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抗议潮评论女人没有国家?深度

当汉人解封,是否还会记得集中营的维吾尔人?一名汉族女性的自白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身处白人集会高喊 Black Lives Matter 的白人,是一个身处男性集会高呼女权的男人。

2022年11月29日,洛杉矶,南加州大学校园里一名妇女为乌鲁木齐大火的受害者点燃蜡烛。

2022年11月29日,洛杉矶,南加州大学校园里一名妇女为乌鲁木齐大火的受害者点燃蜡烛。摄:Wally Skalij/Los Angeles Times via Getty Images

November

刊登于 2022-12-04

#乌鲁木齐大火#封控抗议潮#女人没有国家?#维吾尔#新疆

“女人没有国家?”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名字源于伍尔芙的一句话“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但我们保留了一个问号,希望能从问号出发,与你探讨女性和国家的关系,聆听离散中的女性故事和女性经验。我是这个栏目的编辑符雨欣。这是“女人没有国家?”的第一篇,来自一名汉族女性,从最近的中国抗议声援活动中,反思汉族、女性在抗争中的位置。

封控抗议潮期间,我在国外参加了一个悼念乌鲁木齐大火死难者的烛光晚会,结束后整个人却陷入在深深的愧疚和愤怒情绪中,因为在那个晚上,我无比深切感受到,作为一名汉人,我是一名中国白人。我当然明白在中国能有这样的抗议行为是非常不容易的、应该赞许和珍惜的,但我更认为,这场由乌鲁木齐大火点燃的、从上海街头蔓延到世界的抗议活动,在没有喊出 Free Uyghur 的口号前,即便喊一百遍习近平和共产党下台,也是不激进的,是没有团结可言的。

符号化的悼念会

我去的这场悼念会和我在网上看到的许多海外悼念会非常相似。都是以悼念乌鲁木齐大火遇难者为由表达对中国国内抗议运动的支持。来的人不少,大家带了蜡烛鲜花和白纸。在活动上,大家义愤填膺喊了四通桥口号,喊了独裁者下台的口号。然而在蜡烛、白纸、鲜花的包裹中,更多的是反封控反极权和要自由的标语,只有零星一两张遇难者的照片。

在喊着逝者安息的人群里,我不知道多少人知道自己悼念的是谁,有多少人知道遇难者都是维吾尔人,有多少人知道那广为流传的去世的一家五口(编注:有一位维吾尔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在大火中离世),家庭里的父亲和大儿子早在2017年就进了集中营。

当然,这种对遇难者身份的不了解首先是因为中国政府数字化受害者、不公布身份所致。在中国,去搜集亡者信息都被认为是一种犯罪。但是作为来悼念的人,是不是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在网上搜集一些现有的信息进行认真悼念呢?而不是以悼念为名,只表达抗议口号。遇难的维吾尔逝者在这场悼念会里,在这场反极权的争取自由的抗议活动里,也变成了符号。

很难形容我那一刻的羞耻和站立难安。

2022年12月2日,超过四百人参加了在波士顿唐人街举行的烛光守夜活动,以抗议中国的清零政策,并纪念乌鲁木齐火灾中的遇难者。
2022年12月2日,超过四百人参加了在波士顿唐人街举行的烛光守夜活动,以抗议中国的清零政策,并纪念乌鲁木齐火灾中的遇难者。

我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别的抗议者和组织者,因为我也是符号化维吾尔逝者的一员。在为乌鲁木齐火灾惨案愤怒的那些天里,在为国内群起的反抗活动振奋的那些天里,我从来没有一刻去主动了解,遇难的到底是谁。来之前,我只想着带白纸,都没想着把逝者照片打印带过来。也是在追悼会前不久,我才想到我不知道悼念的人是谁,上网查找才知道所有遇难的人都是维吾尔人。是在 Abduweli Ayup 这位维吾尔博主那里,我才第一次知道那一家五口的男主人和大儿子的遭遇。

乌鲁木齐的遇难者并不仅仅和贵州大巴的遇难者一样是封控政策的受害者,乌鲁木齐的维吾尔遇难者更是种族清洗政策的受害者。

也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对于许多活动海报和口号喊“同胞”的不适。汉人有什么脸去做维吾尔人的同胞?这么多年来,大多数汉人对同胞种族清洗的惨痛遭遇不闻不问,这时候为了自己的自由,开始喊“同胞”了。就像另一位维吾尔博主Nyrola质问的那样,“解封后汉人可以 move on,但过去五年集中营和冤狱里的维吾尔人呢?谁给他们解封?”是啊,当国内的防疫政策有所松动,当汉人走出封控的围栏时,是否还会记得在集中营里的维吾尔“同胞”?

