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广场

小时候爸爸打她,她长大后打儿子——我目睹了这个虐待与痛苦的循环

虐儿背后成因没那么简单,一个家庭要经历多少创伤和波折,当中又有多少人袖手旁观,才会走到如此无可挽回的结局?

2018年1月28日,“反虐儿、护孩子”关注组发起亲子游行,约三十多名家长及十多名小朋友参与。关注组促请当局引入幼稚园驻校社工,以及完善防止虐儿通报机制。

2018年1月28日,“反虐儿、护孩子”关注组发起亲子游行,约三十多名家长及十多名小朋友参与。关注组促请当局引入幼稚园驻校社工,以及完善防止虐儿通报机制。摄:林振东/端传媒

刘缘

刊登于 2018-02-01

【编者按】香港近日频传虐儿事件,引发广泛关注。其中最轰动的一宗发生在1月初,屯门一对8岁及5岁的兄妹怀疑被虐,妹妹不幸身亡,哥哥受伤及营养不良。警方将案件列作谋杀处理,二人的生父继母涉嫌谋杀被捕,外婆亦涉嫌虐儿被捕。

5岁女童陈瑞临(临临)疑被父母虐待至死一事曝光后,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父母是“恶魔”,以及质疑未能及早介入的老师和社工“失职”,仿佛只要将施虐者“妖魔化”,以及诿过于制度或助人专业者的不足,一件超越伦常的人间悲剧,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解释。

是这样的吗?案中一对年轻父母被控谋杀、外婆亦因涉虐儿被捕,可预见临临8岁亲兄及7岁继姐将和至亲的人分离,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完整的家。一个家庭要经历多少创伤和波折,当中又有多少人袖手旁观,才会走到如此无可挽回的结局?

阅罢相关新闻后的一连几晚,我都不断做梦。梦中夹杂荒诞离奇的情节,以及几年前当我还是全职社工时所接触过的几个年轻父母。是的,我曾是一班年若19、20岁的父母的社工,他们的感情生活、婚姻、子女照顾和管教,曾是我每天早上念兹在兹,午夜梦回总是挥之不去的事。

受虐儿童背后,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阿旦。一个笑起来很阳光很正面的二十岁女孩。她是个年轻的单亲妈妈,独力照顾四岁的儿子恒仔。阿旦的童年都在日以继夜的打骂声中度过;她说,某次因为被同学欺凌不愿上学,父亲在街上狠狠的揍了她一顿,更硬扯她的头发,在众目睽睽下把她由巴士站拖行几十米到校门前。“之后我再也不想跟那个男人说话。”

父女关系日差,打骂成为唯一的沟通,最后阿旦在社工介入下入住儿童之家。长大后她结识男友然后未婚怀孕,一心只想建立一个属于自己而且充满关爱的家庭。可惜事与愿遗,未几男友另结新欢拂袖而去,留下她和恒仔相依为命。她视恒仔为命根,说生命中就只剩下他这个亲人。

有一天我接到幼稚园老师的电话,说要了解一下阿旦的家庭状况。老师说,恒仔手上有多条瘀痕,校方很是担心。我脑中立刻响起阿旦在儿子出世后不久曾说过的话,“我被人由细打到大,我一定不会打我个仔”。当时的她信誓旦旦,一脸坚决。

然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承认每当情绪不稳时,看到恒仔的脸便会不期然想起那位不负责任的男友。加上儿子活泼好动,一个人照顾起来实在吃力,压力累积至不能承受时,她亦会采取“打手板”和“罚站”等管教手法。有时她痛骂恒仔后内疚得不得了,举目无亲下唯有致电向我哭诉;我紧握听筒,内心何尝也不是在犹豫和挣扎。

“举报”不难,困难的是作为社工,我的工作除了是要防患于未然,也要协助年轻人成长。建立关系是经年累月的事,但要破坏,一瞬间便足够了。关系一旦破灭,便再也谈不上什么跟进了;况且,阿旦一直都是这么的努力,孩子又是那么的喜欢和依赖妈妈,将母子分开,真的是对他们成长最好的安排吗?

我知道阿旦的背景和痛苦,但同时绝不认同她的行为。为了小孩著想,我小心翼翼同时严肃地向她提及社会福利署的寄养服务,结果被她骂得狗血淋头。阿旦向我投以一个绝望的眼神,尤如凄厉的问号,直到今天仍悬挂在我头上:“你就是不相信我可以当个好妈妈?你就是要拿走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之后阿旦总算有积极回应我的担忧,中心举办的管教课程或育儿班她统统报名参与,亦接受转介,定期到精神科医生覆诊。 我想,也许改变已是咫尺间的事,再给予阿旦一点时间,情况就会一点点好起来。然而接到老师电话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明白到人性之晦暗和复杂,以及一个弱势年轻人成长之曲折。

痛苦不断循环

当我致电阿旦表示欲探访她和儿子时,阿旦情绪明显失控。她说,听到男友又有新欢的消息后一整天都在喝酒,更表示想“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之后她突然挂断电话,我再打去时己无人接听。

我浑身冒起冷汗,决定立即报警,然后与同事匆匆赶往阿旦在某公共屋村的单位。当时警方己到现场,围著坐在走廊地上哀号的阿旦;满脸泪痕的恒仔看见我们,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惊魂甫定的眼神空空洞洞。

那个晚上,阿旦被送进医院,我则带恒仔到他外公家暂住。夜深的士在新市镇内疾驶,周遭是理性化、工具化、程序化的屋苑。车厢内恒仔抬头问我:“外公......他是我的家人吗?”孩子的世界除母亲外几乎并无其他亲人,这次是他两年来头一遭见到外公。

