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深度生死观

疾病王国:手臂上的十字架

关于他的各种奇怪说法在病区里流传。有说女友嫌他没本事,不久便离他而去,他接受不了就“发疯了”;一个版本说他认识了很多猪朋狗友,在外面疯玩就得了怪病;有些更激烈的意见认为有纹身的人皆为不法之徒。

图:许思慧 / 端传媒

钟玉玲

刊登于 2018-10-20

#疾病王国#生死观

钟玉玲,人类学硕士。曾任职编辑,业余参与文艺活动策划。现为人类学研究员,研究时代变动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自从我转到普通病房,可以下病床以后,只要一找到机会,我就会在病区里四处溜达。虽然医院不是公园,没什么好玩的,而且到处都是细菌,但总比留在不能看电视,不能开灯,比学生宿舍管得还要严格的病房要好。护士都很忙,要不配药打针,要不护理病人,最多只能和我聊几句,护工阿姨更加忙,不是倒屎倒尿就是在擦身抹背。

这个病区一共有六个阿姨,分两组倒两班,但每个病人请阿姨基本都是一对多服务。只有前头单人病房有那个病人,一个九十岁的老伯,让阿姨一对一地看护。据说他以前是红军,年轻的时候打过地道战、游击战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身上的刀伤枪伤在述说着英勇的事迹。从前勇敢无畏的英雄现在只能日夜蜷缩在病床上,靠营养液来维持,不知他梦里见到的是杀敌的战友还是老家的乡音。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能像老伯那样的病人只是少数,大多病人只能挤在狭小的多人病房中,甚至是走廊过道上接受治疗。

有天傍晚,晚饭后我照常在病区里蹓跶,护士把白天主要的护理工作都干完了,现在才有点时间放松一下。我和几个年轻的护士在前台聊起来。突然病区门外一阵骚动,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呼喊,眼看几个急诊的护士、医生还有家属使劲把病床推进病区。还没看清病人是什么样,只听到一个男人挥舞着手脚不断在喊,像是一头野兽在被猎人打伤后发出愤怒又无奈的呼喊,声音把整个病区都震动起来了。

家属和医生慌忙按住男人的手脚,护士在一旁迅速地为他打了镇静剂,过几分钟才渐渐安静下来。由于病房已经满了,男人只能安顿在走廊的过道上。家属在一旁又慌又乱,护士俐落地开始准备各种护理设备,医生在交接病人的情况。他们把病床围起来,无论大家都好奇地张望,都不清楚目前的情况。我旁边站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她轻声叹息道:“又是苦命的人啊。”我忍不住还是朝那边看了一下,隐约看到从布屏风的缝隙中露出一条细小的胳膊,上面纹了一个十字架。

病区里的八挂

接下来的几个深夜、清晨,整个病区都会听到“十字架”不定期的吼叫,有时还隐约听到他彷佛在骂什么。他每次吼叫都让人觉得心里发毛,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声从黑暗深处传来的狂呼怒吼似是要把人灵魂深处的原始野性释放出来。到了清晨,又仿似是铁笼中舔舐伤口的困兽在呻吟。白天时不时高声的尖叫又像是呼唤同伴来援救的孤胆英雄。

久而久之,病人之间开始流传,说他有精神病之类的,还说他半夜会起来打人。我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这里虽说是神经科,可不是“神经病科”呢。不知从哪位消息灵通、神机妙算的人士处流出了关于“十字架”的身世故事。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城青年,家里小康,有三个兄弟姐妹,排行最大,十几岁的时候丧母,后来中学辍学,独自来到广州打工。到了大城市之后换了好几份工作,售货员、快递员、洗头小弟、送餐工,混混沌沌地过日子。后来交了一个小女友,他还把女友的名字做了纹身,但女友嫌他没本事,不久便离他而去。他接受不了就“发疯了”。还有一个版本说他认识了很多猪朋狗友,还加入非法社团,手臂的十字架纹身就是标志。在外面疯玩就得了怪病。有些更激烈的意见认为有纹身的人皆为不法之徒。

对于各种奇怪说法在病区里流传,其实不难理解,病人都在同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过度关注自身的疾病,任何一些他人的异样都会引起他们莫大的兴趣,这样可以潜意识地暂时忘记所处的厄境,有一种回归真实生活的感觉,也可以将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们不是不懂同情的险恶小人,只是被疾病折磨得太久了。护士闲聊的时候告诉我,他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所有吼叫、打人的行为都是无意识的,是病态的表现,但暂时还不知道病因,也许是神经中枢被病毒感染。

有几次在病区散步的时候,我特意走到他的病床附近,他的脸充满稚气,一直紧闭双眼,全身肌肉紧绷,就像在梦中被追杀一样痛苦。手臂上的花体十字架不知能否帮他驱魔?

