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香港近日頻傳虐兒事件,引發廣泛關注。其中最轟動的一宗發生在1月初,屯門一對8歲及5歲的兄妹懷疑被虐,妹妹不幸身亡,哥哥受傷及營養不良。警方將案件列作謀殺處理,二人的生父繼母涉嫌謀殺被捕,外婆亦涉嫌虐兒被捕。
5歲女童陳瑞臨(臨臨)疑被父母虐待至死一事曝光後,鋪天蓋地的輿論譴責父母是「惡魔」,以及質疑未能及早介入的老師和社工「失職」,彷彿只要將施虐者「妖魔化」,以及諉過於制度或助人專業者的不足,一件超越倫常的人間悲劇,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解釋。
是這樣的嗎?案中一對年輕父母被控謀殺、外婆亦因涉虐兒被捕,可預見臨臨8歲親兄及7歲繼姐將和至親的人分離,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有完整的家。一個家庭要經歷多少創傷和波折,當中又有多少人袖手旁觀,才會走到如此無可挽回的結局?
閱罷相關新聞後的一連幾晚,我都不斷做夢。夢中夾雜荒誕離奇的情節,以及幾年前當我還是全職社工時所接觸過的幾個年輕父母。是的,我曾是一班年若19、20歲的父母的社工,他們的感情生活、婚姻、子女照顧和管教,曾是我每天早上念茲在茲,午夜夢迴總是揮之不去的事。
受虐兒童背後,沒那麼簡單
尤其是阿旦。一個笑起來很陽光很正面的二十歲女孩。她是個年輕的單親媽媽,獨力照顧四歲的兒子恆仔。阿旦的童年都在日以繼夜的打罵聲中度過;她說,某次因為被同學欺凌不願上學,父親在街上狠狠的揍了她一頓,更硬扯她的頭髮,在眾目睽睽下把她由巴士站拖行幾十米到校門前。「之後我再也不想跟那個男人說話。」
父女關係日差,打罵成為唯一的溝通,最後阿旦在社工介入下入住兒童之家。長大後她結識男友然後未婚懷孕,一心只想建立一個屬於自己而且充滿關愛的家庭。可惜事與願遺,未幾男友另結新歡拂袖而去,留下她和恆仔相依為命。她視恆仔為命根,說生命中就只剩下他這個親人。
有一天我接到幼稚園老師的電話,說要了解一下阿旦的家庭狀況。老師說,恆仔手上有多條瘀痕,校方很是擔心。我腦中立刻響起阿旦在兒子出世後不久曾說過的話,「我被人由細打到大,我一定不會打我個仔」。當時的她信誓旦旦,一臉堅決。
然而在往後的日子裏,她承認每當情緒不穩時,看到恆仔的臉便會不期然想起那位不負責任的男友。加上兒子活潑好動,一個人照顧起來實在吃力,壓力累積至不能承受時,她亦會採取「打手板」和「罰站」等管教手法。有時她痛罵恆仔後內疚得不得了,舉目無親下唯有致電向我哭訴;我緊握聽筒,內心何嘗也不是在猶豫和掙扎。
「舉報」不難,困難的是作為社工,我的工作除了是要防患於未然,也要協助年輕人成長。建立關係是經年累月的事,但要破壞,一瞬間便足夠了。關係一旦破滅,便再也談不上什麼跟進了;況且,阿旦一直都是這麼的努力,孩子又是那麼的喜歡和依賴媽媽,將母子分開,真的是對他們成長最好的安排嗎?
