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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为病逝者抹身︰疫战里的安魂曲,他们走得很孤单

“他们是挑错死的时候。”

2022年2月18日,明爱医院的医护人员将户外病人全部移入室内。

2022年2月18日,明爱医院的医护人员将户外病人全部移入室内。摄:林振东/端传媒

特约撰稿人 冼丽婷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22-03-13

#香港第五波疫情#港人移民#香港医护

(编按︰文章原于2022年3月8日刊于作者冼丽婷的Patreon“WriteHouse 写字为家”,文中有关第五波疫情的数据,乃3月8日前的数字。)

第五波疫情下,香港公立医院急症室成人间炼狱。一天超过200宗染疫死亡数字,令人心痛又心寒。脆弱的病人,时间不在他们那边,一两天,就可以濒临死亡边缘。但急症室战场上的现实是,病人4、5天才能被送上病房。斗长命,能送上病房的,已像打了一场仗。默默死去的,殓房也不能容身。

公立医院女护士Jane(化名)说,这个时候死,太惨。有时,她会跟刚去世的病人遗体说:“你女儿好锡(疼惜)你,只是现在不准来探访……”

公共医疗系统还能保护老病弱势?前线医护是孤军作战?能不能调派其他人手增援?Jane在3月初接受笔者电话访问,讲述了个多月来疲乏沮丧的心声。

家人疼惜却不可送别

所有人还记着那个画面,寒风中,被放置急症室外趟睡着的老人们。有一些总未能发声的,是如何孤单走到无声的终结?

“我帮你抹一下身体,希望你舒服一点,其实,你个女好锡你,但现在是不能让她来看你。”Jane难过这时候病逝的人,走得太孤单了,为遗体清洁之时,会捉住去世病人的手,讲这类说话。

医学上,人最后消失的是听觉。Jane没信仰,但也会想,病人的灵魂,可能在附近,静静听着。她在香港的公立医院任职护士10多年,现时处理急症内科病房工作。

Covid-19疫情,按卫生防护中心3月5日数字显示,1774人死亡,一日新增220人死亡,累计阳性检测个案约44万多宗,确诊个案约18万7千多宗,住院人数是7215。每天死亡数字从数十至过百人,最终超越了200人,其中七成是80岁以上长者。停尸间、殓房不够空位,要由食环署用货柜把尸体移走冷藏,尽快火化。

Jane没想过死亡数字会这样高,“最初想,可能每天是几十死亡人数。”公立医院接收的,都是最弱势的病人,年老或是长期病患。这个时候死,就连殓房都无法给容身,遗体放货柜冷藏。如果是家属,有多难过。本来生死难免,作为医护,Jane也感触这个时候去世,是有点凄凉。

“他们是挑错死的时候。”Jane说。

因为具传染性,染疫病人遗体,要用两个尸袋包裹。平日只用一个绿色的,现在先套一个透明的,再套绿色的。家人认尸时,只打开外面绿色袋,从透明胶袋外辨认亲人。疫下从生至死,完全是隔离,肉身的隔离,触感的隔离,永远的隔离,这是瘟疫蔓延时候无法弥补的创伤。

Jane修读护士专科时,读过安慰病人的理论。在行军一样的医院病房,亦会尽力保护病人及安慰他们,包括善终。有一种没有写在规条的做法是,但凡知道病者情况恶化,快到临终,一定会通知家人,Jane相信,这是所有医院护士都会做的。

即使现在病房像打仗,只要情况许可,医护都会尽量每几日让家属透过视频见一下患病亲人。但对于病情急速恶化的病人,最终只能孤单离世,在家属能视频之时,已不是对话,是见最后遗容。这些家属,在屏幕前伤心落泪,看着亲人,不能到场碰一下、亲一下。最后,只能向亲人旁边的护士说声感谢。不同家属,不同反应,有些不明白现时医院禁止探访的规例,破口大骂,直呼她们是黑心医护。

