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是日,万里无云,摄影师请张耀升踱到马路彼岸,立于因反射对栋镜面大楼而有光影浮动的矮墙前。张耀升闻言,二话不说横越车流,视一旁交警、斑马线于无物。只没料到有人(即是记者我)如影随行,他头也不回地撒下这句:“嘿,我一个人犯案就够了,没必要拉妳一起吧。”
这个违规穿越马路的现行犯,也就是电影《阳光普照》的编剧之一——另一编剧则是该片导演钟孟宏。《阳光普照》获本届金马奖11项提名,也包括“最佳原著剧本”。电影片头,青少年阿和找了兄弟菜头一起,去吓吓欺负自己的黑轮。那一夜刮起台风,大雨倾盆,两人在机车上说笑。
张耀升虽出言劝退,我仍尾随其后,不知是否片头闪回,下意识还应了一句:“有人一起当共犯,比较安心。”他无有再应,静默中,我想起片头二人风雨同舟后,汤锅里冒烟的黑轮断掌,及此后剧情与友情的急转直下。或许正同步自问:有人一起当共犯,真的比较安心吗?
全程难安的观影经验
钟孟宏导演的第五部剧情长片《阳光普照》(以下简称《阳光》)月初在台上映,全片聚焦一个乍看平凡的中产阶级家庭,讲述小儿子阿和犯案关进辅育院后的一系列事情。观影者,曝晒在一路难测的剧情与人心走向下,全程难安。平凡又突梯的人生和对白,时而若在身侧,时而骤然抽离。
而这莫衷一是的效果,也漫溢到了片外。上映十多天来,论者围绕此片人物角色与对白是否写实、结构是否零散,核心为何等方面反复争辩,拥护者与质疑者皆出声,试图找到定音。
事实上,这种反复论证无休在编剧阶段就已开始。最初是钟孟宏找来张耀升共上“贼车”,两人费时一年琢磨剧本。张耀升说,“共同编剧的过程,我们习惯做很长很久的辩证。我加入之后主要在做的,是帮忙某个想法的绵延,让它在不同时间点复现,拉长途中辩证的时程。”
其实,早在近十年前,钟导第三部长片《失魂》的编剧阶段,就已经找张合作,但因细故失之交臂。然而二人缘份未了,2017年,张耀升自编自导的短片《回魂》反身过来,请钟导提点。后来陆续有未能如愿完成的合作,直到2019年《阳光》杀青,编剧的“共犯”关系始宣告成立。
最亲民好懂的电影?
“这部片确实不好写,我们不断辩证到双方都能对片中角色同理。”张耀升如此声称。或许是共同辩证的作法奏效,片中大部分角色的选择,都是多数观者能同理的。或因如此,有许多评论纷纷指出,《阳光》是钟导有史以来最亲民、好懂的电影。
有意思的是,在《阳光》的对外文案里,都可见再三强调本片事关一个平凡家庭的“说法”。可见他们试图以最大众的“家”为题材,率先做出叩合主流的表态。不仅如此,更因张耀升实为“镜文学”现任编剧统筹,加以这部片镜文学亦有投资,引入传媒所精擅的田野调查资源与专业也是自然,他们更频繁地借媒体之口宣告:“这是钟导有史以来田调做最久、最全面的一部电影。”
“我们进入彰化辅育院考察,颠覆原先以为如《监狱风云》犯人恶斗的设定。”访问过程中,张耀升像背台词般地点数片中细节,“上庭受审、接见监听、报号点餐、辅育院证婚、送行唱歌等情节场景,都是真的,甚至多数演员本来就是辅育院的人。”他更进一步追加,“包括琴姐这个角色,也是参照服务酒家小姐的美发业者,所以才做出母亲见过世面,遇事不乱,只身扛事的设定。”
除了题材与人物的写实度,在《阳光》150多分钟的片长中做出剧烈转折,也明显不同于钟导历来反高潮与起承转合的前作。二位共同编剧在片中安排家中长子阿豪的自杀,更让此变故引渡到后半父亲与次子和解,前后展现保护家人的意念。
换言之,这部片试图演绎角色经历巨变后蜕变的结构,做出类似好莱坞剧情常见的煽情效果,让部分论者做出如下断言:“这是钟导最温暖的电影”。更有评论界定该片属于惯见的“三幕剧结构”,甚至有人对导演做出如下判决:“钟孟宏开始往商业片靠拢”。
他绝没有要讨好的意思
