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尋找那位主診醫生巡房時提及的病人。我一邊思考那位病人的特徵,一邊走進其中一間病房隔間,看到醫生正在幫另一位病人剪胸腔引流管。
我認得那位年輕的病人。
他已住了好一段日子,雖然癌病已擴散至腦部,神智卻非常清楚,不時因痛楚難耐而呻吟,好一點的時候則安靜地躺在床上玩iPad。現在他安靜地平躺床上,讓醫生在他身上舖上消過毒的布幔,常用的iPad放在床尾桌上,用三角架立了起來,播放著一首英文歌。男歌手沙啞的聲音唱出一種懷念之情,不是傷感,只是單純的緬懷,讓我想起最近一款蘋果酒的廣告:青草、河畔、野餐、蘋果酒,加上泛黃的回憶濾鏡。都是過去的事了。
遇見末期癌症病患、自體免疫病患者,或者運動神經元病者時,大概很多醫護人員都得在處理病人的同時,處理自己的Hard feelings吧?
我們都站在俄羅斯輪盤下,誰「中獎」只是機率與早晚的問題。
關於這點,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我在病房兩年,見過的病人中,大概有不少已離世,反過來說,也有不少在世。在這兩年中,和平的國度發生空難、恐怖襲擊、爆炸、無數的車禍;戰爭地區更不用提。無數健康的活蹦亂跳的、之前還在同情別人的人意外死了,而被同情的人則繼續活下去。現在我健健康康地在病房行走,說不定明天已因意外離世。這是生死公平的第一個面向。
第二個面向是,疾病遠比我們想像中公平。血癌或淋巴癌並不會考慮你的年齡或者家族病史,來了便是來了。某程度上更恐怖的自體免疫病呢?在兩性之間,它對女性比較不公平,除此之外許多自體免疫病人都沒有可辨識的風險特徵。
病人的身體裏,我的身體裏,世界上所有人的身體裏,全都埋著同樣的計時炸彈。炸彈會不會引爆,甚麼時候引爆,說到底只是運氣問題。我們都站在俄羅斯輪盤下,誰「中獎」只是機率與早晚的問題,看來好健康的一個人,說不定離纏綿病榻的日子並不遠。
雖然生苦之深重令人嘆氣,但想及生苦病苦畢竟是公平的,則就算天地不仁也變得較令人安慰。唯一仍令我無法自抑地傷感的,是那些比我年輕的重症病人。
即使在這些年,學會了這些心理調適,但一個尋常不過的剪胸腔引流管程序,加上一首懷念舊日的背景音樂,仍然遠比我想像中煽情。我在踏進房門的一刻,已確信自己是不屬於這個房間的他者;起碼在這首歌還在響起的時限內,這個地方應該留給這首歌,以及這首歌在病人胸間敲響的、我永遠無法盡知的記憶。大概不是蘋果酒廣告青草和河畔的記憶,畢竟這位病人有好一段日子沒離開過醫院了。
我轉身離開隔間,回到走廊邊的櫃子上拿書包,順便與睡在走廊上加床的年輕病人閒聊:「你是什麼事進來醫院的呀?」病人哈哈一笑:「什麼事?很多事呀!我全身病痛!」
我的視線從書包轉回下半身蓋著被子的病人,留意到病人被子下的腿呈圓柱狀(已被截肢),才發現他就是我要找的末期癌症病患。
(病房筆記之五)
是不是成長時學得了太多的certainty? 人生的下一刻下一步多多少少都有無常在舞,所謂文明更多時候不過是遮掩其身影的維幕而矣
建議你去接觸了解佛陀講有關生死、業報等的敘述,你便會知道並不是俄羅斯輪盤下的東西。
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