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深度河南暴雨

传递救命信息:中国民间志愿力量穿透的暴雨与穿不透的壁垒

民间志愿力量在每一次大灾中成长,也面临无法逾越的边界:被纳入官方救援信息库,以及,指向问责。

2021年7月23日中国河南省郑州市,救援人员帮助被洪水困住的居民。

2021年7月23日中国河南省郑州市,救援人员帮助被洪水困住的居民。摄:Aly Song/Reuters/达志影像

端传媒记者 门悦悦 实习记者 唐映忠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21-08-02

#河南暴雨

再一次,微博“吞了”微信志愿者群的二维码。

“吞了”,是中国大陆的网络用语,一些被平台判定为敏感的图片、文字,会被平台自行屏蔽。有时屏蔽来自企业更现实的考量,比如阳菜试了好多次的志愿者微信号和群二维码,就一直发不上去。

河南水灾在大陆舆论场发酵时,铺天盖地的救援信息也一同袭来。阳菜是此次河南水灾中一个志愿者群的核心成员,她的工作内容是从各个平台搜集救援信息,核实,再扩散或直接对接给救援队。这些临时聚起的年轻志愿者们要与信息传递的庞杂、混乱、阻碍作斗争。一条救援信息背后是一个或者更多被困的人,信息与生命的关系在此刻如此重要。

阳菜的朋友找了张绿油油的草地图,把微信群二维码P了上去,“微信”这个关键词也用拼音首字母缩写“VX”替代,成功骗过微博的审查。点击发送,求救者与施救者将就此连接。紧接着,阳菜打开微信群,进入信息传递的下一步。

2021年7月26日中国河南省卫辉市,救援人员进行大规模疏散工作,将市民从洪水区转移出来。
2021年7月26日中国河南省卫辉市,救援人员进行大规模疏散工作,将市民从洪水区转移出来。摄:Feature China/Barcroft Media via Getty Images

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

7月20日河南暴雨消息刷屏各大网络平台,微博话题#河南暴雨互助 截止发稿前阅读量已达169.6亿,微信朋友圈、抖音、快手等平台充斥着人们在慌乱中拍下的雨灾视频,无数求救信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微博网友形容,仿佛回到武汉疫情爆发初期。

长期研究危机传播与网络传播的学者一帆向端传媒解释,灾难时的信息传播属于危机传播的一种,“危情下人们对日常生活的期待被破坏,易产生恐慌,这时需要多提供信息方便人们了解情况,而信息不准确会加强人们的焦虑。”

根据中国2006年出台的《国家防汛抗旱应急预案》,政府应对防汛抗旱信息实行“分级上报,归口处理,同级共享”,由防汛抗旱指挥机构统一指挥。但四川大学学者林曦和姚乐野的研究指出,基层情报收集人员大多只关注信息的上报和下达,忽略信息质量,且大部分信息仅为“粗加工”,难以满足现场救援人员对更精准情报的需求。同时,缺少互通、共享、全面的数据平台,不利于灾情中各个部门的协作。

截至7月30日,河南官方共召开九场新闻发布会,介绍雨情、水情、救援救险进度等信息。但此类信息公布频率低,且会把基调导向视为优先考量。比如,河南消防以个体案例、新闻发布会动态、安全提醒为主,且多为“正能量”基调。而关于灾情被困人数、接警统计、救援人数等具体数字,截至7月29日,官方网站中仅出现1次,微信公号2次,微博5次。除此之外,分地区灾情动态也少有提及。

而根据多家救援队的采访得知,官方指挥调配下的救援大多针对大范围人群,救援队以某个具体地理位置为驻点,集中救援后再转移至下一个救援点。这种情况下,对单人的,零散的求救信号的处理,更多落到民间力量上。

“在个人的求救中,点对点的人际传播是效率最快的。”重庆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刘海明告诉端传媒,“官方从搜集信息到处理灾情有一定的时间差,这时求救者直接联系亲友求助更有针对性,传播效果最好。”但他也强调,灾情求救时要多渠道配合,先联系119、110等官方渠道,“他们的救援力量更专业,而且有记录,可方便问责”,然后是联系亲人好友,上网求助。

人在江西的小普,看着手机里的信息,感觉混乱。一会是五号线地铁的人都救出来了,一会是困在地铁水中的新视频源源不断地发出,他看着淹在水里的人,感觉那股窒息也堵在自己的胸口。小普曾是武汉疫情时期一个大学生民间志愿者群的一员,经验告诉他,这时候需要一个专门的微信群汇集各路信息,他拉上在郑州的阳菜和几个朋友,朋友又拉上朋友,很快,志愿者、救援者、热心民众、媒体......只有几个人的群迅速成长为400人的大群。

在北京的石头也在22日上午加入了一个物资群,初始成员只有4位。一开始没有方向和分工,铺天盖地的信息涌来,志愿者们抓到哪条是哪条,一上午只登记了不到100条物资需求信息,且格式混乱,有的没有时间地点,有的重复登记。石头立刻调整方向,在下午开了个紧急会议,统一信息格式,安排专人对新加入的成员进行培训,并且对群成员进行分组:1组负责登记,2组负责核实。第二天,负责物资需求信息匹配的3组,和联络匹配成功的需求方和提供方的4组也成立,还建立了群管理层,负责群成员的招募、培训和答疑。这一切,离刚建群也不过24小时。

