰国内迁移所带来的投资机会等等，有很多类似的商机；所以，各公司正在与不同的政府部门、州政府、商业协会接触并合作，以了解可以做什么，他们才方便在这里投资。

端传媒：目前国际投资者对乌克兰的哪些领域最感兴趣？

索博列夫：正如我所说，军事领域正在进行很多技术研发。不仅仅在乌克兰，整个欧洲都有溢出效应。因此，军事技术研发方面资金充裕，这也是必要的。正如你所说，乌克兰的实战经验是最好的广告，那里有很多创新。

非军事领域里面首先是能源。尽管损失非常严重，但还有绿色转型的机会。我们欧洲绿色转型的一部分，受益于地理位置和自然资源，欧盟的绿色转型给乌克兰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机会。例如，欧盟没有庞大的铁矿石储量，要想在未来十年内实现钢铁行业100%绿色转型的目标，就需要铁矿石和绿色能源。因此，乌克兰是欧洲最适合的地方，因为我们既有第聂伯河一带的铁矿石储量，可以通过其发电并拥有大量核能（在欧洲只有德国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国家有，德国还关闭了他们自己的核电站）；乌克兰还有大片土地，可以用于搭建太阳能电池板，这是其他一些较小国家所没有的。

另一个领域是农业。对于我们来说，满足全球的粮食需求是非常重要的，人们会因此更关心乌克兰，这是可持续的。今年乌克兰农业收成非常好，也使用了一些技术，估计在10年内，我们可能可以将产量增加50％。因为乌克兰的出口量减少了，乌克兰政府在农产品加工和增值方面也提出了一些计划和政策，如果出口的数量不得不减少，那么如何保持出口的金额相同呢？可以建造一座工厂，将谷物再加工之后再出口，这方面的出口量将会很大。总之，农业、农产品加工、灌溉和创新是关键领域。

IT行业也是服务行业的一个领域。（外国企业）无需在乌克兰建厂以培训员工、雇佣员工编写代码。（外包）也是一个重点领域，虽然出口量现阶段可能没有增长，但它在保持着一定水平，从事相关工作的人数在增长，实际上目前可以投资于人力资本。我们还需要在国内推进数字化，为所有地区提供互联网接入以促进发展。

此外，还有关键材料，因为乌克兰拥有对欧盟至关重要的34种关键材料中的22种。这个想法不在于出口原材料，而在于出口附加值，比如乌克兰的锂资源被用于欧洲的电池。

另一个领域是工业，也就是从军事领域中溢出的机械制造、运输和建筑。建筑行业目前做得非常好，未来也将如此，因为重建将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接下来肯定需要重建大量的运输基础设施和建筑。战争爆发以来，乌克兰仅仅基础设施损失就高达1000亿美元左右，总体损失估计约在几千亿美元，具体数额取决于统计口径；我们目前正在与世界银行合作，对损失进行新的估算。因此，建筑行业将有很大的增长空间，来自世界各地的公司会对此感兴趣。

端传媒：你刚才提到，很多领域不仅仅是为乌克兰本国服务，还为欧盟市场甚至是全球市场服务。乌克兰长期以来就计划加入欧盟，从你的角度出发，战争爆发之后的乌克兰经济转型是否使乌克兰更加接近欧盟？

索博列夫：是的，肯定是这样。我为乌克兰政府工作了10个月，今年年初时，一些人仍然对我们能否加入欧盟产生质疑，但现在我认为这不再是问题。乌克兰加入欧盟是必经之路，无论是欧盟还是乌克兰都想尽快走到那里，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在今年内看到了这种观念的改变。

就像我提到的，乌克兰正在制定关于欧盟500亿欧元援助的四年计划，说明乌克兰将如何在经济领域作为一个国家进行变革，虽然仅仅是关于这项援助的有限计划，但这就是许多欧盟国家每四年左右制定的计划。现在，欧洲委员会的同事正在教乌克兰官员如何像欧盟官员一样行事，他们会说：“要使用这些特定的术语，用这些时间表，等等。”我们将所有部长召集起来，人们正在教他们如何编写这些计划，如何执行这些计划，以及如何报告计划等等。这是一个融合的过程，非常激励人心，因为它不仅仅涉及到资金和改革，我们还能看到双方将如何在细节层面进行整合。

此外，我们正在对乌克兰法律进行很多调整，旨在使我们的法律基础与欧洲的法律基础同步。总的来说，我认为每个人都确信乌克兰将成为欧盟成员，我们只需要尽早完成这个过程，这可能会很复杂，因为乌克兰是一个大国；但是，无论要做什么，都完得成。

端传媒：在战争爆发之前，中国是乌克兰的主要贸易伙伴。战争爆发之后，地缘政治局势变得复杂了。你如何看待中国和乌克兰之间当前的关系？

索博列夫：我认为中国将继续是乌克兰的主要贸易伙伴，排在欧盟之后。中国参加了（2023年8月）沙特阿拉伯在吉达组织的乌克兰战争和平会议，正如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动态，中国会牵涉其中。我认为，乌克兰在食品、矿产和其他产品方面所拥有的东西也对中国有利，所以我们将中国视为一个贸易伙伴。

五、未来规划

端传媒：这些天遇到的很多乌克兰人表示，因为由于发生的事情，很多人觉得他们可以制定一些短期的计划了，为未来的几个月制定计划。我想知道你对未来一年到五年的个人计划是什么？

索博列夫：就像经济一样，我觉得人们适应了现状。我们以前不知道该期望什么，现在更了解该期望什么了。尽管依然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但是停止不了它的进展。我们正在制定多个计划、多个取决于不同情况的宏观方案。我们需要加入欧盟，需要加入北约；还有一条道路，不管战况如何，这条路都得走下去，所以我们正在这样做。

端传媒：假如你能在2024年实现一个目标，你会说是什么？

索博列夫：乌克兰需要胜利，任何人都会这么说的。不过情况非常复杂，有很多事情正在发生，对此没有单一的灵丹妙药。我们正在与一些全球顶尖经济学家讨论我们还能做到哪些事情，也形成了一张树状路线图。比如需要进行改革，执行路线图的某个分支，以便改善投资环境，或者解决战争险问题等。我能确定的是没有一招肯定有效的解决方案，我们会在接下来一年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