我在路上就下了决心,要在追悼会上喊出“关闭集中营”的口号。我意识到一场以悼念维吾尔人为名的活动,如果不为维吾尔人发声是没有人性的。在潮水般淹没我的羞愧里,我鼓起勇气尽力喊了好几次。人群也跟着喊了。我也分享了我知道的那一家五口的故事,有人表达了愤慨。

我喊了“关闭集中营”,但是这并没有使我更好受一些。在那个夜晚,我除了知道那一家五口,我也不知道其他受害人的信息,不知道TA们的名字。我仍然不知道我悼念的人们到底是谁。极权政府的控制建立在去人性化的基础上,但是现在抗议极权的活动也把逝者当作抗议的口号和符号。也正是因为看不到具体的人,看不到维吾尔人,这样的反极权抗议活动,实际上甚至鼓励助长了汉族中心主义和对维吾尔人的压迫。

我喊了关闭集中营,但是这并没有使我好受一些。不去发声、不去喊这些口号是不对的。但在没有维吾尔人声音的那场活动里,我作为汉人喊“关闭集中营”,也没有感觉很对。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伪善感。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身处白人集会高喊 Black Lives Matter 的白人,是一个身处男性集会高呼女权的男人。

在那一刻,我终于直面了一个我一直回避的事实:作为一名汉人女性,作为一直被打压的一名女权主义者,我一直不认为自己在中国是有特权的,我认为自己是一名被压迫者。但是无可否认,作为一名汉人,作为过去知道维吾尔惨剧而没有更多关心和更多发声的汉人,我是特权者,我是一名迫害者。

2022年11月29日,纽约,中国驻美国领事馆附近,人们参加反中国政府的示威,并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难者。
2022年11月29日,纽约,中国驻美国领事馆附近,人们参加反中国政府的示威,并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难者。

团结的暴力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广为转发的不分化宣言,也听到很多人说要认可不同的政治诉求,大概是求同存异的意思。我对这样的说法很不认同。我认为,不是说大家都反对极权统治,就能不分化、就能建立团结。

尤其不能把汉人和维吾尔人的诉求仅仅看成是不同的政治诉求。这样的说法塑造了汉人和维吾尔人平等的假象,遮蔽了汉人和维吾尔人之间的权力压迫关系。

前几天我看到 Chenchen Zhang 博主分享她朋友的评论,说得很对。“China is a Han supremacist state. Han people‘s solidarity with Xinjiang has to be built based on this realization”。只有承认这种汉族中心主义的压迫、只有承认这种分化,才有真正的团结可言。和稀泥的团结,以及现在很多人说的团结,是汉人拿自己的诉求和利益强行创造的团结,严厉一点说,这甚至是以团结为名的暴力。

这场运动以来,我自己在海外也遭遇了很多汉族中心主义(男性为主)。许多抗议者勇于喊出习近平下台、共产党下台的口号,却十分抵触东突旗。很多人甚至公开发表帝国主义式的(imperialist)反分裂宣言。这种情况不是孤例。我有朋友甚至参加了一个活动,整个晚上都在和反分裂汉男吵架。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和稀泥式地说大家仅仅是不同的政治诉求。必须要承认,很多汉人的政治诉求是压迫性的政治诉求。在这里,我不仅仅是在指公开反分裂的汉族至上主义者。我认为这场运动更大的问题是,承认维吾尔人受到的压迫,却有意无意地在运动中忽视这一点。这样的行为是一种更隐蔽的但是更危险的暴力。

很多人是知道新疆的情况,并支持维吾尔人的诉求的。但是问题是,在无意识里,很多汉人觉得关闭集中营仅仅应该是维吾尔人的诉求。在我连续喊了几次关闭集中营后,有人问我是不是新疆人。

这是善意的询问,但是问题的背后隐藏了这样一个潜意识:只有新疆人才会关心新疆的事情。

2020年6月18日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人戴着口罩在一家服装厂工作。
2020年6月18日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人戴着口罩在一家服装厂工作。

