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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金命”、他的“金泡沫”——中非跨国掘金者暗流(三)

“你看县城的楼盘盖的这么多,就像一个个泡沫,但是谁也不能让它破。”

特约撰稿人 谭威

刊登于 2023-01-05

#在场非虚构写作奖学金#跨国掘金

【编者按】《黄金海岸:中非跨国掘金者的暗流》是三个颠沛流离在非洲的中国掘金者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财富梦想的编织与幻灭,支配著平凡生命的悲欢离合。本文分为三章,这是文章的最后一章。讲述的是主人公老覃——一位从喀麦隆回国的淘金者,一位被非洲黄金改写命运的商人,与故乡重新相遇的故事。点击阅读第一章第二章

本文选自“在场 · 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二季获奖作品,由端传媒免费联合发布。“在场 · 非虚构写作奖学金”是端传媒的内容合作伙伴,由 Matters Lab 与文艺复兴基金会发起,为独立写作者提供奖金与编辑支持。端传媒期待与更多独立创作人与时代纪录者同行,你可以通过订阅支持我们寻找、制作更多深度内容,或联络我们成为合作伙伴。

中国广西·上林:老覃
23°20'16.6"N 108°38'02.8"E

挖金子的人,要有“金命”

我和刚从喀麦隆回国的覃老板站在他正在精装修的别墅楼顶上,楼盘广场中央的雕像清晰可见,六头雄壮的非洲象守护在一个金杯拱起来的蓝色地球上。非洲象、金杯和蓝色地球像是一个富有意象的“野黄金”世界的浓缩,我想起在县黄金协会看到那副写著“有黄金的地方,就有上林人”的世界地图,象征上林人淘金足迹的小红旗密密麻麻遍布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东南亚、中亚和拉丁美洲的土地上。而雕像周围一幢幢欧式风格的楼盘和别墅,则是这些草根跨国淘金者“本事”、“能力”和“男子气概”的物质化身。他们用在“野黄金”世界流动所创造的财富,在家乡置换这一套套的不动产。

县黄金协会大厅挂著一副标注了上林淘金者足迹的世界地图。
县黄金协会大厅挂著一副标注了上林淘金者足迹的世界地图。

老覃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覃总别墅设计图”,告诉我这就是装修好后的效果图。这张设计图纸上的家仿佛就是一张混搭了巴洛克、北欧极简和现代美式风格的拼贴画,组合而成了老覃心目中理想的“欧式”风格的家。他说这栋豪宅里的每一块瓷砖、每一种建材都是他千挑万选的,他开始向我细数每一个建筑材料的“出身”:马可波罗瓷砖、科勒卫浴、蒙娜丽莎地板、圣保罗门窗、世纪豪门集成地墙、蒙太奇艺术涂料、欧派衣柜……这一串串欧洲名字的品牌叠在一起,仿佛欧洲就在脚下,欧洲就在眼前。

他转过身,指著后院外种满速生桉的山丘说道:“看风水的道公说沿著这条山脊下来,‘财脉’直通我家。对于我们挖金子的人,祖坟和家的风水最重要,风水好,才有‘金命’。”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见老覃的场景。那是在清明时节,细雨绵绵,我参加他们家族的祭祖。

清代咸丰年间的覃氏祖先的墓,安葬在一片鸟鸣山幽的山林深处。祖坟用水泥和玉白色的瓷砖重砌,后人许久未来,祖坟爬满了野草和青苔。从祖坟往远处望去,整座县城都尽收眼底,新建的楼盘、天地楼和家宅像一节一节快速生长的竹笋。瘦高个的老覃扛著两栋烧给祖先的纸扎豪宅上山,他恭恭敬敬地把纸扎摆放在祖坟正中央。