“如果是你父母要死了,这样对你,可以吗?”被病人家属恶骂投诉,不时会发生。但Jane特别感谢那些体贴明白医护的人。

2022年2月16日,明爱医院在急症室旁边的露天空地设立隔离区,不少长者病人卧在病床上等待覆检,医护人员需要在露天环境照料患者。
2022年2月16日,明爱医院在急症室旁边的露天空地设立隔离区,不少长者病人卧在病床上等待覆检,医护人员需要在露天环境照料患者。

外间形容,公立医院何止战场,已成人间炼狱。有报导说老人家在急症室等候5天仍然未能上病房,最终离世。Jane眼能看到的,就是病人的苦况。有一次,接收一位分流到内科的年老病人,“他的尿片湿到......不单背部全湿,几乎是头都是湿的!”大多数被送上病房的病人,已经一阵尿臭味。

她认为不能怪急症室,同事咬紧牙关在打仗,除了为病人提供医药及食物等基本照顾,迫于无奈,可能无法顾及完善护理。“所以,大多数能从急症室上来的病人,可能已在监察病房等了4、5天,非常辛苦,一样是打了一场仗,好不容易才能得到床位,我们其实好心疼,会好锡他们的。”

送进医院,像场不知生死的赌博

负责经急症室分流的内科病房,Jane刚调任处理疫症危重病人,繁重的工作,冲锋陷阵,经常4、5小时没喝一滴水,这只是微小细节,但足够引起忧虑,有时感觉喉咙干痛,也不敢细想是不是受感染的征状,为了家中1岁女儿,只能定时为自己作快速检测。

“急症室的同事更惨,他们不能饮水的时间,一定比我更长。”她所属医院的急症室,等候安排治疗的病人,现在天天逼爆在200人,其实,急症室只有几间负压病房,其他范围的抽风、空气过滤设备,都不足够应付疫下过多病人,人挤情况下,病毒量会很高,所以,无论染疫非染疫病人,如果不是危重,都会先劝他们回家。

急症室工作沉重,人手不足,士气极差。“好惨,人少到不得了。”急症室是反映社会疫情的前哨,她所处的内科病房,同事也会因家人或自己染疫而需要隔离,几乎每天都发现“少了一个同事上班”,人手编制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主管每天为瞬息万变的人手安排做替补,包括请求同事少放一天假,以现金买假期,能做的都做。

应付疫情的医疗系统是不是崩溃了?写在墙上的答案是:没有足够医护,没有足够床位,在一个不理想的地方,应付超出负荷的染疫或非染疫病人,大家最恐惧的不是染疫,而是染疫后的医疗运作安排,已经令人失去信心。

对于大众,对于病人,进入医院,像场不知生死的赌博。不少长期病患者,的确很害怕会在医院无助地染疫。Jane所知,有一个中年男病人,在家心绞痛得厉害,一直不敢到急症室,一星期后,拖无可拖,送进医院之时,情况已经好差,被收上病房了,结果翌日去世,他的检测是阴性。

寒冷冬天,一向是老人身体变差的危险季节,容易有肺炎,或是血液中的电解物容易不平衡,影响不同器官运作,发现血含氧量偏低,就要应诊。可是,疫情影响长者到医院就诊,Jane也看到很多老人家来到病房时已情况不妙,如果能及时就医,不会如此。

甚么是战场?不如问,仗是应该怎样去打的?作为护士、作为妈妈、作为女儿,Jane在医院疲于奔命,在家里,一样如临大敌。有时,她会埋怨,如果大众知道Omicron对老人家、对小孩子有这样大的杀伤力,当初不理劝喻,没有停止社交聚会,是不是有点自私?她为了保护女儿,从不敢轻敌,每天穿上最好的装备,自行订购适合自己面型的N95口罩,戴好眼罩,绝不用手触摸五官。回到家里,卸下所衣服清洁,冲身,才好好跟女儿回复亲子日常。

