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深度

中共红歌推手乔羽的秘密:《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好听是例外吗?

要客观评价乔羽并不容易:墙内易因爱国而溢美,墙外易因反共而无视,但有一点是他和一般共党文艺最关键的差异⋯⋯

2012年,中国北京北海公园的夏天。

2012年,中国北京北海公园的夏天。摄:Andy Wong/AP/达志影像

特约撰稿人 胡又天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22-09-08

#乔羽#红歌

胡又天:台湾大学历史系学士、北京大学历史系硕士、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及创作系博士,师从朱耀伟及周耀辉教授研究华语流行歌词。关注两岸三地时局、思潮与文风。

〈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难忘今宵〉等著名中国歌曲的作词人乔羽,于2022年6月20日逝世,享寿95岁。要客观评价乔羽并不容易:墙内易因爱国而溢美,墙外易因反共而无视。从当代流行音乐和人文思潮的视角来看,他是过时的样板;但若回到古典的“乐教”思想和近现代国族主义、革命文艺的立场上,他就是中共治下成就最高的词作家,没有之一。

在民心较为乐观昂扬的1954-1956年和1980-1988年,乔羽和他的同志作出了一批完美契合主旋律需求、且真正得到大陆群众喜爱的歌曲。另一方面,在1957年反右至1976年文革结束期间,乔羽没敢发表任何异议,过后也不谈;1990年代后面对社会风气的大变和新潮音乐的冲击,乔羽也不参与任何论争,只以开朗、豁达的面貌示人,偶尔作一些应酬文字,就这么在“老干部次元”里安享了晚年。

他是如此的“不逾矩”,所以在海外民主派媒体、作家看来,似乎也就没什么好谈;然而,如果就这么把他当成一个过时的历史人物,置诸不论不议之列了,你也就会忽视掉许多仍然认同、向往他作品里那种“情怀”的民心,而且这种民心,从大陆的知乎、Bilibili等较能呈现网友真实意见、也较多年轻人聚集的平台上来看,并不在少数。

换言之,若欲了解现当代中国大陆的文艺与文化,乔羽仍然是一个“通识”级别的存在。特别是,如果你要和大陆人士交往,聊天时谈一谈〈让我们荡起双桨〉,或许便能唤起对方童年记忆,然后可以细品那在尘嚣扰攘和党国宏大叙事底下,泯而不灭的一点纯真。

要客观评价乔羽并不容易:墙内易因爱国而溢美,墙外易因反共而无视。从当代流行音乐和人文思潮的视角来看,他是过时的样板;但若回到古典的“乐教”思想和近现代国族主义、革命文艺的立场上,他就是中共治下成就最高的词作家

第一黄金期:〈让我们荡起双桨〉

〈让我们荡起双桨〉
词:乔羽 曲:刘炽(1921-1998)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著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著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红领巾迎著太阳
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著我们
悄悄地听我们愉快的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乔羽,原名乔庆宝,1927年生于山东,幼承家学,1946年进入晋冀鲁豫边区北方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1949年加入共产党,之后进入中国剧本创作室,写了几部儿童剧。1954年,儿童题材电影《祖国的花朵》导演严恭找上乔羽,请他给主题歌写词。此前只有过几首不成熟词作的乔羽接下了这个任务,苦思多日不得。后来有一天,他与女友去北京的北海公园租了条小船,和孩子们一起在湖上泛舟,看到对面也有一船孩子悠悠划浆而来,灵感突发,遂写出了〈让我们荡起双桨〉歌词,词中的白塔、绿树、红墙都是当时所见景象。作曲者刘炽后来也在泛舟中找到了灵感,谱出了曲子。歌曲发表后大获好评,乔羽也因而开启了“词作家”的生涯。

歌词前两段使用的是单纯白描手法,至第三段而点题:“做完了一天的功课”表示出一种对大人、小孩来说都理想的状态:循规蹈矩,又能有“尽情欢乐”的余裕。然后“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略微显出了教条味但不太浓,有趣的是,不少论者和记者想把这两句引申到“感恩党”的立意上面,乔羽本人却否认了这种解读。

在2009年的访谈中,乔羽表示当年没想太多,是自然而然就写出来了;而之所以能写出来,是因为当时“整个中国人的心态都好”,打了好多年仗终于“胜利”,到处都在展开建设,而且“后来咱们发生一些事都还没发生”,那几年是他精神上最幸福快乐的时候。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以前一起在山里革命的“同志”不在了,所以他对当下在北京稳定的生活倍感珍惜。