之后我把过去阿旦的情绪起伏、管教情况、学校所见所闻一并向社署“举报”,然后是一连串的跟进会议,结果恒仔需暂时交由寄养家庭照顾,阿旦则在医院留医确保安全,事情表面上“圆满”地告一段落。

但事情真的结束了吗?接下来好长的一段时间,阿旦的情绪反复无常。恒仔在寄养姨姨照顾下生活明显有所改善,除了不再迟到上课和无故缺席外,脸上亦多了笑容,亦少了乱发脾气。

然而孩子始终是挂念母亲的,即使对她又爱又怕。大半年后阿旦情绪稳定下来,社工容许她接恒仔回家,然而未几有邻居报警,表示听到单位经常传出孩子的哭声。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跟进会议,然后恒仔又被交到另一位寄养姨姨手上。

周而复始,由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孩子固然无辜和痛苦,然而做母亲的亦不好过。然而阿旦在不忿的情绪下,亦学会了如何应对医生的查询以至社工的家访。她知道如何回应以消除大家的疑心,亦懂得如何不留痕迹地责罚孩子。精神和情绪虐待对孩子影响深远,对成长的影响绝不比体罚少。

2018年1月13日,关注儿童权利的团体于政府总部公民广场外,为受虐而去世的临临举行烛光悼念会,有逾廿名市民出席,冀政府检讨整个保护儿童制度。
2018年1月13日,关注儿童权利的团体于政府总部公民广场外,为受虐而去世的临临举行烛光悼念会,有逾廿名市民出席,冀政府检讨整个保护儿童制度。

社署去年1月至9月的新呈报虐儿个案中,六成施虐者为父母。可以想像,社区内还有无数个像阿旦的父母和恒仔的儿女,因为原生家庭的不足以及个人的不幸或缺失,每天在狭小的单位内作困兽之斗,因爱之名施虐,对自己和家人带来种种有形或无形的伤害。

近日多宗怀疑虐儿个案,社会讨论都是集中在制度层面上的改善方法,如加强“举报机制”等。改善制度固然重要,但我忍不住要问:香港多年前已制定保护儿童政策,但为何虐儿情况依然严重?在一个家庭和社区互助传统日渐分崩离析的社会,一个怎样的制度才算毫无漏洞呢?

真相是,香港人生活质素近年每况愈下,要安居乐业对新一代家庭而言几近奢谈。工时长、租金贵,教育、经济和政治社区问题丛生,很多本来是大众常识和社会共识的价值观支柱逐一崩塌;与其说家庭是孩子的保护伞,不如说是个会随时炸开的压力锅。

现在社工接触的家庭个案更为复杂,何时“举报”才最为合适?这真的要视乎不同机构、学校以及社工的判断。学校和社工“举报”当然可以在短期内保障儿童安全,但长远而言,不同助人专业者(如家庭医生)以及社区人士“愿意多走一步”的心态才至关重要。

何谓多走一步的心态?记得我中学时,曾在某大型商场门外见到一只受伤的狗。人们熙来攘往,对瑟缩在一角的毛茸茸小生命仿佛视而不见。我欲上前把狗抱起,但有洁癖的父亲却喝叱我多事,结果我停住了脚步。第二天上学路过同一角落时,狗已不见了。我想起昨夜窗外传来街童的喧哗和叫嚣声,心中突然一阵战栗。

检讨机制之余,社区各人多行一步

在城市生活,没有人是孤岛;一宗悲剧的发生,社区里每一个人也是共犯。一般而言,如单位内有儿童受虐,大家很难不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持续的责打和哭闹声,以及孩子异常畏缩的行径,这些对街坊、老师以至社区中心内的哥哥姐姐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线索。种种举报和预防制度是死的,它们本身不会尊重或漠视人的需要,最后总得依靠人去把它演活,然而还是会有人对孩子的哭声选择视而不见;每次出事后便众口一声地嚷著要检讨机制,然后大家心安理得地如常生活,这才是对儿童的最大忽视。

我不认为香港人是凉薄的,即使在生活不断的挤压下,社会仍有很多好人和好事。近日,我问自己家楼下最常接触住客的管理员,如发现有住客打孩子,他会怎么办。“咪问下佢做咩会咁,见到佢打咪劝下啰。”(问下他/她为什么要这样,看到动手便尝试劝说)我追问,如果家长不理睬你呢?“嗯......我都冇计......如果我见佢打得好劲就报警啰!”(那我也没办法,如果打得很厉害就报警)

其实报警不是唯一方法。坊间有多条电话热线,可供大家就儿童受虐、侵犯或疏忽照顾事件查询,而举报者的个人资料及个案内容皆保密。在收到怀疑虐儿个案的举报后,社工便会进行调查。

助人的专业者当然责无旁贷要为保护儿童一事检讨并作改善;作为生活在社区的我们,遇到怀疑虐儿的情况也不是无计可施。只要多行一步,一个电话,便可能拯救一个家庭。大家不要忘记,虎毒不伤儿,在每个受虐儿童的背后,其实都有一个心灵被伤痛和压力扭曲的家长。

(作者简介:复元中的社会工作者,曾从事青少年工作多年)

2017年7月,端传媒启动了对深度内容付费的会员机制。但本文因关乎重大公共利益,我们特别设置全文免费阅读,欢迎你转发、参与讨论,也期待你付费支持我们,浏览更多深度内容。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