2022年2月28日,明爱医院的医护人员将病人从急症室户外隔离区送到室内地方。
2022年2月28日,明爱医院的医护人员将病人从急症室户外隔离区送到室内地方。

但说到长辈,她默然,再叹息,因为,已很久很久没探望父母。

做尽一切, 以为力保不失,谁知,过去的3月4日,丈夫确诊,为了女儿安全,他立刻搬离住所,Jane则继续留家,隔离7天。本来已经工作负荷沉重的急症内科病房,再少一员有经验的猛将,她致电同事交待工作后续细节,有些说话,不能不说:“真的很不好意思,要你们自己去打仗,我过几日就会回来了。”

Joan Didion在《Vogue》任记者时的初出道文章,谈到甚么叫self-respect。她说这是个人品格的重要特质,为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负起责任,就是对自己的重尊。Jane喜欢护士工作,愿意付出,重视责任,使命感换来的是满足感,这就是一种self-respect。

但这一次,她对整个抗疫管理安排感到沮丧,在急症团队里,像是孤军里的哀兵,看不见希望。

疫下之仗,如果真要救命,行军调将,调配人手资源,并且用得其所,非常重要。不能只靠前线医护,前赴后继。Jane身处前线的体验是,不少医院属下门诊非紧急服务,部份专科门诊的社区护士、生育计划服务等,都已暂停,这些医护有直接处理病人服务的丰富经验,她认为,可以把空出的人手,调往急症及相关病房工作,共渡难关。

李嘉诚捐出的几千万资助私家医院服务,Jane相信根本对水深火热的弱势病人是没有帮助。因为,她所见,私家医院只接收公立医院接近康复的病人。确诊、检测呈阳性、有发烧有病征的病人,通通不会接收。至于退休医护义工,她认为,他们脱离“行军”工作已久,在“战场”不容易跟上,或许只能帮忙注射疫苗。

有前辈对她说,这一次疫情,不比沙士时候惨烈,当时,病房里的人,真的笑不出来。但个多月来的经历,令Jane对在香港当医护的热诚出现变化。第一波疫情给予医护酒店住宿隔离及补偿津贴等福利,无声无息取消 ( 编按︰医管局最近恢复了相关措施,惟未知实际安排)。她这一代人,对管理的合理性反应是很大的。原本带着使命来做这份工,辛劳是预计之内,可是在抵受里外压力下,管理层一些政策措施,令她感觉愤怒。

最怕是心死了

愤怒源于一系列不合乎科学的措施,令她感觉在战场上拼命的前线员工不受尊重。为了应付人手问题,管理层把员工感染或成密切接触者的隔离日数,早就定在7日而非当时官方规定的14日;作为紧密接触病人的医护,检测方法,是用不完全可靠的快速测试,而非RT-PCR Test深喉唾液核酸测试;有些管理层,甚至要员工即时在视频中显示快速测试结果,令员工感觉很不被信任。

抗疫战场上的经历、体验及听闻的,两次电话访问,她自觉只能讲出很小部份的惨况。心中虚脱,一环扣一环,最怕是心死了。“你认为还有甚么可以协助你们吗?”她听了后,唉一声,欲语还休,感觉得到,真的气馁了。

“Omicron传播性好大,怎么一点准备都没有,测试包、隔离设施,应该一早预备。 好多东西,应该事先做好,现在才来说,有甚么用?”

说到底,搁在心里的,又再浮面。一直避而不想的移民问题,被这亲身一课,直接改变了思维。原本,她对政治问题没有多大感觉,不打算走,只想好好跟上一代与下一代留港生活,认同为香港病人提供人性化服务是很有意义。但经过这一趟实质测试,感觉是诚实的,她能与辛劳共存,无法与制度文化共存,为了女儿,无法,不思考移民去路。

(编按︰3月11日,Jane的爷爷也因染疫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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