诡异的是,“好懂”、“温暖”与“感动”等说法陆续出笼之际,也涌现一波与之对峙的负评声浪:有的论者认为部分评论实为过誉,提出传媒“带风向”的阴谋论;有的指控片中女性人物扁平,甚至贴上“仇女”标签;更多的人提到演员表现如记诵台词,最大的问题是讲话;亦出现结构支离,编剧根本不懂电影,是全片最大败笔之说。
影片创作者强调电影角色费时田调,标榜写实,更因此片入围多项金马演员奖项。可费解的是,于此同时,演员也频频被议论为表现突兀,演出极不自然。这样的分野与对立,割裂与摆荡,几成一桩玄之又玄的案外案。
关于这点,我们或能以编剧二人对违常人事物著迷,作为解释。张耀升提供相关例证,坦承他们的参照对象并非平均值,而是有选择特例或异数的倾向:“在田调少年犯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有几个孩子不太一样,他们不吹牛,不当老大。其中一个行事冷静,知道母亲因为自己忧郁还是躁郁症,在院中自修国高中学业。”
钟、张二人很可能便是以这位特立独行的孩子作为阿和的原型,张亦提及剧情后段“阿和不见菜头”也是一个违常的选择,“很少避不见面的。不管怎样基于人情义理都会去看一下,完全避不见面就是展示了某个态度,要做出切割。”
这种突兀的断开、切割更可见于全片的结构。不同于一般转折安排在情节中后段,这部片却被阿豪之死腰斩成上下二段,此举导致电影常被拆分为两半讨论,亦诱使观众主动或被动地做出更喜欢哪个段落的表态。
因此,这部片掐拿的比重与位置之玄妙,让人狐疑它是否只是穿著三幕剧、家庭剧的表皮。“如果说大家觉得亲近,那是因为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周身,有些人好像曾出现在我们生命里。”张耀升没打算直白地揭穿谜底,却以郑重的澄清作为线索,“但是,钟导绝对没有讨好的意思。”
让权力结构显影
编剧二人皆是经验丰富,也非常清楚编剧结构如何操作人心,共同创作也能交相辩证和彼此把关,但即便如此,为何还是做出了许多可能被视为“败笔”的、诡异的人物与情节设定?
访问中途,张耀升曾这么谈片中人物,“事实上,他们都不够圆滑世故,所以会做出不够周全的选择。但也正因不世故,你会看见他们的真心所在。”而这或许说明了为何这部片不抹除让人感觉不顺畅的裂隙,让人借此洞察藏在内里的、真正的故事核心。
除了人物在片中为了扮演某种道貌岸然的“样子”,看来写实又不写实的机械化演出,尤其像是阿文说教与不自然的讲演状态。更激进的手段,是通过整体的结构来达成,设若我们单看貌似可独立成作的上下半场,可能便不会觉察父亲在阿豪与阿和、阿和与菜头二对“兄弟”当中,资源分配的移转。
换言之,正是《阳光》奇特的二分设定,让隐藏的权力结构显影。我们必须坦然接受这个结构的突梯,始知片中想谈的,并非父爱,而是父爱与父权两者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并非“家”作为一风雨同舟的避风港,而是这些人际之间的关系组成,同时也很可能是让所谓“自己人”与“外人”相爱相杀的共犯结构。
是以当我们谈到阿和与阿豪时,张耀升说,“他们在补习班与辅育院的画面做的是交叉剪辑,其实他们两个人的处境是一样的。”确实如此,他们同样都被父亲安排去“乖乖受教”。而父亲自己,则置身背后漆有“把握时间,掌握方向”中华民国美学字样,采机械化教育的驾训班场景。
因此,当我们窥见背后的权力结构,再回头思考张耀升所说的“某个想法”及其复现时,便不难推得他们所指涉的,便是某种威权结构的潜在,或者,无所不在。
故事的破口
《阳光》片中示现的,是比之《返校》更全面渗透的威权结构。这个结构不断制造对立,撕裂彼此,将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转换成资源争夺的游戏。诚如片中父亲阿文合理化自己种种作为,包括对受害者家属冷漠、跟监儿子、撞死菜头的“说法”。然而,更恐怖的,是我们多数人却都能对其同理,甚至为之感动。而这恰恰说明了,威权和暴力的存在,常是以“爱”之名。