我知道阿旦的背景和痛苦,但同時絕不認同她的行為。為了小孩著想,我小心翼翼同時嚴肅地向她提及社會福利署的寄養服務,結果被她罵得狗血淋頭。阿旦向我投以一個絕望的眼神,尤如淒厲的問號,直到今天仍懸掛在我頭上:「你就是不相信我可以當個好媽媽?你就是要拿走我世上唯一的親人?」
之後阿旦總算有積極回應我的擔憂,中心舉辦的管教課程或育兒班她統統報名參與,亦接受轉介,定期到精神科醫生覆診。 我想,也許改變已是咫尺間的事,再給予阿旦一點時間,情況就會一點點好起來。然而接到老師電話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明白到人性之晦暗和複雜,以及一個弱勢年輕人成長之曲折。
痛苦不斷循環
當我致電阿旦表示欲探訪她和兒子時,阿旦情緒明顯失控。她說,聽到男友又有新歡的消息後一整天都在喝酒,更表示想「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之後她突然掛斷電話,我再打去時己無人接聽。
我渾身冒起冷汗,決定立即報警,然後與同事匆匆趕往阿旦在某公共屋村的單位。當時警方己到現場,圍著坐在走廊地上哀號的阿旦;滿臉淚痕的恆仔看見我們,步履蹣跚地走過來,驚魂甫定的眼神空空洞洞。
那個晚上,阿旦被送進醫院,我則帶恆仔到他外公家暫住。夜深的士在新市鎮內疾駛,週遭是理性化、工具化、程式化的屋苑。車廂內恆仔抬頭問我:「外公……他是我的家人嗎?」孩子的世界除母親外幾乎並無其他親人,這次是他兩年來頭一遭見到外公。
之後我把過去阿旦的情緒起伏、管教情況、學校所見所聞一併向社署「舉報」,然後是一連串的跟進會議,結果恆仔需暫時交由寄養家庭照顧,阿旦則在醫院留醫確保安全,事情表面上「圓滿」地告一段落。
但事情真的結束了嗎?接下來好長的一段時間,阿旦的情緒反覆無常。恆仔在寄養姨姨照顧下生活明顯有所改善,除了不再遲到上課和無故缺席外,臉上亦多了笑容,亦少了亂發脾氣。
然而孩子始終是掛念母親的,即使對她又愛又怕。大半年後阿旦情緒穩定下來,社工容許她接恆仔回家,然而未幾有鄰居報警,表示聽到單位經常傳出孩子的哭聲。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跟進會議,然後恆仔又被交到另一位寄養姨姨手上。
周而復始,由一個循環到另一個循環,孩子固然無辜和痛苦,然而做母親的亦不好過。然而阿旦在不忿的情緒下,亦學會了如何應對醫生的查詢以至社工的家訪。她知道如何回應以消除大家的疑心,亦懂得如何不留痕跡地責罰孩子。精神和情緒虐待對孩子影響深遠,對成長的影響絕不比體罰少。
社署去年1月至9月的新呈報虐兒個案中,六成施虐者為父母。可以想像,社區內還有無數個像阿旦的父母和恆仔的兒女,因為原生家庭的不足以及個人的不幸或缺失,每天在狹小的單位內作困獸之鬥,因愛之名施虐,對自己和家人帶來種種有形或無形的傷害。
近日多宗懷疑虐兒個案,社會討論都是集中在制度層面上的改善方法,如加強「舉報機制」等。改善制度固然重要,但我忍不住要問:香港多年前已制定保護兒童政策,但為何虐兒情況依然嚴重?在一個家庭和社區互助傳統日漸分崩離析的社會,一個怎樣的制度才算毫無漏洞呢?
