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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人类的觉醒”:伦敦“反抗灭绝”抗争手记

是什么让这些平日遵纪守法的英国公民做出如此极端的举动?

2019年10月6日,伦敦,面抹白粉,身穿红衣的反气候变化的街头抗议者。

2019年10月6日,伦敦,面抹白粉,身穿红衣的反气候变化的街头抗议者。摄:Tolga Akmen/AFP via Getty Images

吕途

刊登于 2019-10-25

#环境保护#气候变化

编者按:2019年3月15日,在瑞典女生、气候运动活动家格蕾塔·通贝里(Greta Thunberg)的倡议下,全球约有上百万学生参与了罢课行动,以呼吁全球人民和各国政府意识到迫在眉睫的气候变化的威胁并采取行动。9月20日,全球各地的抗议者又响应并参与了反气候变化的街头抗议游行。随着其后联合国气候行动峰会带来的诸种争议,气候变化议题的公众可见度和讨论热度不断升温。在10月,英国爆发了“反抗灭绝”抗争,以更激进的非暴力运动模式,把气候变化议题摆上枱面。社会学学者吕途长年关注中国的工人和社会发展议题,而她也目睹了英国的这场抗议,并撰写了一系列现场手记。端传媒获授权转载这篇手记,并邀请吕途加以增补,以供读者参考,鼓励更多讨论。

10月16日,距离伦敦国王十字火车站(King's Cross)不远处,在潘克拉斯广场(St Pancras)6号的 Google / YouTube 办公大楼前,聚集了几百名抗议者,一位利兹大学音乐专业的女大学生把自己的手用强力胶水粘在了马路中间。抗议者中包括大学教授、工程师、学生、退休的公职人员,等等。

2019年10月16日,伦敦反气候变化的示威者在Google UK总部外抗议。
2019年10月16日,伦敦反气候变化的示威者在Google UK总部外抗议。

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平日遵纪守法的英国公民做出如此极端的举动?

“反抗灭绝”组织,与全球升温的威胁

这一系列激烈的行动,从10月7日开始。据估计,这场抗议活动遍布60个城市,主要集中在欧洲。这场抗议的组织和发起方是“反抗(人类)灭绝”(Extinction Rebellion,英文简称XR)组织。他们于2018年10月在伦敦成立,发起者大都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社科学者。他们是这样定义自己的:反抗灭绝(XR)是全球性的、非暴力的、采取直接行动的民众反抗组织,目的是为了阻止人类的大规模灭绝,减小社会崩溃的风险。

在这个基础上,“反抗灭绝”组织采取了“非暴力”的反抗方式,继承圣雄甘地和马丁·路德·金的精神和实践,为社会体制改造提供协商和建设性的空间。他们认为,采取“直接行动”是为了抵制资本主义制度所采取的不得已的措施——因为如果不阻碍经济秩序,这些诉求就不会引起政府、财团和社会的关注。

那么,人类真的面临灭绝的风险吗?这个组织是不是在耸人听闻呢?

事实上,科学界对人类的警告已经持续了三、四十年了,但我们一直充耳不闻。地球温度在升高,这将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灾难,这在科学界已是共识,不存在争论。争论的只是这将会是多大程度的灾难,什么时候灾难降临罢了。

作为“反抗灭绝”发起人之一的罗杰·哈勒姆(Roger Hallam)曾经在一场演讲中说:“在过去30年里,北极冰层的75%已经融化了。哈佛大学的教授 James Anderson 曾经对媒体警告,照现在这样的趋势下去,到2022年夏天,北极将再也没有永冻冰层。Anderson 教授也是1990年代研究臭氧层空洞的重要科学家。

如果北极的永久冰层消失,过去被冰层反射的阳光热能将留在地球表面,导致地表温度升高得更快。北极和赤道之间的温差减小之后,全球的季风就会受到影响,再无“正常”气候,全球气候将会更加混乱。如今,全球已经出现很多极端气候,而更大气候灾难的降临,按照一些人的估计,也就是不到10年间就会发生的事情。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2018年10月8日发布新报告称,地球升温一旦超过工业化前水平以上1.5摄氏度乃至2摄氏度,可能会产生不可逆转的可怕后果。但这是个保守的估计,因为也有不少科学家认为,促使地表升温1.5乃至2摄氏度的温室气体已经被锁定在了大气中。现在的气温比工业化前的平均气温高出1.1度左右;2017年,人类向大气释放温室气体量提高了1.6%,2018年提高了2.7%。人类释放温室气体的总量如此之高,即使此时释放量立刻降为零,这些锁定在大气层的温室气体也将在10到20年内将地球温度再提高大概0.7度……

