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深度

吴音宁、柯文哲和蓝绿两党大混战,北农的困境在哪里?

台北农产运销公司(北农)争议延烧半年,总经理吴音宁依法拒进议会备询,引发台北市长柯文哲不悦,正式行文要求农委会把股权让给北市府。这是个解决北农争议的好主意吗?

2018年8月,柯文哲建请农委会让售北农公司22.76%股权给北市府,此建议形同终结北农由农委会(中央政府)、北市府(地方政府)与农会(供销单位)三方共同持股的局面,改由北市府与农会系统共同经营这家全台最大、同时兼具官民营色彩的农产运销公司。图为台北市长柯文哲在2018年7月出席台北一个割稻活动。

2018年8月,柯文哲建请农委会让售北农公司22.76%股权给北市府,此建议形同终结北农由农委会(中央政府)、北市府(地方政府)与农会(供销单位)三方共同持股的局面,改由北市府与农会系统共同经营这家全台最大、同时兼具官民营色彩的农产运销公司。图为台北市长柯文哲在2018年7月出席台北一个割稻活动。摄:Daniel Shih/AFP/Getty Images

江昺仑

刊登于 2018-08-08

#北农#吴音宁#台湾

自台北农产运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农”)于今年2月28日引发“休市事件”之后,将近过了五个月。回顾事件初期,各方舆论从“菜价崩盘”、“总经理吴音宁神隐”及“农委会与北市府斗争”,延续至中期总经理的“250万实习生”及“农村野兔”等诸多个人标签争议。

直到七月,台北市议会仍为北农总经理是否应列席备询而争论不休。八月,柯文哲更正式行文农委会,正式“建请农委会让售北农公司22.76%股权给北市府”,此建议若成真,将会终结北农由农委会(中央政府)、北市府(地方政府)与农会(供销单位)三方共同持股的局面,改由北市府与农会系统共同经营这家全台最大、同时兼具官民营色彩的农产运销公司。但,提案很快遭到农委会拒绝。事情变化至此,我们该如何跳脱特定党派之见、拨开表层喧嚣,再以“公共”角度宏观理解北农争议?

有些舆论会从特定角度切入,例如民进党前立委林浊水提出的观察:吴音宁是社会运动出身,受邀进入到体制内而适应不良,这是民进党应该检讨的“政务官去政治化”的现象。或者农产评论者林裕纮从产销专业来看,认为北农总经理不该是政治任命,提出由技术官僚担任总经理一职的说法。这些观点我们都会一一讨论:是否委派资深政客或技术官僚,就能解决北农问题呢?

从客观的历史结构来看,或许,这是台湾农产运销史上必然发生的权力之争——不管总经理是谁,在北农特殊的历史因素、组织结构,以及当前民主治理发展的情况下,北农会爆发中央、地方与农会三方拉锯的经营权战争,是必然的现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2018年3月28日,北农因春节后连续休市备受批评,总经理吴音宁在当天出席北农董事会。
2018年3月28日,北农因春节后连续休市备受批评,总经理吴音宁在当天出席北农董事会。

政府筹设的“市场”,三足鼎立的董事会

北农在台湾农产运销的历史上,有非常独特且重要的地位,也因为这样特殊的角色,导致今天各方势力都想要争夺经营权的局面。所以我们话说从头:北农究竟是怎样诞生的?它在农产运销上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19世纪以前,台湾还没有法定的农产集贸制度,日本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上任后,于1900年开始,着手整顿各地集市,制订了市场公营化的制度,正式由政府纳管及整编零售市场。

当时台北仍然没有公营的批发市场,于是到了1922年,台北市役所(市政府)在西门町北侧,西宁南路一带成立台北市中央卸卖市场,主要功能是水产批发——卸卖是日文的卸売(おろしうり),就是批发的意思。当时的批发市场仍是自由议价买卖。

