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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 石头记:一位人类学家关于沉积、断裂和失落的遐想

我在康普顿老街的一家咖啡馆里,伏在桌子上,正计划该如何逃往北方。

英国坎农街伦敦石。图:网上图片

英国坎农街伦敦石。图:网上图片

刊登于 2023-12-03

#石头记#人类学#书摘

【编按】:本文摘自左岸出版社新书,《石头记:一位人类学家关于沉积、断裂和失落的遐想》,是结合地质学、历史学和文学的笔法,从非人中心的观点,以石头为焦点,所做的一本地理范围在北极圈内外的民族志。端传媒获授权转载。

石头记:一位人类学家关于沉积、断裂和失落的遐想

作者:修.莱佛士
译者:伍启鸿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3/09

一九七〇年代末,弗兰姬住在外赫布里底群岛(Outer Hebrides)的路易斯岛,房子就在卡兰尼什“北方巨石阵”的下面。我会在夏天和过年前后去看望她。我经常爬上山头,去看那些神秘的巨石。它们被脆弱的铁丝网和生锈的“禁止擅入”告示牌束缚著,感觉被遗弃,被遗忘,但也是休眠著,等待著。偶尔,会有一两个人在那里扎营,像朝圣者一样长途跋涉而后到达;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

弗兰姬离世后,我发现无法停止思忆那些日子,于是决定回来。我依然不能明确说出这是为了什么。即便如此,这也是我回到伦敦的原因。六月底的伦敦又湿又冷,我瑟缩在牛津街上一家星巴克里,靠著蒸气腾腾的窗户坐在凳子上,还不知该如何填满这个夜晚。

凯勒(Patrick Keiller)执导的《伦敦》刚好在国家电影院放映,所以我湿漉漉地挤上了地铁,到达堤岸站。低著头,忍著斜雨撇打的刺痛,眼见河面勾勒的轮廓已黑,但河面更黑,我匆匆赶到南岸。电影院本身走水泥粗犷路线,与电影恰成一体:无情的镜头、哀伤的旁白,是遥远世界的远景;长长的静态镜头下,上映起荒芜的街道和心不在焉的行人,被忽视的古迹和空置的房地产、道路工程、交通,还有铅灰色的河水荡漾著。时值一九九二年,那灰暗的伦敦见证著柴契尔时代之后没完没了的衰落。

隔天早上,我被同样的雨声惊醒,仿佛走进了前一晚电影的画面:污秽的街道、匆忙的上班族、徘徊的警车、垃圾堵塞的下水道。我乘环状线到市长官邸站。一出站便落入前往上班的雨伞流中,沿著威廉国王道,经圣斯威辛巷,进入城市的正中心,伦敦最古老、至今仍最具影响力的街区。在坎农街一一一号,一栋不起眼的办公大楼外,我凝视著伦敦石。这块风化了的鲕状石灰岩(oolitic limestone)由玻璃围著,我在凯勒的电影里见过它。一五七六年,威廉.坎登(William Camden),伊莉莎白时代最伟大的古物学者,也是今日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先驱,也曾走过坎农街。他ㄧ心想著君士坦丁大帝,然后宣称这块石头正是罗马帝国当年的里程标志。一百五十年后,威廉.斯图克雷(William Stukeley)在马车上绕过它,裁定它为lapis milliaris:零里程石(lapis milliaris,编注:其他里程碑所标示距离,即以此石为基准算起)。又过了一百六十年,狄更斯宣布它不仅是伦敦的中心,而且是“罗马时期英国理论上的中心”。坎登把他的判断发表在《不列颠尼亚》中,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份调查不列颠和爱尔兰地理的详尽报告,他和其他人文主义的同事钻进古坟,攀爬堆石标,逐一记载所发现的物品。旧不列颠于是被挖掘出来,这里曾住著凯撒大帝笔下所描述的蓝纹战士。现在,这个不列颠已远远超出当时罗马人的范围,进入了一个蛮荒而陌生的世界。

1937年3月29日,伦敦坎农街的伦敦石。 摄: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1937年3月29日,伦敦坎农街的伦敦石。 摄: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同样,在一五七六年,海盗马丁.弗罗比雪(Martin Frobisher)刚完成西北航道首次试航,回到了伦敦。此时,世界在距离和时间上都在开放,不仅仅是对欧洲人如此。弗罗比雪的“加比利号”(Gabriel)从巴芬岛(Baffin)返航,驶上泰晤士河,船上载著一块有决定性影响力的黑石和一位不知名的伊努特人俘虏。这是大多数欧洲人见过的第一个来自极北地区的人,而他则是最早见证欧洲人创造如此世界的美洲人之一。第二年,弗罗比雪第二次北极航行归来,坎登看到他带回来的阿娜(Arnaq),当时让他大感震惊的是她的纹身(“她在眼睛周围和颧骨涂上了深深的天蓝色,就像古不列颠人一样。”他这样写道)。