老覃别墅的装修设计图。
老覃别墅的装修设计图。

这两栋金碧辉煌的的豪宅极尽奢华:独门独户的宽敞庭院,各种建筑风格奇妙地混搭在一起:罗马式的大拱门和圆顶、罗马柱构造的阳台、哥特式的华丽浮雕、巴洛克式的纹饰、飞向西天极乐世界的龙图腾和中式镂空的福临门,贵气扑面而来。一层的车库里,停放著两辆奔驰豪车,不知道在祖灵的世界驾驶有没有限速和安全驾驶。豪宅里还有身著港警制服的保安日夜守护著家,大管家和仆人悉心照料著先人饮食和起居。随豪宅一起餽赠给祖先的,还有纸扎的按摩椅、冰箱、微波炉、消毒柜这些新式的家用电器、祖先穿的“四季潮牌服饰”和供先人数字冲浪的iPhone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最与时俱进的,要数一盒“地府新冠疫苗”。

在非洲靠著挖金致富的覃家后代,为逝去的祖先营造了一个物质丰裕的豪门生活,祖先尽享奢华和富贵。这个用纸编织的祖先的豪宅,与老覃用钢筋混凝土打造的别墅竟如此的相像,同样的富裕、豪气、充满著摩登气息。彼岸的祖灵的世界被想象成一个尘世的财富乌托邦,这或许正是像老覃一样的淘金者理想之家的模样。

除了祖先住的纸扎豪宅,还有各式各样烧给祖先用的纸钱和冥币:天国银行发行的亿元冥币(不知道天国会不会像津巴布韦一样通货膨胀)、印著“一本万利”、“横财就手”、“马上发财”的发财钱、港币和美元制样的外汇冥元、写著“黄金万两”的祖先币和金元宝……覃家后人在跟祖先烧著一叠一叠、一捆一捆的纸钱时,我在一边不由感叹道:“覃家的祖先真有钱!”,他们不禁哈哈大笑。最有意思的,要数几十条纯度高达99.9%的纸金砖,金条上标著“GOLD”和“CREDIT SUSSIE”的英文。而在现实的世界种,标有这种字样的金条是世界上最受投资者青睐的金条,由瑞士信贷集团开发,PAMP铸造而成。在覃家的后代为祖先烧著“纸金砖”的时刻,覃氏家族在科特迪瓦的矿地正热火朝天地地开工著,在轰鸣的挖掘机和砂泵作业声中,上林的矿工在坑坑洼洼的矿地正前方,祭献上猪鸭鱼三牲、美元冥币和香烛,带著几个憨笑著的黑人工人一边作揖行礼,一边念著在上林人矿区广为流传的“Malaria go go, Money come come”的吉祥话。

纸扎的豪宅和冥钱在一片火海化为灰烬,它们将作为礼物被送往祖灵的世界,成为祖先美好生活的物件。二十几挂长长的鞭炮、数十个震天雷一一点燃,如巨雷般的声音响彻整个山麓。祖坟四周的翠绿的速生桉枝叶被火药熏烤成灰黑色,白色的青烟如种种白雾盖住了整个墓园,硬块的水泥地上落满了鞭炮纸,像一层一层厚厚的红色黏土一样……

清明覃家后人祭祖烧给祖先的“纸金砖”。
清明覃家后人祭祖烧给祖先的“纸金砖”。

挖来金子回家“种”房子

离开覃老板的豪宅,我骑著借来的自行车,在县城新建的楼盘和售楼部闲逛,看各种地产的广告,逛建材家居市场,想著不妨把“房子”也作为我田野调查的一部分。

县城的主干道两侧,一幢幢高层的楼盘拔地而起、一排排独栋的天地楼正在火热促销。“财富中心”楼盘旁田地上插著一个个“急转地皮”的木牌,买地皮炒地皮成为许多非洲淘金致富的金老板的生财之道。像垒积木一样往上加盖垒高的自建房,一栋一栋的像两个相扑大师挤在一起,不留一点余地。临街到处都是五金、卫浴、门业、灯饰、水管、瓷砖和油漆的门店,家装业成为县城经济的引擎。瞄准商机的地产商纷纷以黄金、淘金为主题打造自己的楼盘,像“金山城”、“黄金御府”、“黄金大厦”等等,地产成为了新的财富风口。