随后在1929年,新的中央卸卖市场(位在今天西宁国宅的地方)落成。市场合并蔬菜和水产批发,在台湾首次引进类似东京筑地鱼市场的仲卸与拍卖制度——也就是蔬果批发不再是买卖双方自行议价,而是由登记的仲买人(承销人)向拍卖员公开喊价,由出价最高者得标。避免造成议价过程中,买卖双方资讯不对称的问题。

1942年,蔬果交易与水产交易分家,蔬果由台湾青果株式会社经营。二次大战结束之后,国民政府将果菜市场委由民间的中央青果公司经营,1952年收回公有,成立“台北市立蔬菜批发市场”。1972年因货量增加,场地空间不足,于是市府将市场搬迁到万华、华中桥头附近,即为今天俗称的“一市”。

战后的果菜市场没有延续日本时代的拍卖制度,蔬果交易趋于混乱,市场内的“行口”(有摊位的盘商)联合主导了蔬果价格,造成产地与市场的价格极大落差。而原本台北蔬菜市场的货源,主要是来自于台北近郊的菜园,在1960年代,台北县人口成长、原本的农田开发为都市之后,货源逐渐由中南部的蔬果所取代,因此产地与消费地的运销成本也越来越高。

1984年,台湾区果菜运销公司改组为今天的“台北农产运销股份有限公司”,成为了台湾目前唯一有中央入股的批发市场,也是台湾最大规模、最早实行拍卖制度的果菜批发市场。
1984年,台湾区果菜运销公司改组为今天的“台北农产运销股份有限公司”,成为了台湾目前唯一有中央入股的批发市场,也是台湾最大规模、最早实行拍卖制度的果菜批发市场。

当时的行政院(时任院长为蒋经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先于1973年提出产地的共同运销政策,并在1974年公布〈筹设全台性农产运销公司方案〉。执行此方案前,台湾省政府公报曾提及当时果菜市场的乱象:“台北市之中央批发市场多年来一直为数百家行口所占据,各自独立经营,市场本身连代货主批发交易之功能亦无法发挥,徒具批发市场之虚名而已。故台北市的果菜批发市场经营之改善及交易制度之建立,尤其刻不容缓。”同时也指出,当时消费地批发市场及零售(都市端)的运销成本,占了三分之二,代表消费地批发市场的管理出现了很大的漏洞。

北农独自保留了1974年改革方案里北市府(府)、行政院(院)、农民团体及贩运商(民)三方鼎立的遗绪,也造成了今日北农休市争议的远因。

因此该方案决定:由台湾省政府与台北市政府各认24%的股份,分别出资4800万台币;各地农会及运销单位认购剩余52%的股份(实际上公司成立后,官股占了45.52%,北市府与省政府各22.76%。民股则是农民团体占34.27%,贩运商及其他占20.21%)成立“台湾区果菜运销股份有限公司”,由政府遴选总经理,盈余的50%必须投入设备扩充。同时打破行口委卖制度,引进(或称恢复)承销人及拍卖制度,规定供应人及承销人都必须登记,并禁止场外交易。算是战后农产运销非常重大的改革。

原先这个方案有着雄心壮志,打算以台北市的果菜市场当成示范点,再陆续成立各地的运销公司,才会一开始以“台湾区果菜运销公司”为名。但后来成效不如预期,其业务范围始终限缩在大台北地区。1984年,台湾区果菜运销公司改组为今天的“台北农产运销股份有限公司”。也因为这层特殊的历史因素,北农成为了台湾目前唯一有中央入股的批发市场,也是台湾最大规模、最早实行拍卖制度的果菜批发市场。

所以我们从北农的历史看来,由于位于首都核心圈,以及最大规模批发市场的关系,台北农产公司从日本时代的“中央卸卖市场”开始,这“市场”就带着的国家“计划经济”色彩。行政院原本也希望将北农的体制延伸到各地市场,但由于种种因素,并没有完成“台湾区”批发市场的整体布建,所以北农就独自保留了1974年改革方案里北市府(府)、行政院(院)、农民团体及贩运商(民)三方鼎立的遗绪,也造成了今日北农休市争议的远因。

北农市场内一位工作中的农民。
北农市场内一位工作中的农民。

民主化下的新课题:不同党派如何共同治理公司?