古物学家和传记作家约翰.奥布里(John Aubrey)的想法是:那些古不列颠人“要比美洲人少两三分野蛮”。但像美洲人一样,他们也被神话和奥秘所笼罩,尤其集结在像伦敦石这样的物件上。传说雅典娜的木像保佑了特洛伊,直到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闯入城堡,偷走了女神木像,才使得特洛伊被希腊人攻陷,伦敦石就是原先女神雅典娜的木像基座吗?公元前一一〇〇年,埃涅阿斯的曾孙布鲁图斯(Brutus)建立伦敦,称此地为新特洛伊,当时他将一块石头运过爱琴海,那块石头就是现在矗立在圣保罗大教堂遗址上的那一块吗?如果是,那伦敦石就是古英国历代国君加冕向其宣誓的石头啰?它就是伦敦最初的象征性奠基石吗?所有最重要的仪式都是在这块石头上举行的。一四五〇年,农民叛军攻入首都,它就是杰克.凯德(Jack Cade)当时用剑击打的石头?它是否还是这现代城市命运所系的护身符?它可能全都是,也可能全都不是。

坎农街一一一号正在施工,伦敦石摆在计划管理办公室的展示架后面,周围是建筑师的草稿、时间表和平面图。外面的人匆匆而过,正眼也不瞧一下,就像凯勒电影里一样。但石头还在那里,经历了火灾、战争、暴乱、公众的冷漠和官方的忽视。或者说,至少还有一块石头在那里。一六六六年,奥布里和朋友罗伯.胡克(Robert Hooke)一起参观伦敦。当时伦敦大火仍在烧,这位博学的实验科学家朋友被任命为三大测量师之一,负责监督这大都会的重建工作。在奥布里的手记中,有一些关於伦敦石的简要纪录。他写道:“伦敦石并非所谓的‘零里程石’,它曾扎根于十英尺深的地方,是一种类似方尖碑的东西,矗立在伦敦中央,即路德门(Ludgate)和傲德门(Aldgate)之间。这块石头仍然存在,但现在很少露出地面上”;此外,“现在立在那里的一块只是模拟石头;我还知道以前有一两块被马车辗坏了。”

2019年7月13日,伦敦。摄:Chris Gorman/Getty Images
2019年7月13日,伦敦。摄:Chris Gorman/Getty Images

伊恩.辛克莱(Iain Sinclair)也提出他的地理心理学观点:“关於伦敦石,重点在于:虽然大家都认为它意义重大,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敦促说:“我们来砸烂玻璃,打碎石头。如果它被视为殖民战争的战利品,像灭火器一样被包起来,那么它早晚会要求获得公正对待。”我想到了一张地图:歌登(E. O. Gordon)在一九一四年依据前基督教的地理观点揣想过泰晤士河上新特洛伊,她说,那是以土丘为界的祭祀圆形剧场,如此象征性的力场“毫不逊色于今天的伦敦”,且曾有不少“未经斧凿的德鲁伊教圈巨大石块”点缀其中。她断定说,它们就位于圣保罗大教堂的位置上,伦敦石则是今天唯一的见证[7]。在歌登眼中,现代英格兰的单调色彩可比作墨西哥:基督教征服者在异教寺庙的废墟上高举他们的标准,泛神论的微弱脉搏只能在资本铁轮的辗压下奄奄一息。这是一种民族主义的幻想,在以怀旧为动力的民粹时代蠢蠢欲动,在今天,这类幻想仍然引起共鸣。现在的伦敦市中心已焕然一新,资本的车轮还是照样的无情,霍克斯莫(Hawksmoor)设计的教堂依旧在迷雾中隐约现身,放任房地产市场的结果,迫使我认识的每个人都躲进郊区;都市化计划进行下来,似乎只在一夕之间,蓝领街区便按都更的模型重整,被排挤在这光鲜亮丽的高端社区以外。每个人都在滑手机,每一寸土地都被镜头监视著,每个人不是穷困潦倒,不然就是汲汲营营,或者招摇昂贵地玩乐著。雨还没停。我在康普顿老街的一家咖啡馆里,伏在桌子上,正计划该如何逃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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