铺天盖地的楼盘和商铺促销广告,像是一本本财富生活指南,一张张美好生活的入场券:有的广告以“镀金”为主题,像“占天占地,金山城”、“福瑞金街,天地私宅,传世基业”、“临街掘金铺,黄金地段,必能淘金”、“核心区价值洼地,上林投资新风口”、“吸金靠谱的印钞铺”;有的广告则将一套商品房、一间商铺作为成功者的标配,像“衣锦还乡,安家龙湖印象”、“功成名就,安家碧桂园”、“雍贵华府:上林成功人士的选择”。在这股追求财富的淘金热潮中,一套套钢筋混凝土的商品房,成为丈量了淘金者是否有能力和本事的计算器和度量衡,以及展现他们男子气概和家庭地位的财富勋章,就像其中的一则广告里写道的“世界再大,家永远是最暖的那个角落”。在大世界的淘金热奇妙地在这个小地方掀起了一股地产热,房地产业正成为当地新的“金矿”。

覃家在科特迪瓦工地开工前的拜土地公仪式。
覃家在科特迪瓦工地开工前的拜土地公仪式。

中午刚回到出租屋就接到了覃老板的电话:“博士,老家兄弟今天下午杀狗,晚上吃狗肉宴,跟我一起去吧,我好几个刚从非洲回来的工人也过来的。”来在这里做田野,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田野黄金法则像一把利剑时刻悬在头上,在这里吃了许多之前从未尝试的饮食:淡水的鱼生、烤猪眼睛、马排、羊活血、酸嘢、蛤蚧泡酒、土茅台、桑葚酒等等等等。还记得当时吃鱼生时徘徊在担心寄生虫的侵袭和主人的盛情难却之间,吃羊活血后三天上吐下泻,身体几近虚空的狼狈不堪,以及拿著一串烤猪眼睛时的瞠目结舌。但当老覃热情邀请我吃狗肉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怯怯不安,但犹豫再三,想到一桌潜在的田野对象,我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声“好”,心里想著到时多夹点青菜吃或许能逃避内心的纠结。

老覃开著他新买的迈巴赫在公路上飞驰,享受著超车的快感,而坐在副驾驶的我抓著把手,惊出一身冷汗。他笑著说他在非洲矿区的乡野土路上开快车习惯了,那里没有信号灯、没有限速、没有监控摄像头, SUV砂砾路和黄土路上飞驰而过,扬起漫天黄沙,像在跑达喀尔拉力赛一样。在通往他老家入口一侧的告示牌上,看到了巨幅的县政府的标语牌,上面写著:“按下快进键,跑出加速度”。他指了路边一排联排的别墅说道:“这联排的六七栋天地楼,全部是一个在塞拉利昂挖金的金老板买下来的,送给他的兄弟姊妹的,够豪吧!”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老覃的老家,穿过村子弯弯绕绕的小巷,掀开一扇生了红锈、咯吱咯吱作响的铁门,我们来到他的老表杨二哥的家。一条大黄狗被粗粗的铁链锁在厨房门口,庭院中央摆放著一口大铁锅。光著膀子的大厨正在磨刀,帮厨在准备柴火和香料。我把随身带著“田野专用”烟一一分给大家后,就说想在村子里逛一逛,其实是想逃避马上要开始的杀狗。

村里电线杆上贴了很多家装和建材的广告,其中的一则写著“给我一个平方,还您一栋别墅”的装修广告,承接业务广泛,可以制作罗马柱、山花雕饰、饰花、梁托、河堤护栏和水晶吊灯等等,像是一本理想之家的迷你设计指南。村里许多淘金者在非洲挖金挣到钱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推掉老屋,在原来的地基上“种”新房子。我在村里碰到上次一起吃过饭的老覃的发小阿亮,他正叉著腰,仰著头看著他刚封顶的新宅。建房子的钱是他在刚果金淘金三年攒下的,装修的钱他说还要继续上非洲打工去挣。常年在非洲漂泊的阿亮还没有结婚,他说等建好装修完了,这栋房子要成为他未来的婚房。他说:“房子是结婚的硬通货,没栋像样的房子,只能打一辈子光棍。”

