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生死观

疾病王国:在病塌上,我重获了我的感官知觉

现代生活中过于丰富的感官刺激使得我们越来越难以感受生活的色彩。反而是在住院经历了感官饥饿,重新开启我的感官知觉,用身体去探索这个新的国度。

图:许思慧 / 端传媒

钟玉玲

刊登于 2018-07-21

#疾病王国#生死观

钟玉玲,人类学硕士。曾任职编辑,业余参与文艺活动策划。现为人类学研究员,研究时代变动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玉玲!不要睡啊!醒醒啊!”

“玲儿!!不要睡......”

这是我休克前听到最后的一句话。然后我就陷入一个寂静的世界中,眼前不断闪现出金黄色和桃红色相间万花筒般的图案,一直在旋转。但这种感觉却出奇地舒适,好像回到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就如鱼儿一样,畅游在那片儿时熟悉的海水里,一缕缕柔和的阳光照入水中,每个转身都泛出一个晶莹透亮的世界。当我还沉醉在如此的诗意之中,清醒的现实却落在混乱而紧张的抢救中,一片狼藉。已经休克的我不断挥动双手,在扯自己的衣衫,拔手上的针管,家人、护士和医生一边阻止我这些无意识的行为,一边慌忙抢救。

“手这里还是要绑一下,到时醒来怕又是会拔的。”

当我还沉浸虚幻的意识世界中,耳边还是传来若有若无的对话。我探出水面,慢慢地睁开眼睛,重新回到了现实。在刺眼的灯光中我看到许多熟悉和陌生的身影,正要喊一声“妈妈”,却发现已经做了气管插管,根本说不出话来。两只手还被绑在病床的支架上,动弹不得。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否已经登陆到了异度空间。

奇怪的是,从休克中苏醒的瞬间,我感受到一种异常的平静。回想之前,眼看病情逐步恶化,身体恍如掉进山洞一样加速落下,对未知的恐惧几乎吞噬了我。只有屁股着地的瞬间,我才晃过神来,因为我知道了这个洞到底有多深。

“手要先绑起来,可能有些不舒服,但是你刚做了气管插管,怕你睡着的时候会条件发射自己拔管了,所以先约束一下,等你适应了就不要绑了。”年轻的护士温柔地对我说。

她说的每句话我都听到耳朵里,但我看着她的脸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轻轻动动僵硬的指头,用拇指的指甲在食指上狠狠地划了一下,痛!我才舒了一口气。虽然我说不出话,一个鼻孔还插了胃管,但我还是能够嗅出空气中漂浮的消毒水、屎尿气味以及经血的腥臭味。

这一切对于我这个第一次住医院的人来说,都是新鲜而陌生的,而现代生活中过于丰富的感官刺激使得我们越来越难以感受生活的色彩。反而是在住院经历了感官饥饿,重新开启我的感官知觉,用身体去探索这个新的国度。

景象、声音、气味、触觉、味道,人类借由身体丰富的知觉去感知世界,身体则成为一个感官流动的场域,每分每秒,我们都在感觉中认识自我,了解生活。

活了这么久,眼睛很累

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在大作《灵魂论》(On the Soul)中,划分了三种灵魂的类型,并提出了动物灵魂具有的五大官能: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于是,人通过这五种知觉去感知世界成为了日常生活的常识。但这些知觉并非单纯属于器官机能的生理效应,也能够体现身体所处的复杂环境,具有文化的象征过程,甚至连这五种知觉本身,也是有社会层级之分。

不论是尼尔·波特曼(Neil Postman)还是西美尔,都已经指出,在大城市中,人际关系的主要特点是视觉活动比听觉活动更具优势。石屎森林中处处高挂着巨型的广告牌夺人眼球,文字和图形等交通指示牌让人看得人眼花缭乱,电子萤幕中的明星女郎个个打扮得娇俏艳丽,只要你张开眼睛,无数信息便会向你袭来:欢迎来到视觉舞台。