依据北农的经营结构,是由府、院、民三群股东组成的董事会推派董事长,再由董事长遴选总经理,而北农的土地及建物的所有权都是属于北市府,所以北农总经理大多是由市府来遴选。在国民党一党独大的年代,三方归一,尚且不曾出现管理权上的争议。

到了1994年,民进党籍的陈水扁当选台北市长,始提出要优先承购中央股份的建议,却因为形势不利,功败垂成。1996年省政府精简之后,由行政院将省政府的股权买下来。后继的市长,国民党籍的马英九也提出承购中央股份的提议,甚至在2000年之后陈水扁选上总统后,北市府还提出成立新的农产公司来取得完整的管理权等构想,但此方案也无疾而终。且在2002年中,也曾发生过行政院与北市府的人事冲突,由于院府双方对董事会安排意见不同,造成两次董事会流会,经过一年协调,终于在2003年选派前省农会总干事谢国雇担任总经理。

谢国雇,出身彰化二林地方派系,生平颇多争议。例如以暴力阻止省农会代理总干事上任,遭判六个月徒刑、另还涉嫌浮编北农公关费、浮编自己的年终奖金、强迫员工推销报纸,涉嫌将果菜市场地下室贱价租给彰化县农会。其任内将北农旗下超市全数卖给“元利建设”(元利建设卷入国民党国发院售地案)。一般民众或许对于元利建设这间公司相当陌生,但若说起其董座林敏雄、同时也是全联福利超市董事长,大家就十分耳熟能详。2007年,北农正式将旗下13家超市卖给原为军公教福利社民营化的全联,本该是公办民营事业的北农超市,就此成为全联零售霸业中的一环。隔年,全联开始宣布要做农产生鲜现代化的通路,而林敏雄与徐重仁在二十一世纪的知遇与分离,都是后话。

在这里要顺带一提的是,1981年台湾政府通过〈农产品市场交易法〉,规定农产批发市场一定要以非营利为主。当时经济部在立法院里进一步解释:“不排除业者参与投资经营,而业者团体欲单独投资经营,则不符立法原旨”。在此情形下,批发市场的经营权几乎都是由各地政府及农民团体持有,所以依法北农是不能商业化的,除非将股权释出给农民团体,但假若农民团体完全掌握了消费地的批发市场,农产价格可能失衡倒向农民那一方,影响消费者的权益。所以台湾的消费地批发市场,始终都维持一个地方政府和其他股东共同经营的张力关系。

回到正题,北农公司如果在府、院、民三股势力无法完全整合的状况下,既有结构就没办法改变。这样的局面到了2014年,无党籍但亲绿营的柯文哲选上台北市长,接着2016年民进党籍的蔡英文也选上总统,突然之间,北农的权力结构就出现了更迭的契机,府、院双方开始积极地规划新的北农领导人事案,当时,只要以农会系统为主的民股点头,北农就能完成首次的“政党轮替”。

台湾的政治制度是总统与国会分开来选,2000年民进党第一次执政的时候,立法院席次没有过半,是少数执政。所以虽然取得执政权,但常被形容为“跛脚”政权,直到2016年蔡英文上台后,立法院也席次过半,才达成首次总统、国会都同时政党轮替的目标。

北农市场内的一颗高丽菜。高丽菜,人称台湾菜母,是台湾最受欢迎的菜种,拍卖量大。
北农市场内的一颗高丽菜。高丽菜,人称台湾菜母,是台湾最受欢迎的菜种,拍卖量大。

没想到2016年年底,民进党原先与柯文哲谈妥的人事权,到了董事会上,被中华民国农会系统的董事席次推翻(特别说明,“中华民国农会”于2013年由“台湾省农会”并入,为三级农会里最高层级的农会机构,办理各级农会之行政、教育训练、联合招考及评鉴等事宜,现任理事长为国民党前立委萧景田,总干事为张永成。),柯文哲、民进党(特别是新潮流系)、国民党与农会系统之间的明争暗斗,让原本即将下台的总经理韩国瑜得以暂时留任,也间接导致了隔年暗潮汹涌的吴音宁人事案,更可以说是造成“休市事件”喧闹不休的远因。

台湾各级农会并不是政府机关,而是名义上由农民共同组织的民间团体。

综观这次2016年的人事争议,民进党在北农“夺权”失败,证实北农运作有其结构的复杂性:不仅府院双方必须要有默契,也要看农会系统的脸色才能运作。但究竟农会系统是如何整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掌握北农人事权的重要性又在哪里?