我对这个十字架的纹身更感兴趣。纹身,是一种很古老的艺术,属于一种原始社会的传统习俗,主要是使用尖锐的物品,如石头、骨片、骨刺、植物的刺、刀、针等在身体上刺出具有装饰性的花纹图案,然后涂上植物或矿物颜料形成图案。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民族都存在纹身习俗。

纹身的价值

在原始社会中,初民信奉泛灵论认为自然界一切的生物都具有灵魂,且可以互相转化。他们会选择一种自然物作为图腾来崇拜,渴望能获得它身上所带有的神秘力量。许多部落会崇拜凶猛的动物,认为把它们的形象作为纹身的装饰,就能被动物视为同类,从而免受伤害。古籍中也有记载“(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髪,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也” 。(《汉书·地理志》)

此外,一些少数民族把纹身作为确立集体认同的象征,甚至是等级身份的标记。“疼痛的美丽”对于某些民族来说,也是过渡仪式特别是成人礼的一种。普通的波利尼西亚人只能在身体部分位置纹身,只有贵族和立有功勋的人才能全身纹身。云南的少数民族中傣族男子不纹身者会被“祖先”驱逐;独龙族的妇女祖祖辈辈在脸刺上几何花纹,因此《南诏野史》把独龙族称为“绣面部落”。在传统的汉族社会中,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身体是不能被随意损伤,反之,纹身也成为刑罚的一种。在日本,人们把这种刑罚称为“入墨”。

人类作为文化的动物,赋予了纹身丰富的文化蕴涵,使它成为一种具有文化功能的标志符号,成为图腾崇拜的象征、氏族的标志,进而成为包括祈求生命、繁殖、生产、避灾求福、等级身份、思想意识、艺术追求等等内容的文化综合体。

随着时代的发展,被视为“落后文明”的纹身逐渐在少数民族生活中褪色。更有趣的是,日新月异的专业纹身技术也使得文身从过往简单的图案变得更精致、复杂。纹身却摇身一变,成为了进步的现代社会中一种亚文化的符号。传统纹身大多以凶猛的动物为图案,可以视觉形象建立一种权威力量以震慑对方。现代的文明社会自然会使之为“野蛮”的残余,自然产生恐惧和抵触的情绪。纹身所带有集体认同、权威确立的文化功能被社会边缘的团体所利用,以暴力色情等禁忌形象反叛主流社会规则和文化价值。自然,社会大众会认为纹身者是危险人物,因为纹身在现代社会被污名为原始的神秘力量。

十字架与神父

但与此同时,纷繁芜杂的纹身却能迅速被识别出所代表的亚文化群体,也成为了被社会边缘化的标记。一旦打上这个标记,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对之不是惶恐便是鄙夷,纹身者不得不承受主流社会的异样目光。这使得纹身在现代社会中蒙上异样的色彩。 远远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十字架”,不知这个年轻的男孩背后有怎样的故事。他的十字架代表的是耶稣的苦难还是驱除恶魔的大能,或者,只是一种流行的时尚。无论他是怎么样的人,在疾病面前,都是一样。他来了病区已经有十多天,但治疗一直没有什么效果,人也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偶尔在吼叫的时候睁开眼。这几天来探病的家属也越来越多,全部挤在走廊上,有个老奶奶哭得特别伤心,不知是不是他的奶奶。

过了几天之后,大概也是傍晚时分,那天特别闷,春天的潮湿空气在室内滞留,连呼吸都带着水气,很不畅快。我只好到走廊上去透透风。刚在病房门口坐下,便看见有一名高大的神父快步走进病区,后边跟了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小碎步地慌忙跟着,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十字架”小个子的奶奶。

只见神父一直走到他的病床前,在旁的亲属便和他细细地交谈了一番。虽然我听不到神父在说些什么,但他安慰的语句使得在旁的亲属原本充满忧虑的面容也渐渐放松下来。神父又转过身去,面对着病床,认真地凝视着病人,然后打开手上的《圣经》,开始念起来。我不禁微笑,主啊,你要来收自己的牧羊了么,那些失去的,被驱逐的,受伤的,生病的,你都一一找到治好了么?

由于离得太远,听不见他念的是哪一段,但我看到他胸前的十字架在灯光下泛着一层银光,和病人手臂上的纹身几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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