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深度逃犯条例

盾牌、警棍、催泪弹,19岁少年在612现场

“我们这一代,雨伞运动的时候,只有14、16岁,自己话唔到事...... 但有一颗种子埋在我们心里。”“好想有一天,当香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会走出来。”

2019年6月12日,警方数十名速龙小队在龙和道驱赶示威者,他们以雨伞来对抗。摄:林振东/端传媒

2019年6月12日,警方数十名速龙小队在龙和道驱赶示威者,他们以雨伞来对抗。摄:林振东/端传媒

端传媒记者 杨子琪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9-06-13

#逃犯条例#香港政治#香港

“到这一刻,我都无法相信刚才三小时所发生的一切。香港真的还是一个我们引以为豪的自由的国家吗?”

6月12日傍晚六时许,我和Justin坐在中环一个角落的楼梯上,他摘下口罩,“国家”这两个字自然而然从他嘴里说出来,可能是这个世代的“心口如一”。此时,警方的防线已经从金钟夏悫道推进到太古广场,离我们大约十五分钟路程。眼前匆匆来往著戴口罩、稍显狼狈的示威者,他们正抱著一箱箱矿泉水、口罩、保鲜纸、生理盐水,奔向前线。远处不时传来不知是催泪弹还是橡胶子弹的发射枪声,还有隐隐的人群嚷叫的声音。偶尔,一两个刚下班的白领闲聊著从街上走过,仿佛两个平行世界。

早上9点多,我第一次见到Justin。他坐在马路栏杆上晃著腿,手臂缠著软垫,这是示威者常见的“装备”,可以挡警棍。这里是龙和道与添华道交界处,成千上万的年轻示威者平静站立,正对著添华道铁马后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就在早上八点左右,Justin和他们一道,冲出龙和道,占领了这条马路。他们要求香港政府撤销《逃犯条例》修订,在Justin等年轻人之后,越来越多市民来到金钟。

2014年雨伞运动结束之后四年半,香港人再次占领这座城市的中心。

民主派议员许智峰早早到场。他站在示威者与警察之间,透过扩音器不断为身后的年轻人们打气,呼吁他们克制、保护自己,又向前方的警察喊话,要求他们不得找借口清场。

许智峰向占领者喊道:“现在,立法会已经被我们完整包围了!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们也已经赢了!今天的(草案二读)会议已经取消了!是不是!”(编注:至早上约10点45分,立法会主席梁君彦称将会议延迟,至下午秘书处才确定取消。)

占领者齐声答:“是——!”

许智峰又说:“答应我,大家一定要保护自己,不要流血,不要受伤,好不好!”

占领者再齐声答:“好——!”

身处一场和平的占领与对峙里,Justin没有想到,约七小时后,他将亲身体验五年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画面:警方发射多枚催泪弹,白烟弥漫如战场,铁马、栏杆、雨伞堆叠在地,尖叫、怒斥、口号声此起彼伏……

暗夜追捕

“一百万人的民意,政府不可能不理吧?对不对?”

就在三天前,6月9日,Justin响应民阵号召,出来参与反《逃犯条例》修订的大游行,民阵呼吁游行人士身穿白衣。那时的他还未曾想过,自己会站到运动的更前线。

9号下午两点,他和朋友们各自从家里出发。刚出门的时候,看到路上好像人不多,他心里一阵忧虑:要是今天游行的人数很少怎么办?这个时刻了,大家为什么还不出来?直到他踏入地铁站,发现月台上站满了人,全部穿著大会呼吁的白恤衫时,悬著心一下落地,随之而来是一阵涌上心头的感动。当来到湾仔,走在示威人潮汹涌至无法前进的马路上时,Justin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强烈希望。

2019年6月9日,民阵发起反对《逃犯条例》修订的“反送中”大游行。
2019年6月9日,民阵发起反对《逃犯条例》修订的“反送中”大游行。

“一百万人的民意,政府不可能不理吧?对不对?”三天之后,坐在中环一个楼梯上,他问我。

“可是2014年雨伞运动也有过百万人,最后政府也没有动摇?”我反问他。

他仿佛没有听到,仍坚持:“一百万人㖞!系一百万人!”