但钟、张二人刻意在滴水不漏的封闭结构中,让长子阿豪出了岔子的自杀情节,成为故事的破口。“他没有给任何理由就离开了,我们也想过各式各样的理由,但都不对,就是没理由。”张耀升说,“我们就想,如果要找一个稍微接近可以懂的人,那应该找谁?我就想到了袁哲生,他是对我影响很大的作家。”
片中阿豪对小贞倾诉,以谢文明诡异画风再现的司马光故事,便是出自袁哲生1999年的短篇小说集《寂寞的游戏》,那时他因此集册备受文坛注目。2004年,袁却被发现在山区以童军绳自缢身亡。“我见过他几次,发现他总是设法对这世界所有人都很好,不断散发温暖。可是他因此定型后,却没有任何裂缝可以显露自己阴暗或沉重的一面。”
“袁哲生的《寂寞的游戏》是一本非常诚恳的小说,我觉得他当初出版的时候应该没有料到,你把内心世界这么赤裸裸呈现在这个世界上,对你来讲其实是个伤害。”张耀升说,“在读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人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完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希望可以躲起来。”
这些暗面即使塞藏到文学的纸页里,也未必能带来救赎。自高校时期,张耀升就以探索荒谬存在的小说于文坛崭露头角,2003年他的第一部小说合集《缝》,也以鬼魅风格呈现人际间各种霸凌、倾轧等暴力关系。
“当直接表述感受到的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却被全面呼喊正能量的世界解释为黑暗,显得自己很不堪,那就变成一种不能够承受的伤害。”张耀升说,“后来我才明白,是很多人想假装这些暗面不存在。”
光暗同存敞开的活路
“片中的阿豪虽然也处在升学制度底下,但在我们的设定中,他并不是一个会被升学制度压迫的人。”张耀升说,“他就是个滥好人没错,即使死后都是好鬼,还要让父亲与弟弟和解,不想给任何人压力。”
阿豪因存在于过曝的注目和期待、无处可躲的世界而痛苦,亦不愿落入资源争夺、彼此倾轧的游戏逻辑里,于是他砸开故事的破口,消失于自己与他人的生命里,悄然无声地。
“《缝》出版后,有个网路上的书评这么写:他说他有忧郁症,大家都跟他说这本书很黑暗,不要看,但他偷看后却觉得自己被理解了,他知道有些人因为某些微小但沉重的伤痛,努力地活著。”张耀升说,“如果当时也有人跟袁哲生说这句话,他可能也会记很久、很久。”
《阳光》要提示我们的,或许就是正视权力结构的存在,不要装出世界没有暗面的“样子”。就像片尾阳光自树叶缝隙洒落,那个光暗同存,不再塑造对立的世界。被光影庇荫包纳的每一个个体,才能生动地展开共生关系,敞开不受威权与教条拘束的,自在自由的活路。
后记
钟导先前曾这么说,“跟张耀升一起编剧,像在看心理医生。”访问到了最后,张耀升偷偷跟我们说他开出的“诊断”:“钟导是很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很不安的。别看他外表像个霸道的大导演,其实他心里住著个小男孩。”
这么看来,钟孟宏邀请张耀升加入一同辩证,让权力结构显影的共犯集团,走到最后,也悄声无息地演变成一场撬开破口,洞察真心,发现彼此的双载游戏。
所以,有人一起当共犯,真的比较安心吗?既是,也非。就像片中琴姐说的,不安感恒常都在,只是风险难测的一路上,至少“有人一起不放心”。
感谢林姵菁协助逐字整理、参与本文的辩证过程
充满符号的世界,威权结构渗透到日常生活其实是变形了,很难用威权本来的逻辑去理解,这比较福柯。
阿和一家也能算中产吗?
居然提到袁哲生~我最喜欢的作家~~读他的第一本书就是《寂寞的游戏》
看過電影後再看這篇文章,解釋了很多當時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