我们首先厘清一些知识背景:台湾各级农会并不是政府机关,而是名义上由农民共同组织的民间团体。农会自日本时代以来,就被赋予协助执行官方政策的功能,始终带有浓厚的官方色彩。到了战后,农会一方面继承日本时代的组织形式,一方面透过美国协助成立的农复会指导,兼具农事推广、农村社群组织(四健会或家政班等等)、农政执行及信用机构等功能,成为了农村非常重要的行政组织,也是国民党控制农业产销体系的末稍体系。

在黄柏叡〈避不了政治的吴音宁,与离不开政治的台湾农业〉一文中有详述地方农会政治化的过程:大略来说就是国民党透过恩庇侍从体制,安排地方派系掌握农会,形成政治交换螺旋与巩固权力结构的现象。

农渔会的权力有多庞大?举一个例子,20世纪末,由于部分农会系统腐败,农会信用部陆续出现逾放比过高,造成民众挤兑的事件。而民进党想借此整顿农渔会金融体系,强制接管36间农会信用部门,且有将近八成的信用单位都会受到业务限制,此举造成基层农渔会强烈反弹。他们在2002年11月23日,动员十万余名农渔民会员,喊出“没有农会就没有农民”的口号,到总统府前抗议。由于抗议声量太强,最后民进党政府被迫取消政策,更直接导致财政部长李庸三及农委会主任委员范振宗下台。

基层农会的虽然力量强大,但每间农会都是独立机构,除了上级农会的辅导权之外,彼此并没有直接的横向连结或隶属关系。因此要联络各个农会,还是需要庞大的派系网路才能运作,或者借由中华民国农会与中华民国农民团体干部联合训练协会(简称农训会)的系统才行。

而“云林张家”,就是掌握这些节点的地方豪强。

云林张家的崛起与台湾农产运销小史

云林张家的掌门人是张荣味,他早年经营土木营造业起家,地方人脉雄厚,1990年选上云林县议员,并当选议长。1991年偕县长廖泉裕发起“万人游行欢迎六轻”行动,支持六轻落脚云林麦寮。1999年因时任县长苏文雄病逝,补选上云林县长,2001年又以超过六成的得票率连任县长。任内卷入县议长贿选案及林内焚化炉收贿弊案。张荣味因林内焚化炉案2004年弃职逃亡数月,于2005年遭逮捕归案,但同年因议长贿选案遭到解职。2018年,林内焚化炉案更四审八年有期徒刑定谳,张荣味入监服刑。

张荣味起先因背景复杂,执政成绩不被看好,但他于初任县长后,展现高度政治手腕,迅速收拢各方派系,广发津贴与积极建设,一时之间张荣味在云林“政通人和”,甚至有媒体以“张荣味魔法席卷云林”来报导此一现象。在张任县长期间,也逐渐掌握多数议会议席、农田水利会及农渔会等势力,一时之间“张派”几乎变成了云林政治的同义词。

凌晨三时,牵动全台蔬果价格的北农拍卖,拍卖员喊价、承销商竞价,价高者得。
凌晨三时,牵动全台蔬果价格的北农拍卖,拍卖员喊价、承销商竞价,价高者得。

2005年,张荣味虽然因议长贿选案而遭停职,但其派系版图已扩及全国农业组织,直到今天仍有重要影响力。其派系在农业相关机构任职的主要人物有:

张永成:现任北农常务董事、现任合作金库董事、现任中华民国农会总干事,及十数个农业单位现任董事。原名张永福,为张荣味妹婿,现任立委张丽善的丈夫。1998年曾因放高利贷违反重利罪,入狱一年。