阿亮刚封顶,待装修的新宅。
阿亮刚封顶,待装修的新宅。

在这个争相“种”房子的聚落里,有一栋还未竣工便已夭折的房子格外刺眼。二楼的空门窗架著木梁,风吹雨晒的红砖长满了黑色霉斑和青苔,野草从墙缝里挤出来野蛮生长,还未安装完毕的铝合窗已经破了一个大洞。这种马上要竣工,又突然无限期停工的房子,村里人叫它“僵尸房”。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些新生的房子,曾经承载著希望的重量。但随著它主人命运的急剧反转,而突然的夭折死亡,日渐腐坏和衰败,沦为野草丛生的废墟,就像半死不活的僵尸一样。

老覃后来告诉我这栋房子的主人之前在加纳、尼日尼亚和加蓬四处淘金,挣了点钱就想重修祖屋。但后来投资失败,欠了亲戚朋友、银行和高利贷很多钱,债务缠身,已经在非洲漂了七八年没有回来了,像失踪人口一样。这些如行尸走肉般的“僵尸房”,仿佛就是在淘金热的财富竞赛中的败北者和出局者的物质化身和命运写照。

回去的时候,十几件啤酒已经堆放在庭院前,像战斗的碉堡。熊熊的柴火滋滋作响,大铁锅里的浓汤咕噜噜地冒著热泡,被剁成一块一块的狗肉正在炖煮。掌勺的大厨头上的汗珠像一个一个玻璃球掉在锅里,化作自然的盐分。他脱下汗衫,胸膛露出两条已经褪色的青龙纹身。他用筷子从滚烫的热锅里夹了一小块狗肉尝了尝生熟和咸淡,扯著嗓子大声喊了一声:“出锅!”

当地的“僵尸房”。
当地的“僵尸房”。

万万没想到,偌大一个圆桌子上,就只有一大盆狗肉。白切狗肉,全都是肉,没有留一点让我可以“钻空子”的缝隙。主人杨二哥非常热情,拿著汤勺先给我舀了几大块狗肉,笑著对我说:“都是自己兄弟,千万别客气。”坐在我一旁的老覃看到我不知道如何下嘴的窘样,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博士,这个大补哦,巨壮阳!我们在非洲的工地上经常吃。”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就像下午的炎炎烈日,让人难以抵挡。我只好用筷子夹了其中最小的一块,蘸了很多酱料,慢慢地放到嘴里,用右侧的牙快速嚼了几口就吞了下去,然后马上咕噜咕噜地把一杯冰镇的啤酒灌进肚里。

饭桌上,大家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聊著“金子”和“房子”。覃老板像一个民间故事大王,给大家讲他身边亦真亦幻的财富传奇故事:“最近我认识一个大老板,之前赌博欠一屁股高利贷才上非洲的。在加纳没混出个模样,又转战刚果金,开始发家。在那边遇到了贵人,一个福建老板愿意投资他的矿地,跟当地部队一起合作开采。这个老板在刚果金挖金,光雇佣兵就有80个,一个兵一个月400美金。工地上十几台机子同时开工,产量高的时候平均一个月赚三四百万,这几年最起码也有一两个亿的身家了。我有友仔在他工地上干活嘛,有一次给家里打电话说工地一天挖了一千多克金子。消息一报回来,村里的人的心就砰砰跳。” 饭桌上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一旁的杨二哥感叹道:“这哪是什么挖掘机嘛,完全是印钞机啊!”穿著立领POLO衫,带著劳力士金表,盘著手串的吴律师,翘著二郎腿慢悠悠地说道:“这个老板我也认识,他之前房子过户找我去帮忙。人家在南宁市和县城有三十多套房子,又在大丰“财富中心”楼盘旁的安置地买了三十多块地皮,老婆天天在家啥都不干,当收租婆。刚从马里回来的阿鑫自嘲道:“人家祖坟冒青烟哦,命里有金,不像我们只有当‘房奴’的命,每个月要还3250”。吴律师笑著对阿鑫说道:“谁知道下一个暴发的、买别野(墅)的就不是你?”

