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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来函:“#Metoo”,但伤害我的不只是性侵本身

现在想来,那么小的时候,隐约有点荡妇羞辱味道的文化却已经开始在代际间传承,以至于我在不知如何反抗侵犯行为、如何保护自己时,就丧失了自我保护意识。

烙在骨子里的不是性侵,而是被性侵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敢说,这是对至亲之人的亲密关系的破坏。这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其毁灭力可想而知。

烙在骨子里的不是性侵,而是被性侵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敢说,这是对至亲之人的亲密关系的破坏。这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其毁灭力可想而知。摄:Pictures Ltd./Corbis via Getty Images

缇萦

刊登于 2017-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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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这样主题的文章里现身说法,是需要勇气的。即使匿名,也要承受不可知的风险——谁知道会遇到怎样的看客,以怎样的恶毒语言评价你呢?

的确,我小时候被性侵过,大概5到7岁,被不同的人。相同的是我从来都不敢给别人说,也不敢反抗,哪怕13岁时被一位年轻男老师以指导作业的方式蹭脸。

荡妇羞辱味道的文化于儿时已在代际间传承

小时候不敢给最亲近的父母说,因为父母都对我很严格。更致命是,因为每次和小朋友有冲突,他们都认为是我不对,都会责备我——你不惹别人别人怎么会这样找你麻烦?这是他们的思维,也许背后是教人严于律己之类的处世哲学。即使那时我不懂人的思维和做事方式,但小孩子是有感觉的。谁会宠爱她,谁偏心她,她知道。也许当年的我,也是怕他们责备我,而不是保护我。

现在想来,那么小的时候,隐约有点荡妇羞辱味道的文化却已经开始在代际间传承,以至于我在不知如何反抗侵犯行为、如何保护自己时,就丧失了自我保护意识。

真是无从保护自己——他们会不会认为是我的错?如果同学们知道了会不会认为是我有不对的地方才会遇到这种事情?如果和父母说,我不想上学了,忙于劳作的他们又怎么会仔细观察我的状态是否异常、问我为什么呢?在那个没有性教育的九十年代农村,我跟谁说呢?连脏话、不文雅的话都被多次教导不许说的我,又该如何描述呢?

唯一的幸运是他们只敢进行边缘性行为。

我已经知道这些贞洁文化和荡妇羞辱的用处了,我已经可以完全不在乎这些了,像于佩尔的电影《Her》一样,性侵无法伤害我了。

后来,读过法国哲学家福柯的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思辨:性交和与人握手有什么区别呢?国内的哲学家也做过类似的思想实验:为什么同样是伤害,性侵的伤害大于殴打他人?当然,这离不开我们的文化构建。

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些贞洁文化和荡妇羞辱的用处了,我已经可以完全不在乎这些了,像于佩尔的电影《Her》一样,性侵无法伤害我了。而今,谁侵犯我,我也敢直言或直接动手反抗。

家人的缺席让我最为伤痛

但写这篇文章时,我没有想到自己还是会流泪,令我流泪的早已不是那些作恶的人了,而是那些最该爱我的家人。那些作恶的人只让我感觉恶心,但家人在最该保护我的地方的缺席,却是最让我伤痛的地方。

随着童年的记忆的远去,那些禽兽的无耻甚至不能让我愤怒,它的伤害可能不及一个耳光。只有在社会新闻报导中,我才会想起来,但并不会引起特别的不适。

我当时是非常清楚那些地方别人是不能摸的,但我却无处求助。这个世界上,如果最应该爱你、保护你的父母,你都会因羞耻或害怕而不敢去寻求保护,还能找谁说呢?

所以至今,我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烙在骨子里的不是性侵,而是被性侵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敢说,这是对至亲之人的亲密关系的破坏。这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其毁灭力可想而知。

后来因为学校里另一个老师为了排挤那位屡次性侵学生的老师,让我们写下他对我们做了什么。我记得被问及此事时,我充满了羞耻,但这像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被教育要听老师话、做好学生的我,怎么敢不写呢?后来这成了证据,那位老师因此被开除了。

学校老师让我母亲过去后,家里人才知道出事了。

烙在骨子里的不是性侵,而是被性侵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敢说,这是对至亲之人的亲密关系的破坏。这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最紧密的联系,其毁灭力可想而知。

我意外听到外婆狠狠责备了我的母亲,我至今还记得外婆责备母亲时,听到我的脚步声,母亲赶紧止住她的话。她们甚至不敢在我面前谈论。她们以为不提这件事,让它过去了就好了,怎么会呢?说实话,当时我也不知道如何办才能让我感觉好一点。

但我意外听到外婆严厉又愤怒的指责声,心里舒服很多,甚至开心。因为起码,事情发展到这里,那些我觉得他们做的不对的人,都遭到惩罚或责备了。

正义应以受害者看得见的方式被彰显

法学里有句名言,正义必须被彰显,而且要以看得见的方式。

我很幸运,我看见了。否则,谁知道那些让我不再在乎性侵伤感的哲学思辨管不管用呢?

所以当社会一系列的性侵儿童事件被暴露后,我一直在反思,性教育真的足够让我们去抵抗这个恶不知躲藏在何处的世界吗?哪个女孩小时候没有被教育过不许暴露隐私部位呢?六七岁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地方别人不能碰呢?

我们要破除这种羞耻文化,它有颠倒是非黑白的嫌疑,它给了受害者这样一个孪生——羞耻。

我们不是不知道,我们是不敢说。后来,听亲戚说,村里有一个小女孩被性侵后阴道出血,不是小孩主动给家人说的,而是家人在给小女孩洗澡的时候发现。现在细想,小手划破一点点可能都要给爸爸妈妈说疼的小孩子,阴道出血却没有说,她们为何要这样独自承受这些痛疼?

我们都生活在文化之网中,性教育必然伴随着羞耻文化的植入,那些做父母的,真的给了孩子足够的关爱、信任与呵护,让他们有勇气越过代际间早已森严的羞耻文化、荡妇羞辱文化,去倾诉自己以为羞耻的秘密吗?当然我们要破除这种羞耻文化,它有颠倒是非黑白的嫌疑,它给了受害者这样一个孪生——羞耻。

所以红黄蓝出事以后,许多人说性教育的重要性。在小朋友眼里,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中,大概一定会有老师。在老师的权威之下,在“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中国语境之下,这些性教育到底能给幼弱的小孩多大的反抗力量呢?这还只是其一。

古语有云,以直报怨,以眼还眼,对恶行的惩罚是对善与美的修补。在红黄蓝中,以及许多发生在中国的性侵事件,那些被伤害的孩童,如何看到正义被彰显,以修复他们的伤痛、保护他们天然的正义感?而后,他们的与父母的亲密关系又将如何重建?我很少用的父母指我的爸妈,但是在这篇文章里,父母的称呼可以帮我缓解难过,因为那个更亲密的爸妈,让我感觉沉痛。

而今,近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社会的法治与文化,有让那些该感到耻辱的人,更加耻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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