真相是,香港人生活質素近年每況愈下,要安居樂業對新一代家庭而言幾近奢談。工時長、租金貴,教育、經濟和政治社區問題叢生,很多本來是大眾常識和社會共識的價值觀支柱逐一崩塌;與其說家庭是孩子的保護傘,不如說是個會隨時炸開的壓力鍋。
現在社工接觸的家庭個案更為複雜,何時「舉報」才最為合適?這真的要視乎不同機構、學校以及社工的判斷。學校和社工「舉報」當然可以在短期內保障兒童安全,但長遠而言,不同助人專業者(如家庭醫生)以及社區人士「願意多走一步」的心態才至關重要。
何謂多走一步的心態?記得我中學時,曾在某大型商場門外見到一隻受傷的狗。人們熙來攘往,對瑟縮在一角的毛茸茸小生命彷彿視而不見。我欲上前把狗抱起,但有潔癖的父親卻喝叱我多事,結果我停住了腳步。第二天上學路過同一角落時,狗已不見了。我想起昨夜窗外傳來街童的喧嘩和叫囂聲,心中突然一陣戰慄。
檢討機制之餘,社區各人行一步
在城市生活,沒有人是孤島;一宗悲劇的發生,社區裏每一個人也是共犯。一般而言,如單位內有兒童受虐,大家很難不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的。持續的責打和哭鬧聲,以及孩子異常畏縮的行徑,這些對街坊、老師以至社區中心內的哥哥姐姐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線索。種種舉報和預防制度是死的,它們本身不會尊重或漠視人的需要,最後總得依靠人去把它演活,然而還是會有人對孩子的哭聲選擇視而不見;每次出事後便眾口一聲地嚷著要檢討機制,然後大家心安理得地如常生活,這才是對兒童的最大忽視。
我不認為香港人是涼薄的,即使在生活不斷的擠壓下,社會仍有很多好人和好事。近日,我問自己家樓下最常接觸住客的管理員,如發現有住客打孩子,他會怎麼辦。「咪問下佢做咩會咁,見到佢打咪勸下囉。」(問下他/她為什麼要這樣,看到動手便嘗試勸說)我追問,如果家長不理睬你呢?「嗯……我都冇計……如果我見佢打得好勁就報警囉!」(那我也沒辦法,如果打得很厲害就報警)
其實報警不是唯一方法。坊間有多條電話熱線,可供大家就兒童受虐、侵犯或疏忽照顧事件查詢,而舉報者的個人資料及個案內容皆保密。在收到懷疑虐兒個案的舉報後,社工便會進行調查。
助人的專業者當然責無旁貸要為保護兒童一事檢討並作改善;作為生活在社區的我們,遇到懷疑虐兒的情況也不是無計可施。只要多行一步,一個電話,便可能拯救一個家庭。大家不要忘記,虎毒不傷兒,在每個受虐兒童的背後,其實都有一個心靈被傷痛和壓力扭曲的家長。
(作者簡介:復元中的社會工作者,曾從事青少年工作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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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童案的增加,可能是社会其他病症的表征。家庭和社会,家庭和家庭,之间的矛盾恶化了,自然会影响家庭中各成员的关系,并且一定程度上呈现恶性循环。怎么办呢,如果等到已经恶性了再去,这就是法律;如果想在恶还没开出花前去干预,也许就还得依赖人性。
說句玩笑話,法律應該幫忙制裁恆仔的爸爸…講實在,幫助人這件事情,助人者本身要非常強大,才有辦法幫助他們,但政府給予社工的支援度仍不足(其實各公共體系都不足,編列買設備的經費倒是ㄧ大堆)。
刚刚还在读颜氏家训,这种情况自古以来有之,令人痛心
一個令人不願意去承認的事實就是文章中化名阿旦的女子就是不可能做一個好媽媽。放在一個寄養家庭,小孩早就被帶離了,但就因爲這點血緣關係,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適合照顧自己的小孩,人們還是一廂情願非要給那孩子塞回一個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母親身邊。
當然她一直在努力,但生活中缺乏支援的情況和失去小孩的恐懼讓她越來越善於撒謊,同時保持對小孩的控制。
試問這母親都在不甚清醒的時候給小孩當成她前男友的替代品了,到底會怎樣想盡辦法去榨乾小孩可不好說。
真的要感謝這位作者,即使知道個案複雜,即使做母親的很可能痛恨一衆努力幫她的人,作者和系統中涉及的所有人都還是盡力幫忙。
這社工心底一定很溫柔
很令人尊敬,不只是看見問題本身,也看到深處。透過不斷的發問,以理解之中的層層面向。所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就是現今大部分人的處理方針。很認同作者在處理案件時所採取的態度,給予機會對於母親的心靈可是最大的救贖,雖然仍然無法彌補他所受到的創傷和壓力,但可以知道的是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人願意相信自己。 相信,是人與人之間的最後一道防線,很多問題都是因為喪失了相信,才釀成無法挽回的事情。如 自殺 因為不再相信自己的用處 等等的
真好。已经比大陆好太多了。这些社工简直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