2019年10月17日,在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的反气候变化集会。
2019年10月17日,在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的反气候变化集会。

我在抗议现场

10月15日下午,我到达伦敦国王十字车站。因为《哈利·波特》,这个火车站有一种神秘感,我和无数“哈迷”一样,对这里也有一种熟悉感。

10月16日上午,我在“反抗灭绝”的网站上寻找联系信息和行动现场。网站地图上标示出两处营地: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和沃克斯豪尔公园(Vauxhall Garden)。标注显示,在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有一座比较大的“反抗灭绝”营地,现场有各种活动——包括培训、伙食、健身和文艺活动等。但当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见到零星的警察巡逻,没有任何“反抗灭绝”在此活动的痕迹。看来,这里昨晚被彻底清场了。网站上还标注,沃克斯豪尔公园(Vauxhall Garden)有一个小营地。我立刻坐地铁前往。到了之后发现,同样,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昨晚在XR Telegram上注册做志愿者,这个时候收到了协调员的信息,邀请我做被捕抗议者的安抚员。告诉了我下午在哪里集合。这时我发现前方有几个人聚集,看模样有点像战友集合,我一边看信息一边凑过去。当我抬头探寻地看他们的时候,遇到了一双温暖的眼睛,我问:“你们是XR吗?”,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原来,他们专门在这里游荡,让新到的人不至于完全扑个空。

下午,我赶到位于国王十字车站附近的 YouTube 办公大楼前,越来越多的抗议者聚集到了这里。协调员告诉我,做为“被捕抗议者的安抚员”,任务可能包括如下:如果抗议者把自己粘在了地上,提醒警察当心;当警察要逮捕抗议者的时候,在旁边关注,哪怕只是给被捕者一个微笑,让他 / 她们在那个不愉快的时刻不感觉到孤单;当被捕者被手铐铐住等待被车拉走的时候,陪伴一旁,哪怕只是远距离注视和交流,等等。

在现场,六位年轻姑娘爬上了 Google / YouTube 办公大楼入口的雨棚,宣读了给 YouTube 的一封信。这封信的核心内容是:“YouTube 拥有19亿用户,已经成为了一种教育手段。美国一半以上的年轻人从 YouTube 上获得社会新闻。然而,YouTube 上不成比例地推出更多否认气候危机的视频内容。我们的抗议不是要 YouTube 限制任何人的言论自由,而是要求 YouTube 不要受到石油企业的控制而控制舆论导向,导致人类悲剧。”

一位年轻姑娘把自己粘在了马路上。我尽职尽责地关注着她。

我问她:“害怕吗?”

她说:“不怕。”

我问:“你是学生吗?”

她说:“我在利兹大学学习音乐。”

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真不知道此时是谁在安慰谁。头顶玻璃窗内的 YouTube 工作人员在各楼层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后面观看着街上的热闹场面。警察调用工程车把雨棚上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护送下来,护送的时候给她们戴上安全带和安全帽。围观的抗议者给每个女孩以掌声,大声呼喊:“我们爱你”。 警察调用专业人士,用特殊的溶剂来溶解强力胶,把女孩的手与地面分离,再由警察带走。对于周围围观的抗议者,警察说:“请你们立刻离开,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10月17日,伦敦早高峰时段,在地铁银禧线(Jubilee line)坎宁镇站,一位“反抗灭绝”成员架上事先准备好的梯子爬到了车厢顶上,导致地铁停运。随后他被一位乘客拽了下来,一些乘客情绪激动,对这位干扰交通的抗议者拳打脚踢,幸亏其他在场的人用身体保护,阻止了暴力升级。在沙德韦尔(Shadwell),一位83岁的老人家把自己粘在火车车门上,导致火车停运。这些抗议者有的是医生,有的是牧师,有的是退休教师。事件发生后,一些运动内部的成员感到很愤怒,觉得这不是“反抗灭绝”成员应该采取的行动,因为公共交通出行相对于开私家车更环保。而且,引起公众的不满对运动向着大规模反抗运动发展是不利的。在地铁站现场摄像的“反抗灭绝”记者,当时也受到群殴,他对BBC记者说:“我们的成员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使用暴力,我们也希望别人不要对我们使用暴力。”

我理解那些乘客的愤怒,但是,比起人类正在高速行驶在自我毁灭道路上的灾难,今早出行受阻这点问题又算什么呢?”