渐渐地,我们开始习惯于用眼睛去看世界,而不是用耳朵去倾听生活中其他的声音。 城市建筑越发呆板无趣,到别的城市旅游,看到了相似的名胜古迹和相似的风景如画,只能“咔擦”一张自拍分享到此一游;电影不好看、电视节目也太无聊,都是衣香鬓影风华绝代,无甚特别;看书?看到文字就想睡觉。最后拯救我们乏味的眼睛,却是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有赖于社交网路和电子商务的兴起,我们随时可以和千里之外的朋友甚至陌生人交流,可以随时下单买东西,可以随时看到无聊的电影。电子荧幕装下了我们无聊生活的一片天地。

从此,在饭桌上,我们不再会和家人好友闲谈,转而低头在手机上发冷笑话;我们根本不会再去商场和卖家讨价还价,电商会安排快递准时送货到家;走在路上可以不带眼睛,手机就能带我们到达目的地。

活了这么久,眼睛很累,除了更强的感官刺激似乎就不能感知到周遭的世界一般。眼睛的过度发达使得其他感官遭到了遮罩,听不到春天树枝发芽的声音、闻不到女孩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尝不到家乡小菜的味道、摸不到石头的肌理。我们只有眼睛在生活。电子荧幕时代就是一个全民娱乐的时代。

在住院的日子里,我被迫离开手机和电脑,一切的电子荧幕,放眼望去,除了白色就是红色,除了绿色就是蓝色,白炽灯下来回穿梭的身影,护士发鬓的汗水,医生疲惫的眼神,护工粗糙的双手,还有妈妈额头的皱纹,单调又重复地提醒我们,这才是那个精彩纷呈的荧幕世界中的真实。

寂静的世界成为了乌托邦

除了丰饶的视觉体验,我们的耳朵也在生活中备受摧残。城市人能听到的除了噪音还是噪音。城市,就是一个时刻在建设的大工地,各种捶打、拉锯、钻探的噪音不绝于耳;便利的交通同样也带来了高分贝的喇叭鸣笛;还有广场舞大妈的扩音器、炫酷的手机铃声,共奏出噪音进行曲。

一片寂静的世界,却成了现代生活的乌托邦。

曾经休克的经历让我得知,听觉,是人类失去意识前失去的最后一种知觉。眼睛可以闭上,嘴巴和鼻子也可以被捂住,手脚也可以绑着不动,但耳朵永远不可以“闭”起来,它在时刻联通内心与外在的环境。在无数个半醒半睡的夜晚,我总能听到病房里一些很丰富的声音。护士的交谈、机器的震动、病人的转身,也许是因为我不能说话,我变得更加渴望听到声音。寂静,反而显得聒噪。人处于寂静的状态下心理活动会变得更加活跃。人,无时无刻都活在声音的世界中。因为这才是生活中的气息。

在五种知觉中,嗅觉是最能钻进人潜意识的一种知觉,是时间海洋中一串重要的泡沫。只要闻到记忆中的味道,即使你忘记了初恋女友的样子,但你也能记得当时的情景;很多小时候都有抱着某条特定被子睡觉的习惯,因为被子上独一无二的气味让人感到安心。而气味,则是最具丰富社会意义,也是人的身体上最矛盾的一种展现。每个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唯一的气味,但只有他人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自己却不可以。

在ICU的时候,很多病人都是失禁的,某次有个老伯把大便弄了整身,后来才被护士发现,一股腥臭的味道在房间中萦绕许久。人人都受不了,但只有老伯本人,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连我都分了一个口罩来抵御臭气弹。看来,自己的气味,只有自己能忍受。

每个人都喜欢怡人的香气,可生理性的特质注定人的一生都要在臭味中度过。许多小孩小时候甚至会喜欢玩自己的排泄物,他们并不了解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口气、汗酸、屎臭、尿臊、屁等受到极力排斥,成为成人世界中约定俗成被厌恶的“脏东西”。殊不见,众多文化中所使用的禁忌语言都和它们有关。在社会关系中,气味,成了人格判断的标志。在这种简单的香/臭二元观念底下,如果谁不小心在电梯中放臭屁弹,估计已经被众人的眼神凌辱致死,“这个混蛋!”