6月9日的游行路线不长,但由于人数众多,Justin走到立法会,已经天黑了。听到“香港众志”号召人们在立法会门口静坐,他感觉这个做法行得通,便坐下了。

深夜11点,游行大潮还未散去,政府就发出书面回应,明确表示修例将内容不变、二读时程不变。

这一刻,Justin愤怒了。从小到大,他只跟著父辈参加过七一游行、六四维园纪念晚会,他从未做过更进一步的行动。而这一刻,他做出了决定:要留守立法会,直到12号条例修订二读。

现场有点纷乱。他先是听到有婆婆在海富中心被警察围困的消息,赶紧跑过去希望帮忙;再而听到警方在立法会“煲底”(立法会大楼示威区)强力清场,那里曾坐著数百甚至上千名示威者,他又赶紧朝立法会跑去。此时已经午夜12点半,示威者已被防暴警察及速龙小队全数赶到立法会大楼外回旋处,Justin刚到达不久,防暴警察便发起冲锋,将人群赶至三个不同方向。他被赶往龙汇道方向,一直被追到告士打道。他仍记得,一齐逃跑的,是11个和他一样的“00后”少年。

“太恐怖了,好害怕好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站出来,面对面见到防暴警察。以前都是电视上看到。”他说。

他从未曾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深夜,成为被警察驱赶的人,在香港的大马路上,至少二、三十个警察排成一线,在后边追赶,他只能拼命狂跑。

“我们跑了好久好久,一直跑到码头附近的工地,真的跑了好久。”

半路突然有一队速龙冲出来追赶他们,这群年轻人夺路而逃,跨过栏杆,不顾一切逃命。当他们穿过只有半人身位的巷子时,同伴在前艰难移动,速龙小队的黑衣警察就在身后挥舞警棍。在这些年轻人的心里,速龙对示威者不会手下留情。Justin快要被恐惧吞噬:“太恐怖了,好害怕好害怕。”

就这样跑到码头一个隐蔽的位置,大家躲在那里,不敢说话,屏息凝神,直到天明,才敢出来。而这一晚的彻夜狂奔后,他感觉,“我对警察剩下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回家后,他重温了儿时印象深刻的一段视频,是时任香港警队助理警务处长李明逵在1997年前的访问。片段里,李明逵正在巡视示威人群,他向记者讲述,自己担忧香港政权移交后的未来:“我们可能会被要求违背自己的意愿,执行我们不想执行的任务。以控制人群为例,现在我们只需维持法纪和秩序,但九七后或会使用不必要的武力。我们害怕被逼做违反意愿的事情。”

“我会抗命,如果我被要求做不道德或错误的事。”李明逵最后如此说。

这段视频,Justin反复看了好几遍。

当警察,曾经是梦想

Justin今年19岁,副学士读了一年刚辍学,在做兼职工作,他说自己对未来仍在摸索。小时候,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警察。

“作为00后,我们出生的时候,正是香港最繁华的时代。我小学、幼稚园,都一心想做警察。20年前,警察一身制服,穿出来,那么有型。那时候警民关系又很好,你会觉得他找到一份好工作。电视剧都有播,TVB那些,我真的好想成为他们。”

2014年雨伞运动,他还是一个14岁的中学生,父母不准他到金钟参与占领。那时候,他天天看著电视新闻,看到警察打示威者的画面,幻灭的感觉无法释怀。他记得那时在网络视频里,看到有警察对著一位民众的脸喷胡椒喷雾,至今无法忘记。

2019年6月10日凌晨12时后,警方强行清理立法会停车场。
2019年6月10日凌晨12时后,警方强行清理立法会停车场。

两年前,2017年,中学生的他从电视上目睹刘晓波的死亡。“说得难听些,我真的好讨厌中国啊。”他说,“我觉得太羞耻了。这个国家这样对人权。我好生气,虽然香港和中国很不一样,但的确仍然属于中国,我还是希望中国能做得好一点。可是现在,我觉得要讲出自己是‘中国人’三个字,真的好羞耻。”

两年后,香港政府推动《逃犯条例》修订,倘若通过,香港将彻底打破以往不往中国移交嫌疑人的惯例,在香港居住的人士将可以被移交到中国内地受审及服刑。社会各界均在质疑中国的司法状况,不能保障基本人权。

“香港会不会也将有自己的刘晓波事件?我们越来越害怕,‘一国两制’的第二种制度正在消失。这个条例修订,正正让这一切成为可能。”Justin认为,“这将会从法治上打破香港与中国界线。这令人恐惧。”

一颗种子

“好想有一天,当香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会走出来。”

6月12日,早上的龙和道,Justin一度站在了占领者最前方。看著对面两三排防暴警察,持盾牌、警棍,甚至持枪,他不觉得太害怕,因为身边有成千上万人在一起。

他这天非常早就出门了,大约七点左右,他在地铁里,再次见到满满的人潮——这一次,他发现身边的人,都是十几二十岁的中学生、大专生。

“其实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最好的是,我们经历过雨伞、鱼蛋革命,这两件事对我们的成长真的影响很大。我们这一代,雨伞运动的时候,我们只有14、16岁,我们自己话唔到事,要听家里人的指示,不能出来。但有一颗种子埋在我们心里。”

“好想有一天,当香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会走出来。我们会做一件事,会尽我们本分。这次有这样一个机会给我们,我觉得我们香港年轻这一代,是真的尽到我们的本份了。我觉得好自豪。”他说。

12日早上七点多,当他来到添马公园,已经人山人海。没多久,忽然看到一些人冲到龙和道上,边冲边回头朝他们喊:“过来啊!过来帮忙啊!别怕!大家一齐过来啊!”