张启盟:现任台湾农业合作社联合社理事主席。张荣味之弟。台湾农业合作社联合社(农联社)为目前台湾蔬菜共同运销四大社团之一。

林启沧:现任中华民国全国渔会总干事。曾担任云林县长张荣味机要秘书,曾任云林县肉品公司总经理、云林县农会总干事。

林文瑞:现任农田水利联合会会长。选举过程获张荣味支持,因而当选云林水利会会长。

张清良:前云林县副县长、前代理县长,前北农总经理。曾因贿选案与张荣味一起下台,后经马英九北市府团队邀请出任北农总座。

韩国瑜:前北农总经理。曾任台北市议员、立法委员。妻子是前云林县议员李佳芬。

陈益宗:台湾青果运销合作社理事主席,前北农董事长。台湾青果运销合作社也是台湾共同运销的四大社团之一。

张派成员,几乎都担任过关键的农业产销单位管理人。张启盟担任理事主席的农联社,就是蔬菜共同运销的第二大团体,占2017年北农蔬菜共同运销成交量的39%,水果是22%,仅次于农会;陈益宗担任理事主席的青果社,占2017年北农蔬菜共同运销成交量的4.99%,水果是8.2%,为第四大团体。加上张永成掌握的中华民国农会系统,张派几乎囊括了北农八成左右的蔬果交易量。

而北农自马英九时代的总经理谢国雇之后,继任的张清良与韩国瑜都可说是张派的人选。张清良为前云林县副县长,在2004年张荣味因林内焚化炉案遭到停职之后,担任代理县长,2005年张荣味被解职的时候一起下台,与张荣味的关系密切。

韩国瑜虽然是眷村子弟,河南籍,出生于台北县,但与云林县关系深厚。他的妻子李佳芬出身云林西螺地区的政治世家,岳父李日贵早年经营砂石行及营造业,当过云林县议员,李佳芬本人也曾当过两届的云林县议员。2000年,李佳芬与韩国瑜共同在斗六市(云林县政府所在地)南边租赁台糖土地,创办私立维多利亚中小学。李佳芬与韩国瑜因云林地缘因素,与张荣味家族关系良好,2012年,韩国瑜获聘担任北农总经理,也被舆论视为是张派运作的结果。

综上所述,云林张家在掌门张荣味的安排之下,掌握了农产共同运销及北农的人事管理权。北农作为全台湾最大的农产批发市场,对于全台湾每日农产价格波动有关键性的影响。就理论而言,北农拍卖制度的运作,分成供应人、拍卖人及承销人,简单说就是扮演农民(共同运销单位)、市场及盘商三方的角色。要维持合理透明的拍卖制度,这三方就必须是各自独立运作,假若中间协调失衡,都会影响到市场交易的公平性。

这也是为什么每当行政院、北市府政权轮替的时候,北农人事都会出现争议的原因。因为北农对于菜价有指标性的影响力,而菜价过低的话,会牵动中南部农业乡镇,以农民为主的支持度;菜价过高,又会影响以都会地区为主的广大消费者。因此无论菜价涨跌,都会牵动地方选举及都会民意等政治基础。更别提北农每位拍卖员长年与产地农会维持密切关系,总经理一职直通全台两百多个农会的供销系统,当中约有五十余个农会更是北农的供销大户,而农会又是台湾地方选举的重要滩头堡,北农的政治重要性,不言可喻。

“一个台北果菜市场的拍卖员,有时候讲话比县长还有份量。”

举例而言,虽然北农每日是按照蔬果品质良窳进行公正拍卖,价格高低,绝大部分仍要取决于农产品本身品质,但对于许多不了解北农运作方式的产地农民而言,自己将蔬果交给农会集货、北上拍卖,最后拍得的价格高低,将会牵动其心目中对北农的好恶、也会连带影响农民心目中对于农会的评价,其评价正负,可能增强或减弱农民对农会的向心力,进而牵动选举时期的赛局。