从这个对比,就可以引出这首歌连作者也始料未及的深意所在。网上有人问:他听〈让我们荡起双桨〉居然会感到有些哀伤,是为什么?有人答:“因为曲作者刘炽先生谱曲时本身就是按照成年人感情世界里对童年那种淡淡忧伤的回忆而创作的”,而且刘炽的第一稿其实更加抒情,经小朋友反映不像他们自己的歌,才改得欢快了一点,成为现在这样。另一种答案是:因为歌里描写的快乐童年,其实绝大多数孩子都没有享受的条件,不只以往农村里的小孩没有,现在深陷“鸡娃”式填鸭教育的小孩也没有,所以我们听起来也会惆怅。

我不知道乔羽当时有没有想到《论语》“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个典故,但受过旧式教育的他肯定学过这些,或许就在他所谓“自然而然”、传统诗学所谓“满心而发”的状态下,恰好达到并演绎了这个境界,同时又隐含了曾经的苦难。

这就令我想到《论语》中的“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问几位弟子,平常大家都抱怨没人赏识自己的才能,那如果有人赏识你的话,你们想做什么?子路愿作大国之间中等国家的管理者,冉求愿作六七十里地方的父母官,公西赤愿在祭祀、外交场合做个小相(助理),曾点的志愿则有些不一样:“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约上五六人,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一路唱著歌而回。(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曾点和其他三人的不同在哪里?其他人是在想像自己能建什么功、立什么业,而曾点是直接想像一种和谐、闲适的生活境界,而这种闲适,是要在大家都有余裕的治世才好实现的。孔子对子路志愿的反应是发笑,对冉求、公西赤是不置可否,只有对曾点是“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孔子是让这种想像给“破防”了。这样一种对比,经由儒学的传习,成为了两千多年来中国人熟悉的寓言结构,给我们打下了“这种向往才是最高境界”的思想钢印。

中国大陆词作家乔羽,于2022年6月20日逝世,享寿95岁。
中国大陆词作家乔羽,于2022年6月20日逝世,享寿95岁。网上图片

我不知道乔羽当时有没有想到这个典故,但受过旧式教育的他肯定学过这些,而或许就在他所谓“自然而然”,传统诗学所谓“满心而发”的状态下,恰好达到并演绎了这个境界,同时又隐含了曾经的苦难──设使“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并不是为了迎合“党八股”,而是想到了过去的同胞与同志,那这就是一句对大人来说很有节制的缅怀。比乔羽大六岁的刘炽也有相同的经历和情感,所以在自然状态下写出了很不像儿歌的初稿,亦在情理之中。修正版抹去了一半的惆怅,给了庸俗化、教条化的解读以空间,而许多党性挂帅的论者和使用者(如央视音乐频道)及其反面(如汲汲于贴“洗脑”标签的反共人士)也往往就满足于这一层。

当然,还应该问:那这是一首好的儿歌吗?儿歌可以或应该隐含这种情绪吗?现在的我们可以有各人不同的见解,我个人是赞成让小朋友在懵懂中传习这些深藏的“文化密码”,长大再各自领悟或伺机跟他解说,这有助于传授人情、人事之复杂,功利点说也可以增加一个国族的共同情感和生命魅力。问题是共产党往往缺乏这种潜移默化的耐心,而都急著“画公仔画出肠”,公式化地灌输最爱国爱党的解释。乔羽对此也没有表示异议,或许他是不敢,或许他是知道讲了也没用还可能给自己惹祸。

修正版抹去了一半的惆怅,给了庸俗化、教条化的解读以空间,而许多党性挂帅的论者和使用者(如央视音乐频道)及其反面(如汲汲于贴“洗脑”标签的反共人士)也往往就满足于这一层。

如果回归到儒学和诗教的传统,乔羽词作所含蓄的隐情、真意也就不难浮现。然而或许因为革命意识形态的关系,那一辈人会刻意回避使用“孔家店”的语言,我没查到当时人有从传统诗学的角度出发给予公开赞誉,后人也大多只笼统地写说“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云云(尽管这种程度的知识算不上多深),乔羽在访谈和自己的文集里,也只说他有读过旧书,但具体在哪篇歌词有借鉴哪首古诗、用到什么技法,就几乎完全不提。

阅读全文,欢迎加入会员

华文世界不可或缺的深度报导和多元声音,了解更多

立即订阅

已经订阅?登入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