还没想好什么,他发现自己已经往龙和道跑过去了。回头一看,他没法忘记身后人们脸上的表情,那么犹豫,夹杂一丝害怕。他忽然就醒悟过来:我不是也曾经这样吗?

他突然就坚定了,开始和占领者们一起朝周围的人群大喊:“过来帮忙吧!别害怕!”

“当你去到那一刻,你真的好想多做一些事;当你明白,你坐在那里真的没用的时候,你明白你一定要作出第二步的行动。”

半小时不到,龙和道被占领了。

白日枪声

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举旗,警方直接向我们发射了催泪弹。

在议员许智峰长达约七小时的持续呼吁下,占领者和警察基本能够和平共处。

“我真的好明白他在做什么,我好感谢他。有他在,我们真的感到很安心,我们第一次感觉到,受到议员的保护,原来是这样的。”Justin说,曾经他也和很多同辈人一样,批评泛民“和理非非”,不够激进;他其实也理解这些泛民政党人士的立场和想法,而到了这一天,他觉得,彼此之间过去十年以上的缝隙,似乎弥合了。

“真没想到,《逃犯条例》有这样的效果。”他笑说。

下午三点左右,对峙的警察突然全部撤了回去,只留下20人不到的速龙小队。此时,处于龙和道的占领者们看到隔著添华道那边的夏悫道,警方正在那里举起红旗警告,Justin听到后面有人突然喊:“他们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不用怕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群占领者忽然就向前冲去,推动铁马,一度占领添华道,再被警察赶了回来。

他和另一群占领者没有动。他望向许智峰,看到对方双眼通红,感觉他非常悲伤。他走过去,对许智峰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感觉浪费了7小时的‘和理非’行动,给了借口警方清场。”Justin说。

此后的一切,不再平静。他身处的这群龙和道占领者,与夏悫道等其他道路的占领者一样,被防暴警察和速龙沿路追赶,胡椒喷雾很快就出动,这一次,催泪弹也上场了。

2019年6月12日下午三点左右,示威者冲击防线,对峙的警察突然全部撤了回去,只留下20人不到的速龙小队,示威者最终能成功占领添华道。
2019年6月12日下午三点左右,示威者冲击防线,对峙的警察突然全部撤了回去,只留下20人不到的速龙小队,示威者最终能成功占领添华道。

“我很确定,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举旗,警方直接向我们发射了催泪弹。”他回忆著第一枚催泪弹丢下的瞬间,睁大了眼睛,“我们根本没有准备,我们处于惊慌之中。我们当中有不少哮喘病人士。”

多枚催泪弹在人群中迅速炸开,白烟四起。有经验一点的示威者拿著矿泉水瓶追著弹头浇水,希望把烟雾扑灭。

Justin再次狂奔起来。这是三天里,他第二次被警察在大马路上追赶。

“有人跑,有人尖叫,成件事真系好恐怖。你明白吗?”他说,“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奔跑。我们没有任何还手能力,也根本没想过还手。我真的像逃命一样。”三小时后,他仍心有余悸。我们坐在楼梯上,夜色里,大街上,示威者仍在准备物资,奔赴太古广场那边警方的防线。

“警察被政府推出来做挡箭牌和棋子,不是他们做错事的借口。政府也不能这么做啊。”他如此总结。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戴著头盔,拎著盾牌,后面是我的上司,前面是一些为我们自己家争取民主的年轻人,我会怎样做?”他说,“我给自己的答案是,我一定不会做警察这份工。”

从6月9日的百万港人大游行,到6月12日占领金钟再被清场,短短三日,Justin说,他感觉自己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再到希望不死的历程。但在希望、幻灭、惊恐之后,Justin能够想到的,并不是绝望。

“我们今天至少包围了立法会,让会议取消了。我觉得香港人是有能力让修例撤销,但香港人会不会这么做,我不清楚,也不敢想。但我觉得香港真的还有希望的。”他说,“但就不要给任何希望这个政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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