吃完狗肉,大家开始玩“水鱼”,筹码和底注是一杯酒。庄家发完一圈牌,每个人手里紧紧地握著两张牌,像拿著盾牌和剑一样。嘻嘻哈哈的牌局,彼此暗自较著劲。激战正酣,一杯接著一杯作为赌注的啤酒下肚,一箱又一箱作为筹码的啤酒不断运来。

已经竣工的“金山城”楼盘却有价无市,大量闲置。
已经竣工的“金山城”楼盘却有价无市,大量闲置。

出局者

在这热闹的牌局,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瘦高个、眼皮耷拉的中年男人叫阿志,他垂丧著头,眼神落寞,在一旁一个人不停地喝著闷酒,脸颊涨的通红。他像是这众人狂欢的绝缘体,整个人身上笼罩著一层厚厚的阴霾和丧气。他把屏幕破碎的手机的外放调到最高,不停地单曲循环一首《挣钱难》的土味摇滚,时不时跟著哼唱起来:

“ 从早忙到晚,挣钱真叫难。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烦。走北又闯南,天下是同一般。社会太现实,现实又太骨感。挣钱不容易,都说难啊难。花钱如流水,存款一直减。出的黄牛力,收获是一点点。为了要生活再难也得干,挣钱真是难,难倒英雄汉。如果没有钱,啥事也不能办呀!挣钱难呀难,夜里难入眠。喝著苦闷的酒啊,抽著忧愁的烟。挣钱真是难,难在我心间呐!如果不是钱,就不会人翻脸。挣钱难呀难,人人向钱看。做梦都是钱啊!梦想我成大款。有人在埋怨,有人在感叹。都为一个字,那就是钱钱!钱是一张纸,法力大无边。为了得到它,流下多少汗。是人太愚昧,还是看不穿。每天围著钱,不停地转转。钱是万能的,能把人改变。有钱的时候,神仙仰著脸看。”

我随手搬了个板凳坐在他旁边,端起一杯酒敬他,没想到他从地上直接拾起一听啤酒,跟我碰完杯几大口咕噜咕噜地喝完。我又给他递上烟,他打了几下打火机,老是点不燃。他有点生气,骂骂咧咧地把火机砸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兄弟,听老覃说你是北京来的,在北京有没有认识当官的,我想上访。”阿志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点惊讶,我问他是受了什么冤屈了吗?他连忙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封信,信的末尾印著十几个醒目的红色手印,信里这样写道:

“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上林本地农民,也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在勇闯非洲,走出国门的淘金热的带动下,在家乡一无工作、二无技术的我们远赴非洲淘金。在非洲那种恶劣的环境下,努力过,拼搏过,怎奈天不遂人愿,负债累累,怀著愧疚的心回家,无颜见父母妻儿亲戚朋友。我们投资非洲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是血汗钱、找银行贷的款和向亲戚朋友借的钱。本想在去非洲闯荡打拼,可谁知护照被拉黑,被限制出境三年,真的非常绝望。出不去,银行贷款怎么办?借亲朋好友的钱怎么办?家中父母妻儿的生活怎么办?出不去,我们在那边五百多万的设备就是一堆分文不值的废铜烂铁。众所周知,我们上林是有名的贫困县,没有太多的资源和就业条件。这些年,我们上林的同胞们为了生计和家庭,远赴非洲闯荡,与猛兽、疾病和劫匪作斗争。如果可以选择安定,谁又愿意舍天伦而置身于危险和动荡之中呢?我们在国内无业、无收入,又被追还借款,若不能出国将无力偿还巨额的债务。希望领导们开恩,让我们这些‘黑户’变成‘白户’,让我们这些金农重新出国务工,创造财富吧。”

