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生死观

生死观:在俄罗斯轮盘下的生死公平

病人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世界上所有人的身体里,全都埋著同样的计时炸弹。炸弹会不会引爆,甚么时候引爆,说到底只是运气问题。

香港一间医院的ICU的走廊,一名护士离开中。

香港一间医院的ICU的走廊,一名护士离开中。摄:陈焯煇/端传媒

Muk Lam

刊登于 2017-09-30

#生死观

虽然生苦之深重令人叹气,但想及生苦病苦毕竟是公平的,则天地不仁也变得较令人安慰。唯一仍令我无法自抑地伤感的,是那些比我年轻的重症病人。

我在寻找那位主诊医生巡房时提及的病人。我一边思考那位病人的特征,一边走进其中一间病房隔间,看到医生正在帮另一位病人剪胸腔引流管。

我认得那位年轻的病人。

他已住了好一段日子,虽然癌病已扩散至脑部,神智却非常清楚,不时因痛楚难耐而呻吟,好一点的时候则安静地躺在床上玩iPad。现在他安静地平躺床上,让医生在他身上舖上消过毒的布幔,常用的iPad放在床尾桌上,用三角架立了起来,播放著一首英文歌。男歌手沙哑的声音唱出一种怀念之情,不是伤感,只是单纯的缅怀,让我想起最近一款苹果酒的广告:青草、河畔、野餐、苹果酒,加上泛黄的回忆滤镜。都是过去的事了。

遇见末期癌症病患、自体免疫病患者,或者运动神经元病者时,大概很多医护人员都得在处理病人的同时,处理自己的Hard feelings吧?

我们都站在俄罗斯轮盘下,谁“中奖”只是机率与早晚的问题。

关于这点,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我在病房两年,见过的病人中,大概有不少已离世,反过来说,也有不少在世。在这两年中,和平的国度发生空难、恐怖袭击、爆炸、无数的车祸;战争地区更不用提。无数健康的活蹦乱跳的、之前还在同情别人的人意外死了,而被同情的人则继续活下去。现在我健健康康地在病房行走,说不定明天已因意外离世。这是生死公平的第一个面向。

第二个面向是,疾病远比我们想像中公平。血癌或淋巴癌并不会考虑你的年龄或者家族病史,来了便是来了。某程度上更恐怖的自体免疫病呢?在两性之间,它对女性比较不公平,除此之外许多自体免疫病人都没有可辨识的风险特征。

病人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世界上所有人的身体里,全都埋著同样的计时炸弹。炸弹会不会引爆,甚么时候引爆,说到底只是运气问题。我们都站在俄罗斯轮盘下,谁“中奖”只是机率与早晚的问题,看来好健康的一个人,说不定离缠绵病榻的日子并不远。

虽然生苦之深重令人叹气,但想及生苦病苦毕竟是公平的,则就算天地不仁也变得较令人安慰。唯一仍令我无法自抑地伤感的,是那些比我年轻的重症病人。

即使在这些年,学会了这些心理调适,但一个寻常不过的剪胸腔引流管程序,加上一首怀念旧日的背景音乐,仍然远比我想像中煽情。我在踏进房门的一刻,已确信自己是不属于这个房间的他者;起码在这首歌还在响起的时限内,这个地方应该留给这首歌,以及这首歌在病人胸间敲响的、我永远无法尽知的记忆。大概不是苹果酒广告青草和河畔的记忆,毕竟这位病人有好一段日子没离开过医院了。

我转身离开隔间,回到走廊边的柜子上拿书包,顺便与睡在走廊上加床的年轻病人闲聊:“你是什么事进来医院的呀?”病人哈哈一笑:“什么事?很多事呀!我全身病痛!”

我的视线从书包转回下半身盖著被子的病人,留意到病人被子下的腿呈圆柱状(已被截肢),才发现他就是我要找的末期癌症病患。

(病房笔记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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