于是,为了他人的鼻子,人对自我身体的气味拉开一场激烈的持久战。香水可谓是其中最强劲的战士。虽说东西方人体味有生理性差异导致香水使用习惯各异,然而稍有不慎,这种对体味自我否定的结果往往换来别人更深的厌恶,不信可以看看,办公室里最招人厌的除了在电梯里放屁的那位,就是香水喷得人人都想打喷嚏的那位。

妈妈的饭让我再感受到生活

如果问,在医院中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什么事,我会毫无犹豫地说,不能进食。刚插胃管的几天,我每天都会告诉医生我很饿,但医生表示,我每天摄入的营养液足够应付新陈代谢所需。显然,我们的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上。

如果食物的意义只是停留在填饱肚子或者满足营养需求,那么舌头上的味蕾用来干什么。酸甜苦辣咸,人除了要靠吃下的食物生存,还要靠食物的味道生存。最能享受生活的人,往往就是一个吃货。因为食物可以帮助我们建立起生活的秩序。

在日本,每家的女主人都得做出一手好喝的味噌汤,营造出独有的家庭味觉。现代社会中进厨房不只是女人的责任,因而以“请让我每天为你做味增汤吧!”来求婚的日本男人也不在少数。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不顺遂,只要美味的食物,特别是妈妈做的菜,最能安慰受伤的心灵。

我曾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靠想像食物的味道入睡;每次妈妈来探病,也总为我烹饪各式美味佳肴来鼓励我,当我在医院吃下第一口饭的时候,才再次真实地感受到生活的味道。

“现在我帮你把手上的绳子都松开了,记住千万别自己拔管,否则还要绑回去的。”护士对我说。

几天之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之下,我终于获得了双手的自由。虽然我的左手摸不到右手,而被绑麻掉的手就像是冰箱的猪肉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知觉。轻轻甩一下胳膊,让血液回流。我渐渐又可以感受到一阵阵针扎的刺痛,而后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在医院躺的时候,来探病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个个几乎都是哭丧的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当然能明白他们担忧与伤心,但不知为何,我始终很冷静地在床边接待这一批批的探病者,他们对我流下的眼泪,似乎我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直到有一天,有位朋友过来,他单单说了一句,“姑娘受苦了”。然后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哗啦哗啦洒了一地。

他那双手,厚实、有力,源源不断地为我送来了温暖和能量,好像要把一只被风雨打湿的鸟儿抱在怀里呵护一般,又像是孤独失落之际一位老朋友拍拍肩膀为我加油打气。这种来自人性的触碰超越了一切的言语和表情,也触动了我内心深处守卫森严的情绪开关,让我释放出各种的埋藏已久的愤懑与忧伤。

触觉让我们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人,得以与世界产生联系,建立与他人或者物体的关系,都必须透过触觉来完成。触觉是最具有身体性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一旦失去了触觉,人就失去了生活的知觉,无法确立在世界中的位置,无法感知周遭的环境。只有当身体与外界接触的一刻,人才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性。

尽管自亚里斯多德开始,我们把知觉划分为五种,但在他之前的哲人却有不同看法。柏拉图并不区分感官与感觉,他认为除了视觉、嗅觉和味觉之外,还有害怕、舒服等感觉。正如五种知觉本身有等级之分,将感官划分为五种也是一种文化行为。

不同文化也有不同的划分办法,佛教就把知觉分为“六意”。更特别的是,在中国文化中,所谓的五种知觉实质并无确切分野,而是与“气”结合,形成一种以气带动感官的全方位感受,相信气功修炼者最能了解这种观点。这恰恰说明了,知觉比我们想像中更加复杂,甚至不能被简单且静态地划分:它们并非单独存在,而是一个综合体。

比如,人要获得对空间的感知,就必须通过肢体感觉、视觉等共同作用才能完成;又如,看见黑得发光的衣服可让人感觉很脏,垃圾发出的臭味也会产生类似的感觉,头发长时间不洗,摸上去油腻的感觉也会让人反感,这些加起来的话,垃圾堆旁边有一个人,衣服上的污渍黑得发光,头发常年不洗,油腻得结成一撮撮,估计这让人感受到更为立体的肮脏感。

因此,身体,就是一个装满感官体验的容器,要体验生活,就必须重新打开我们被遮罩的知觉,了解知觉背后的文化意义,才能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找准自己的定位。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意义与价值结合的感官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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