出身云林的立委苏治芬曾在选举时与云林张派交手多次,她在2016年时,就提出“一个台北果菜市场的拍卖员,有时候讲话比她这个当县长的还有份量......张清良在当台北市农产运销公司总经理的时候,每到选举张清良都是一家一家市场跑,叫大家要支持张家,把拍卖员当助选员,真的很离谱”的观点,直指张派同时控制农会系统及北农产生的弊端,也可从中窥见北农拍卖员在选举中实可占有一席之地的现象。

台北农产运销股份有限公司外观。
台北农产运销股份有限公司外观。

国民党、民进党与柯文哲的三方角力

如前所述,政党轮替会造成北农结构松动,2014年无党籍的柯文哲选上台北市长,相隔一年半,2016年民进党执政。行政院农委会认为时机成熟,开始与被视为亲绿的柯文哲,讨论重整北农人事事宜。当时行政院农委会主委是曹启鸿,属于新潮流系。农委会在2016年5月新内阁上任之后,就有意将北农总经理韩国瑜替换成同属新系的蒋玉麟(时任民进党秘书处主任)。

起先行政院与北市府达成共识,希望在2016年9月26日的董事会上,以优势席次选出新任总经理。原本各方默契是在9月19日,总经理韩国瑜自行提出辞呈,接着由董事长宣布新任总经理。但没想到剧情直转直下,先是董事长许长仁在董事会前几天,突然遭到柯文哲撤职,换上各方关系良好的林秋慧,担任市府席次的董事,而韩国瑜也继续留任总经理。

在此要说明一下北农董、总人事任命的游戏规则。权力核心是董事会,会内有23席董事。其中北市府6席,农委会5席,官派共推11席;其余8席为农民团体(农会)代表,4席为贩运商代表。由23席董事之中,再选出7席常务董事,然后常务董事选出董事长,由董事长任命总经理。

一个月后,北农再度进行常务董事及董事长改选,原本柯文哲希望推派林秋慧担任董事长,没想到张派以优势常务董事席次(张派成员在7席常董中占了4席),否决改选董事长的提案,让张派的代理董事长陈益宗(时任青果社主席)留任,韩国瑜也继续担任总经理。这个结果让民进党,特别是新系非常不满,质疑柯文哲被张派所操控,也质疑陈在担任代理董事长期间,有多位亲人在北农任职,因此被指控违反〈农产品批发市场管理办法〉,并不适任。但柯文哲认为是新系自己联合陈益宗,却把问题推到他身上。而原本预定的总经理人选蒋玉麟,也自动退出此人事案。

北农人事案于10月陷入僵局,各方更是隔空开战。当时因为台风过后,菜价过了三个礼拜仍居高不下,农委会点名北农应负起平抑菜价责任。

接着新系立委段宜康加入战局,指控韩国瑜管理的北农和菜虫有关,韩国瑜则反击说,他总经理任内是41年来北农业绩最辉煌的时候,如果绩效不好,愿意吞一盘曲棍球。

韩国瑜成为了全国政治风暴的中心,北市议员王世坚在议会开议的时候,点名韩国瑜上台备询,两人在议会唇枪舌剑,成为新闻焦点。韩国瑜也因为这一段时间的猛烈反击,引起全国性的关注。

在此先分析一下:这段期间(2016年9月至11月)的三方政治攻防,种下了日后“休市事件”口水之争的恶果。原先农委会所批评的,北农(直指韩国瑜)未能调控菜价一事,一年多之后,媒体也用同样的方式质疑吴音宁;同样的,段宜康点名北农帐务有问题,一年后吴音宁也遭到相同攻击(残菜及洋酒事件);而王世坚点名韩国瑜上备询台,两人嘴炮大战引发关注,让北农总经理破例备询变成常态,也埋下日后吴音宁被国民党议员轮番质询的远因。

切回主题,经过几个月来的媒体混战,民进党原本希望在12月股东会发动董事会全面改选,但监察人刘光华临阵脱逃,民进党最后的计划宣告失败。不料,2017年1月,韩国瑜以参选国民党主席为由,主动向董事会提出辞呈,人事案又出现转折。