阿志曾经和覃老板一样,怀揣著淘金梦远赴西非。从2014年开始,阿志就像一条野生的带鱼一样自由游弋在西非的矿区,他的淘金足迹遍布加纳、刚果金、尼日尼亚、喀麦隆、多哥和贝宁,他泛黄护照页上盖满了密密麻麻的签证章。可2018年一场风暴,让他的命运轨迹彻底翻转,变成了像老覃一样成功者的“反面”——一个他口中的“废物”、一个“没本事的人”、一个“loser”。

2018年,阿志来到中非共和国,和十多位生意伙伴在当地成立了一家总投资四千多万元的矿业公司。矿地上有二十三台挖机、十多套砂泵,十一辆汽车,十多个机组在合法所圈的矿地中各自独立经营。阿志的机组投资了260多万,其中60万是他向银行抵押房子贷的款,有100多万是拉亲戚朋友入伙参的股,还有100万是他借的高利贷。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番时,他却被意外地卷入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之中。

这年十月的一天,在中非西南部的萨索—纳科姆博(Sosso-Nakombo),一位浙江籍的采金老板带著他的九位中国工人,请了一位叫姆贝勒—纳科(Dimbele-Nakoe)的当地人做向导,这个年轻人是中非共和国国民议会第二副议长的弟弟,在当地是一名颇具影响力的青年领袖。这群人坐著船沿著卡代河一带勘探金矿,在探矿途中遇到湍急的水流,小船突然侧翻,纳科不幸溺水身亡。这个年轻人的意外死亡成为点燃当地人愤怒之火的导火索。当矿工们在当地警局陈述案情时,有两位矿工被愤怒的村民和年轻人不停地用棍棒殴打,当场毙命。群情激愤之时,他们又强行拦停了一辆路过的汽车,上面载有六个中国矿工。其中一个矿工被活活打死,三个被打成重伤。仇恨像一团在热带雨林蔓延开来的野火,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激愤的当地村民拿著棍棒开始向矿业公司追进,准备血债血还。晚上十点多,阿志的矿区在收到幸免于难的矿工的报信后,急忙组织十台机组的63名工人火速逃亡附近的山上避难。第二天又在使馆和维和部队的护卫下紧急撤退到首都班吉。几天后,阿志和这群矿工一起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转运,数百万的设备和物资都落在工地。回家一周后,心急火燎的阿志准备再次赶赴中非,可是在广州白云机场离境时,被海关人员将他的护照剪掉,并告诉阿志他的已经被拉黑,至少三年内禁止出国。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如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阿志做了七年的淘金梦。

阿志一支接著一支抽著苦闷的烟,时不时就从胸腔深处发出“哎……”的长长的叹息声。他眉头紧锁地对我说道:“四五百万的设备就丢在山沟沟里,开不了工,转不了手,这些机器都是钱啊,是债,是我们困在国外的资产啊。等过了三年,全都烂的烂,偷的偷,坏的坏,变成一堆破铜烂铁了。”

阿志“没有骨头”的老房子。
阿志“没有骨头”的老房子。

这些曾经为阿志制造希望的“梦想机器”,如今变成让他负债累累的“债务机器”。这三年的被困在家的日子,成为他最煎熬的至暗时刻。银行已经将他起诉,挖掘机公司将他无法支付按揭款的挖掘机收回贱卖,他用“非洲钱”在县城盖的天地楼被拿去抵债。债主们一个接一个的催债电话,像一个滴滴滴地的定时炸弹,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的第二任妻子受不了天天吵架、债务缠身的生活跟他离了婚。重病瘫痪在床的父亲和年幼的女儿全都由母亲一人来照料。而他的合伙人受不了这个打击,抑郁成疾,英年早逝。阿志说自己变成了一个“废人”,像得了渐冻症一样。他整日整夜的酗酒、发呆和钓鱼。夜里经常做噩梦,梦到一群恶鬼在他身边喊“杀!杀!杀!”。