我也听过这样一种支持观点:为维吾尔人发声是很重要的,因为维吾尔人的现在就是汉人的未来,为维吾尔人发声也是为自己发声。这样的观点在政治动员策略(strategy)的层面是有可取性的,但是这种观点问题也很大。因为它的潜台词是说:汉人为汉人的自由发声,维吾尔人为维吾尔人的自由发声,只有在维吾尔人的命运关系到汉人的命运时才为维吾尔人发声。大部分人的重点还是在骂独裁、骂封控上,维吾尔人的问题实际上是被边缘化的。

在这里,我要强调,对汉人而言,维吾尔人的自由和人权,不应该是这场运动的次要诉求,而是这场运动的主要诉求。美国70年代有个黑人女权组织 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就曾发表:“If Black women were free, it would mean that everyone else would have to be free since our freedom would necessitate the destruction of all the systems of oppression.” ——在帝国主义所创造的压迫金字塔的最底端,是黑人女性,只有黑人女性自由了所有的人才会自由。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压迫的系统才被彻底摧毁。

反过来说,在黑人女性上层的其他人的自由,都无法带来黑人女性的自由,更有甚者,比如白人女性的自由很可能仍是建立在对黑人女性的压迫基础上的。

同理,今天在中国,必须要承认,中国这个政权、这个国家、这个所谓的中华民族的概念都是建立在对包括维吾尔人在内的少数族群的压迫基础上的。如果汉人抗议者今天认为人人都应该享有平等和自由,那么就应该喊出Free Uyghur的口号。如果仅仅止步于反封控或者仅仅止步于争取汉人自己的自由,那这样的自由,仍然是对少数族群的压迫。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没有所谓的不同意见,无法求同存异,因为这些诉求并不是平等的“不同”,而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

中国共产党自己在最开始搞革命的时候,也是奔着“大解放”去的,但是面对所谓不同的诉求,提出阶级解放是最主要的,其他诉求比如妇女解放会随着阶级解放的实现而实现。但是历史和现实都告诉我们并非如此。如果在反极权的抗议活动里,仍然是多数优先甚至是多数对少数的暴力,那么这场运动,如果胜利,也很可能是一个新的压迫政权取代另一个压迫政权。

从来没有“中国人”和“我们”。运动不是和中国人站在一起,而应该是和维吾尔人站在一起,和新疆的所有少数群体站在一起,和最被压迫的人站在一起。

2022年11月28日,为悼念乌鲁木齐大火的死难者,中国驻英国伦敦大使馆对面放满鲜花和蜡烛。
2022年11月28日,为悼念乌鲁木齐大火的死难者,中国驻英国伦敦大使馆对面放满鲜花和蜡烛。

看见具体的人

喊出“共产党下台,习近平下台”的愤怒是朴素的、可贵的、和勇敢的;但是这种愤怒需要更进一步。如果只看得到共产党和习近平,那这种愤怒是廉价的。不少人的集会分享都表达过感动的情绪。我也感动国内上街人们的勇气,我也感动海外支持的人群,但是我在这样的感动里看不到未来。

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这样的体感并非第一次,我脑子里浮现出唐山打人事件、徐州铁链女事件中的群情激愤。这样的激愤是可贵的,但是之后呢?为唐山事件和徐州事件发声的人里有很多男性,这些男性意识到这种让他们气愤的性别暴力和生活中非常普遍的性骚扰是同根同源吗?他们意识到自己是父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甚至迫害者吗?不去追问背后的社会和文化结构问题,而把目标对准施暴个体的愤怒能走多远呢?

想想20世纪初全世界那些振奋人心的反殖民的民族主义斗争。到现在,这个世界变好了吗?世界人民自由了吗?民族主义是帝国主义的幽灵(Nationalism is the ghost of imperialism). 对于女权主义者来说,把习近平和共产党当作是敌人可以是一种短期战略战术,但是把习近平和共产党当作终极敌人是短视的和错误的。我们有应该有更深远的目标(We have bigger fish to fry).