韩国瑜宣布辞职之后,民进党就不断与柯文哲讨论新任总经理人选,预计要在6月召开董事会时任命新的董事长与总经理。民进党原先属意总经理由赖坤成接任(前民进党籍台东市长、前立委、前台东果菜公司董事长),但又传出柯文哲不满意赖坤成,认为政治性质太高,倾向让郭万清(前台北畜产公司董事长、前士林农会理事长)接任,不过因为郭万清和民进党支持的台北市农会理事长庄龙彦素有不合,所以也被行政院拒于总座名单之外。属意人选被否决,这也是为什么柯文哲后来不断抱怨:“人是他们(农委会)塞给我们的,现在还叫我们决定”的远因之一。

而郭万清与柯市府、民进党的关系,不只牵动北农人事,也延烧到以供销肉类为主的台北畜产公司。北畜总经理一直原本由年轻鸡农姚量议出任,他与吴音宁同样系出台湾农村阵线,在北畜期间并没有负面新闻传出,但在北农事件延烧后,却突然遭到撤换,由于北畜股权结构与北农不同,是由北市府持有48%、士林农会持有34%、其余民股占18%,因此姚量议遭撤换,被舆论联想为士林农会与北市府合作后的决定,也是其来有自。

北农总经理吴音宁在蔬菜拍卖现场。
北农总经理吴音宁在蔬菜拍卖现场。

焦点回到北农人事案。当年,在双方对于北农总经理人选问题难有共识之下,最后农委会提出让形象较清新,但相关经历相对资浅的吴音宁出任,在柯文哲消极同意之下,双方总算达成共识。6月5日,董事会改选,院府双方共得过半12席董事席次。接着6月20日,新任董事会选出台北市副市长陈景峻为董事长、总经理吴音宁。历经一年多的明争暗斗,北农人事案总算暂时落幕,不过,行政院、北市府及农会三股势力之间的困局仍未解决,新任总经理等于是在紧张压迫的氛围下就任,三方既有的矛盾,随时都会再度引爆。

再者,陈景峻以台北市副市长身分就任北农董事长,已形成“市场处(主管机关)监督副市长(兼任公司董事长)”的行政矛盾。又,陈景峻出身云林,曾担任新北市(时为台北县)公职,早在1999年就有意参选台北县长,只是于当年初选败给苏贞昌,2017年曾经想要再度问鼎新北市长。而新北市的云林移民人口,大约在60至70万人左右,想问鼎百里侯者,必定会争取云林同乡会支持,也让不少人质疑,陈景峻是否会因此倾向与“同乡”张荣味合作?当然,陈景峻本人对此否认。

待休市事件发生之后,舆论都在不断讨论吴音宁是否适任总经理一职。但就16至17年这一年的人事争议来看,北农总经理无可避免会是三方角力的结果,具有高度的政治性质。前后从蒋玉麟、赖坤成、郭万清、吴音宁,甚至曾经被点过名的郭文彬(前民进党社运部主任),共有五名台面上出现过的人选(台面下或许更多),在此情形下,吴音宁的出线,主因可能是其背景及经历相对单纯,不过正因如此,吴音宁也成为了北农史上最具争议性的总经理,其上台过程,早已注定后续将发生的政治风暴。

也因此林浊水所提出的民进党“去政治化”的问题,事实上是偏略了北农长期的政治困境。林浊水身为新系元老,不可能不明白新系在这一盘奕局上的角色。民进党一开始推派的并不是吴音宁。而是打算以新系蒋玉麟作为开路先锋,不过后来新系与北市府、张派过招中屡屡失手,才会引发后续政治争议。只谈吴音宁不识水深、不谙政治公关的形象,忽略了北农原本就如当代之邯郸城,处于政治上的四战之地,夹在农委会、张派与北市府的的政治盘算当中,并不实际。