阿志站起来指了指前面一座破旧的矮房子说:“现在我就和老妈老爹挤在这老屋里,这个老房子就像人没了骨头一样,矮人一截。”今年,阿志去南宁的一家工厂找活干,老板看他47岁不太愿意要,让他先做二十个俯卧撑看体格,他觉得羞辱和憋屈,一气之下马上走人。回来在县城建筑工地打过零工,跑过快递,但都没干多久就甩手走人。他一脸愁容地说道:“挖金欠的债只能靠挖金来还。一旦你在非洲做过淘金者一行,回来后让你在干别的,都没有心思,没有劲儿。”他说自己在工地上干活,心里想的却都是非洲。只有再去非洲闯,自己才有机会翻身,光靠卖苦力挣的那一点点小钱和慢钱,永远都别想还清他欠下的巨额债务,永远只能困那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里。

喝的有点上头的覃老板拉著阿志的胳膊说道:“老表,你还是回你的非洲吧,这里留不住你的。”阿志从他手机壳拿出他的喀麦隆驾驶证,气冲冲地说道:“我现在就像一部法拉利的发动机,缺的就是机油。这机油就是一本可以正常出国的护照。只要给了机油,我就能它的速度飞起来。”

热带非洲红土里深藏著的粘稠的黄金,缠结著一个个像阿志一样的“黑户”们,失败的、但不认输的心。尽管深陷漫长的搁浅和无限期的等待之中,尽管流动的权利和资格被强行废止,阿志们仍然期待未来在非洲获得人生的“第一桶金”,渴望著快速翻身的“黄金时刻”,梦想著推掉“低人一等”老屋,“种”一栋高高的新房子。前不久,阿志在老屋前种下十几颗柠檬树,这些酸涩的青色柠檬不是他希望的源泉,更像是时刻提醒此地不宜久留的镜子,照出他现实的窘迫和潦倒。

公路边政府劝返境外淘金者回国的横幅。
公路边政府劝返境外淘金者回国的横幅。

狗肉宴结束了,水泥地上全都是捏扁的易拉罐和喝完的酒瓶,主人的小狗正吃著地上的狗骨头。在回去的路上,看公路边突然到两条条红色横幅,是镇政府的宣传标语,上面写著:“国内勤劳可致富,国外淘金难发财”,“境外不是遍地黄金,家乡也可就业创业”。在这个男人们都想去非洲淘金的华南边陲小镇显得那么扎眼,那么的不合时宜。我想起了阿志朋友圈封面,是一幅写著“不出国,眼前就是世界。除了,世界就在眼前”的巨型标语牌,像告诫自己的警句。

我和老覃回到县城,一起遛弯醒酒。夜色中,县城的楼市热潮开始显露出它的“黑暗”面目。有价无市的“金山城”,一排排空置的独栋别墅像钢筋混凝土铸造的黑暗森林,只有营销中心的门口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在制造虚假繁荣的表象。无人问津的“黄金御府”楼盘,缠绕一串串微微发亮的灯光球,像是活在地产泡沫中的人自欺欺人地坚持著“是金子永远会发光”。无限期停工的“黄金大厦”像护照被拉黑的淘金者一样,在地产热潮中搁浅。“水街”变成了烂尾的“鬼街”,一排排精致天地楼无人居住,一条条宽阔大道没有车辆行驶。到了深夜,耍酷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骑著一辆辆“鬼火”在这里“炸街”,在这里尽情的飞驰。

醉醺醺的老覃对我说道:“你看县城的楼盘盖的这么多,就像一个个泡沫,但是谁也不能让它破”,我说:“这也许就是金子做的泡沫吧,金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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