10月18日上午,我去伦敦盖特威克机场(Gatwick)围观“反抗灭绝”的宣传活动。飞机是快捷的交通工具,也比汽车的碳排放量大得多。如果要实现“反抗灭绝”提出的英国在2025年实现净零排放的目标,必须大幅度减少飞机航运的能耗。在现场,抗议的成员们有的拉琴、有的吹笛子、有的合唱、有的倒地装死、有的派发宣传资料。我和拉琴的老人家聊起来。这时候警察出现了,带着友善和幽默对我们说:“如果不想被捕,就离开吧。”在机场弹琴唱歌违法吗?我问。警察回答:“机场所在地属于私人财产,所以是违法的,如果是公共场所,就不违法。”

10月18日下午3点半,“反抗灭绝”计划在维多利亚塔公园(Victoria Towel Garden)举行“秋日起义”结束庆祝大会。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公园大门已经被锁住了,不让进入。我问了一位举着抗议旗帜的人,得知警察已经封锁了这里,地点转移到了特拉法加广场。随着时间的推移,4点多的时候,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其中一项活动是,各地的“反抗灭绝”小组反馈这两周行动的收获和反思,然后派代表向大会汇报。最后约有10名代表发言。

“反抗灭绝”的组织特点是:没有领导,也没有领导层,任何人只要遵守其基本原则和价值观,就是运动的成员,各地组织和所有成员都可以独立自主地组织和开展行动。

2019年10月16日,一名参加伦敦抗议气候变化示威者被警察抬离现场。
2019年10月16日,一名参加伦敦抗议气候变化示威者被警察抬离现场。

行动在继续

10月20日,我来到奇切斯特市(Chichester)参加晚上当地“反抗灭绝”组织的行动反馈聚餐。当地XR邮件组里一共有600多名成员,所有活动都基于自愿,每个人都可以挑头组织活动。

聚会由霍布森(Hobson)夫妇组织,地点在他们家花园中的蒙古包里,我们16个人把小小的蒙古包挤得满满当当。大家轮流发言,讲述自己参与行动的经历和感受,其中有一对夫妻分别被捕,妻子被拘留了10个小时,丈夫待了36小时。回忆中,大家觉得这场运动把大家连接到了一起,对环境的关心和现场的行动把大家的距离拉近了,那种场域中的彼此信任和心灵相通震撼了很多人。在风雨、寒冷和被驱逐下的坚韧不拔,让大家对这场运动充满信心。

一位叫做露西的参与者说:“我自己都惊讶自己的表现,我居然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发生那么大的变化!接触到那么多善良和勇敢的人!学习到那么多东西。”

聚会最后讨论的内容,是后续在奇切斯特市计划组织的活动,包括抗议正准备修建的新马路(大家认为,为了节省不到10分钟车程而修建新马路是没有必要的);如何动员身边的男性关注和参与“反抗灭绝”活动(当晚的16人中,只有3位男性);提醒司机在停车等待期间熄火,避免浪费能源和制造更多污染;提议公共交通降价甚至免费,等等。

在“反抗灭绝”运动中,参与者们非常重视非暴力手段和精神层次的提升——与所有生灵的平等、沟通与相爱。我在想,为何在工业化源起的地方首先爆发激烈的反工业化的运动?这又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哈利·波特》,爱和魔法是故事的核心内容,爱可以抵御世界上最强大的邪恶势力,魔法意味着无数的可能性。“反抗灭绝”运动非常重视艺术、幽默和想像力,在一个孕育了《哈利·波特》的地方首先爆发这样的运动,倒是不足为奇。

我们需要立刻改变

在生活在地球的人类中间,到底有多少人不知道环境污染、气候热化和环境危机的?如果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无所作为?

在过去的几十年,有很多组织和公众关心环境问题,但是他们的努力没有促成温室气体减排的目标。也就是说,环保组织虽然起到了很多公民教育的作用,但是无法让人类这列在经济增长驱动下高速行驶的列车减速。

这便是“反抗灭绝”成员不得不采取直接行动和直接反抗的原因。组织成员受到格雷塔(Greta Thunberg)“星期五护未来”(FridayForFuture)行动的鼓舞,彼此有一种共振,但是,大家又同时认为,学生罢课不足以对正常经济秩序造成干扰。以经济增长为首要驱动力的社会模式必须转变,否则,环境灾难只会更近严重。人类对环境的破坏已经造成很多生物灭绝,如果我们不立刻改变,下一个灭绝的,大有可能是人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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