建立好组织后,是解决信息本身。

从5.12时便开始投身救援行动的卓明地震援助信息小组总结过一套处理灾情信息的方法论。首先,明确定义信息处理的步骤为:搜集—筛选—核实—整理—发布—协调,其次,着重强调信息格式的重要性,有效的信息应该具备六要素:时间、来源、是否核实、有效期、地点、联系人。

要素明确的信息可以帮助救援的人清楚了解需求方情况,也确保信息在多次传播后不易变形。一位救援人员告诉端传媒,相对于救人,捐献物资对信息的要求更高,“信息不详细准确容易造成资源的错配,比如很多物资都去了同一个地方,而其他有需要的地方无法获得物资。”

此外,信息传播过程中还有很多挑战。小普发现群里总有人发来重复的求救信息,由于信息需核实,这意味着该求救人可能会收到很多重复的确认电话和短信,这对在水灾中停电停网的人、手机电量十分宝贵的灾民来说,反而是种负担。这同时也影响志愿者的效率。

为了解决重复性问题,小普进行了三次尝试:号召将救援信息都登记在在线表格、更新在微信群聊接龙、用群聊搜索功能检查所发信息是否重复。这些功能都可一定程度保存和查找历史记录,但都需要额外的操作,比如跳转页面或点击搜索。在灾情信息传递争分夺秒时,这些额外的操作都将影响信息发布者的效率,而几乎以秒为频率刷新消息的群聊中,人们也很少仔细看聊天记录。小普的建议像一颗小石子,被巨量的信息海洋瞬间淹没。

阳菜则一度陷入传递假消息的恐惧中。那是刚成为志愿者时,她将朋友圈看到的多个越野车队可在郑州提供救援服务的消息发在微博上,转发很快破千。但马上她收到反馈,说里面个别的联系电话是错的,对方根本不是车队成员。阳菜快“吓死了”,“我是不是在造谣了,会不会耽误救援”。她挨个打电话核实,发现有些人手机快没电后,又换成发短信核实,最终筛选出电话有误的几条消息。她想删掉最初那条微博,但朋友告诉她这条微博已经传播很广,先不要动。

不过有时信息也会自我修正,阳菜的微信群一开始什么来源的信息都往里搬运,但一天过后,越来越多人开始自发地在信息后加上“已核实”字样,后来演变为有人发送状态不明的信息时,会被群友提醒需核实该信息的真实性。

2021年7月23日中国河南省郑州市,人们骑着装载机穿过洪水。
2021年7月23日中国河南省郑州市,人们骑着装载机穿过洪水。摄:Aly Song/Reuters/达志影像

与平台壁垒斗智斗勇

作为中国主流社交平台的微博和微信,成为最重要的灾情信息传播地。

阳菜将微博与微信分别定为公告栏和对接基地:微博上那些关注度少的求救求物资信息,她会搬到基于熟人圈层的微信,问是否能直接对接,暂时找不到对接资源的,也会扩散至朋友圈或者其他救援群,如烽火般的,让信息流送到可以承载需求的地方去。而微信上看到的非常紧急,比如老人小孩的受困信息,或是可以提供救援的信息,她会搬上关注度更广、更易扩散的微博,让信息获取最大的曝光度。

一帆解释,基于熟人关系的微信适合个人点对点对接,但与微博相比,信息的传播较难。微博基于粉丝订阅传播信息,信息通过意见领袖为中介靠节点传播,更易突破圈层,适合紧急情况下的个人求助。但微博信息的反馈效果则不如微信。除此之外,还有抖音、今日头条等根据算法分发信息的公共平台,救援信息的传递效果将根据受众平日的兴趣爱好推送,信息传递也有部分封闭性。但算法也会根据地理位置分发,一些特定地点的求救信号也能推送到附近地点的人,也有一定救援效率。

除此之外,一些救援团队也会自搭平台,对救援信息进行分类、筛选、分级、大数据分析等精细化处理。关注武汉疫情民间救援情况的记者王浠介绍,疫情时便出现许多基于区块链技术的信息整合平台,希望提高信息的准确性。但执行时却发现信息的搜集与核对非常耗时,且难以将信息继续推动至救援环节,“不如直接用微信拉群联系来得快。”

当然,使用这些平台也需要斗智斗勇。为了让信息在微博设置的瀑布流里更醒目些,阳菜将“老人”、“小孩”等关键词放在最前面,配上红色感叹号。而相比一条条发,制作成信息合集更有效。但灾情信息更新频繁,救援状态、错误信息都要及时修改。阳菜发现当一条微博被编辑太多次时,会被平台删除,她向微博申诉,没有得到回应。

她还觉得自己被限流了,自己发布的信息转发量寥寥无几,找朋友发倒是反响不错。但其实更有效的是找大V们(编注:微博上十分活跃、拥有大群粉丝的“公众人物”)。阳菜私信平时关注的电影博主、粉圈博主、娱乐大V,也在粉丝后援会里发布信息,令她意外的是,这些娱乐博主们很快回应,“扩散力非常非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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