当然,吴音宁在这漩涡中,并不完全是无力改变大局的小白兔,也不仅是民进党派出的代理人。她在三月休市期间坚持“先实际解决问题再受访”、于公关风暴中仍续推“合法但政治不正确”的残菜改革连力挺她的陈吉仲都一度探询她是否想“换跑道”遭拒,肯定让“懂政治”又“懂公关”的资深工作者们十分头疼。在各方聪明人机关算尽之时,这位固执、不按牌理出牌又拥有一群铁杆支持者的总经理,显然如刚出道的篮球新手樱木花道一样,是“比赛中的不安定因素”,即便对民进党来说,恐怕也是如此。

对于民进党来说,除了吴音宁“不受控制”,柯文哲所领导的北市府,在这两年的人事权斗争中,显然也不是可靠的盟友。前民进党籍云林县长、现任立委苏治芬对于北市府的作法非常不以为然,在北市府到北农查帐后,她投书媒体,指出“北市府宁与韩国瑜、张永成之流合作,联手打压认真解决残菜、拍卖制度等农产销问题的吴音宁”。对于绿营来说,柯文哲是倾向和云林张派结盟的,若在总座争议上退让,会连带影响到后续的基层农会改革进程。

柯文哲买股权、撤换吴音宁,就能解决问题吗?

除非行政院放弃人事权,否则北农到2020大选前,无论人事如何转移,北农争议都不会有休止的一天。所以在2018年7月,北市府主动向农委会提出“买下北农全数官股”的想法,而农委会副主委陈吉仲回以:“北市府同意担负大台北农产品供需通路正常的责任,再谈股权问题。”陈吉仲并列举,这些责任包括农产品价格机制稳定、落实安全检测及品质标章,还有冷链(农产品冷冻冷藏供应链)体系都要健全布建运作等责任。

如果我们稍微回顾一下今年三月的休市争议,就可以发现,现阶段的北市府要负起相关责任,可能相当不容易。毕竟,在连续休市造成菜价波动之时,农委会便发出数千封简讯给产地的农民团体,协调蔬菜及早采收,并联络各大卖场一同协助分散供应,慢慢调节供需两端,不让菜价因为菜量过度集中在北农,而造成价格下滑。这样的工作,北市府是否能够立即因应,也是大挑战。就连北市府市场处自己,也曾在2016年提出对“股权买回”政策的优缺点评析时,也承认要“取得相关业者信赖”并不是容易的事

若是台湾的农产运销结构,例如北农的供应、拍卖、承销三者,其中两者稍微偏向特定利益群体的话,制度无论有多完备、技术有多先进,整体系统就一定会失衡。
若是台湾的农产运销结构,例如北农的供应、拍卖、承销三者,其中两者稍微偏向特定利益群体的话,制度无论有多完备、技术有多先进,整体系统就一定会失衡。

北农对于全台农业产销的影响力自不待言,行政院为了推动农会基层改革,势必不能放弃北农的股权。另一方面,行政院认为在北市府与张派合作下,难以信任北农买下全数官股后,会做出相应的改革动作。因此北市府认购官股的想法,短时间内应该很难实现。

从2016年5月民进党执政之后,从人事争议到休市事件,北农始终处于政治风暴的核心。但我们切开这些争议来看,大多是因为农产运销体系仍然不均衡、政治不够透明的缘故。若是台湾的农产运销结构,例如北农的供应、拍卖、承销三者,其中两者稍微偏向特定利益群体的话,制度无论有多完备、技术有多先进,整体系统就一定会失衡。

从这方向来看,林裕纮所提出方向,其实不无道理:“如果吴音宁真的会被换掉,那要找一个有能力有经验做这个位子的,我个人认为应该是北农的秘书路全利先生,北农该交给专业管理,而不是继续政治任命了。”回归专业当然是非常理想,但难处在于:若不先解决特定派系掌握多数供应及市场体系的问题,就算全数北农交由技术人员管理,派系或政党就不会再伸手介入体系吗?权力分配是永远的困境,就算北市府拥有百分之百的股权,还是会出现农产价格高低起伏,城乡需求的落差也永远不会弭平,毕竟处在不同位置,对农产运销的想像也会不同——北农不可能去政治化,只能让各方权力暂时均衡稳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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