因此我认为,在这些以及未来的可能的抗议中,不要再把目光仅仅放在中国或者国家,不要问这个国家未来如何,不要把自己的诉求建立在目前的民族国家基础上。要看到人,要看到具体的人。要问怎么样的运动和革命才能让人自由,才能让人平等。看到具体的人是战胜去人性化政权和文化的武器。看到具体的人也应该是运动的最终目的。看到具体的人,看到不同的人才是真正团结的基础。

作为一名汉人女权主义者,我很清楚这个政权的残酷手段。即便是汉人在国外,参加任何这样的悼念集会都会有风险。这篇文章不是要否认普通汉人所受的压迫和痛苦,也不是要否认普通人在海内外(尤其国内)上街的义勇,更不是让所有人都去冲塔(编注:送头)。已经听说太多国内抗议者被捕后所受的虐待和殴打,还有很多人杳无音讯不知所踪,这些都需要尚且自由的人持续运动去为TA们讨个公道。只是在运动如火如荼进行的当下和之后,我都认为要对运动有所反思,要看到运动本身所存在的权力问题。

请已经勇敢地在喊“习共下台”的海外抗议者们,和为抗议者提供文宣口号的账号们,把“关闭新疆集中营”加入你们的诉求里。对于其他人,如果无法站出来,请一起开始看到具体的人。从了解乌鲁木齐维吾尔遇难者开始,了解TA们的名字和故事。由于强大宣传机器的存在,国内很多汉人不知道甚至不承认新疆集中营的存在。如果更多的人一起看到具体的人,或许可以帮助打开这个信息的黑洞。

如果无法公开为维吾尔人发声,请至少关注新疆,关注维吾尔人。关于维吾尔人的遭遇和故事,已经有很多媒体报道,这些都很容易搜到。还有 Xinjiang Victims DatabaseXinjiang Documentation Project 两个网站,能看到个体的故事。抗议活动如果以悼念为由进行,请认真悼念,并请愿意发声的维吾尔人和其他少数群体多发声。这一点29日纽约的集会就做得很好。

口号、符号、政治诉求,都不如个体的经验和故事重要。请多多聆听维吾尔人的故事和声音;多多关注其他少数群体,聆听TA们的声音。

2022年5月23日,新疆莎车县一个拘留中心,一名保安人员在守望台看守。
2022年5月23日,新疆莎车县一个拘留中心,一名保安人员在守望台看守。

“我看见了,我看著呢”

从悼念会回来之后,我就尝试寻找目前知道的一些遇难者的名字。

Abduweli Ayup这位博主的推文CNN对逝者家属的报道提供了一些遇难者信息:

一家五口——住在19楼
1)妈妈:Kamarnisahan Abdulrahman (根据CNN);
HAIERNISHAHAN ABUDUREHEMAN(根据Abduweli Ayup推文)
2) Shehide, 13岁
3) Imran, 11岁
4) Abdurrahman ,9岁
5) Nehdiye, 5岁

父亲和大儿子目前在新疆集中营。根据CNN,父亲名字是 Ali Matniyaz,儿子名字是 Yiliyas Abudulrahman;根据 Abduweli Ayup 推文,父亲名字是 Eli Metniyaz,儿子名字是 Ilyas Eli。

目前这家人中还有女儿 Sharapat Mohamad Ali 和儿子 Mohamad 在土耳其,他们正在通过海外媒体发声,请大家去听他们的声音。

Elzat Eziz,14岁;和他21岁的姐姐,姓名未知
Gulbahar 和她的两个孩子

关于遇难者人数,官方说10个,但是目前我看到的最多有说40多个的。在中国的暴力机器下,作为个体,可能能做的有限——火灾第二天,来自水磨沟区24岁的“苏某”就因质疑死亡人数被行政拘留。但是至少可以持续关注。持续关注这些亡者可能的信息,持续关注被拘留的“苏某”,持续关注亡者家属的声音,持续关注火灾中活下来的维吾尔人。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的另一篇呼吁汉人关注新疆问题的文章(因为看到的文章没有链接只有文字转发,所以不知道出处,无法准确引用,十分抱歉),结尾引用了维吾尔博主 Humar Issac 的《面对新疆危机,一个2020年的普通人可以做些什么》文章中的一段话。我深受触动,也希望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你不需要写一段情真意切的告白,不需要写得从极左到极右都挑不出毛病。我们所求不过就是“被看见”而已,因为我们被看不见太久了,也因为“被看见”是能够真实地改善至少个别受害者的处境的。所以你只需要说,我看见了,我看着呢,这就已经 good enough.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吗?我不知道,说实话我也并不真的在乎。我只关心今天、当下,我们遥遥望见彼此的萤火,彼此看见。”

我看见了,我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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