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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观:离开病榻之前,那些男孩教我的事

谁不希望自己最低潮、最困难的时候,对方可以多陪伴和关心?可是那一条付出的界线在哪里呢?我多希望以前课本有教,何时要厮守、何时要放手,才是社会上的道德共识?

在我病了的这十几年之间,我经历过两段爱情,在我学习爱的过程中,因为腿疾的缘故,让这段学习更加艰难和不安。

在我病了的这十几年之间,我经历过两段爱情,在我学习爱的过程中,因为腿疾的缘故,让这段学习更加艰难和不安。摄:张国耀/端传媒

特约撰稿人 邱子瑜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8-12

#生死观

【编者按】作者邱子瑜就读高中期间罹患“不明原因髋关节炎”,自17岁发病,截至28岁动手术更换髋关节为止,度过12年行走困难、局部残废的日子。她曾经自认无用,但尽力让自己有用;政大新闻系毕业后,曾任财经记者、外商网站编辑及媒体公关,工作和人生一样走走停停,长期在医疗、神鬼间求助无门。一场手术让她重生,希望自己是一座桥,坐落在“看见彼此,却不相见”的人们之间。本系列为作者自述,亦是与自己重启对话的生命手记。

2014年11月,我已留职停薪待在台南半年了,做满五个月的运动复健,脚是舒服了一些,但仍没有明显进展,可活动范围依旧很小,日常生活充满卡关与限制。于此同时,我失恋了,跟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在争吵中分手。

还记得那一天晚上,突然降下大雨,我骑机车在雨阵中进退两难,眼镜一片模糊, 空气冷冷地,丰厚的大衣也被淋湿,衣服贴上皮肤。好冷,但我没有回头,继续向目的地出发。

在大雨滂沱中,我进入一家清粥小菜餐馆,一人吃了一碗饭、四盘菜,不够,再来一碗白饭,直到好饱好饱,好撑好撑。感觉喂饱了肚子,塞满了自己,心情好像就不再那么慌张、难受、孤寂了。

走出门口,我边在心里说著好好吃,边骑机车晃荡,雨也转为丝丝的棉絮,在一座又一座的街灯下轻飘飞舞著,守著我回家。糟糕的心情,也只能跟小雨、街灯分享。

我在台北待了将近十年。在返回台南的那个半年,朋友和亲人都不在身边,尽管社群软体再发达,有时候还是无法及时传达当下的情绪,加上台南又是久违陌生的家乡,虽然我表面上装作没事样,内心却很徬徨。

一边孤单的复健,一边对自己喊话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像在对自己说谎。这样无助的心思只能依附在远距离的男友身上。我原以为爱的支持可以化解寂寞,但却不能,于是乱了阵脚,成为被动而被嫌弃的一方。

那是一种怎么填也填不满的孤单,和不被理解,及知道自己不应该强求别人理解,却很遗憾、很失落的情绪。不管再怎么大口吃饭塞满自己,吃得好痛,也难以解脱;可是也只有吃下肚的,才真真实实带来一些满足感。只有吃饱了,才能暂时忘却烦恼,在迎来的风雨中,唱歌回家。

在我病了的这十几年之间,我经历过两段爱情,在我学习爱的过程中,因为腿疾的缘故,让这段学习更加艰难和不安。

谁不希望自己最低潮、最困难的时候,对方可以多陪伴和关心?可是那一条付出的界线在哪里呢?我多希望以前课本有教,何时要厮守、何时要放手,才是社会上的道德共识?

婚礼的当天,都说彼此生老病死都得不离不弃。关于这点,我愿意、也曾经以同样的标准要求他人;最后却不得不承认,现代的同甘共苦似乎有其极限,有时候爱情是建立在一个人的幸运之上。

如果幸运,会拥有正常的身体、精神和日常生活,吵吵闹闹也罢,岁月静好,细水长流;一旦不幸跌入深渊,爱情便无效了,取而代之的,很可能是一句:“不要对我情绪勒索。”

这两段爱,都以非常狼狈的方式分手。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带著承诺而来,却又高估了自己。

给第一段爱:追不上的脚步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正开始第三次的严重复发,这一次和往常不同,右脚没有自动好起来,反而逐年走下坡,回不去了。于是我们当初以为会好起来,之后可以跟大家一样拥有正常的人生历程,工作成长、交往稳定后结婚、买房成家,都一一被消灭了。

身体的不快乐,非常渴望被同理,但我知道再怎么说和表达,这条路上永远会是一个人,没有同类。即便爱人也是一样,更有可能因为对方是爱人,当自己不被理解时,只会更加寂寞。

起初,你还会牵著我的手去复健。每周平日有两天晚上,我总要在诊所浪费青春,从七点耗到十一、十二点,等著做徒手物理治疗。你下班后有时会来陪我,带著你的平板安静坐在旁边玩,然后送我回家。你曾说:“即使有一天不能走了,就推轮椅带我到处去玩,背著我也没问题。”

后来,我怎么都不见起色,心情也愈来愈不好。那一天,当你知道我将受限于生理因素,无法发生亲密行为,对我说:“我没办法这样一辈子。”这回应很合理,我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但至此之后,爱情就像躲回森林的星星一样,有时会在黑暗里闪烁一下,让我感激得泪眼以对;但多数的时候,却是一片沉静,不论我如何不安地挣扎和胡闹,都拆不破这样的天黑。

身体的不快乐,非常渴望被同理,但我知道再怎么说和表达,这条路上永远会是一个人,没有同类。即便爱人也是一样,更有可能因为对方是爱人,当自己不被理解时,只会更加寂寞。

曾经争执时对著你哭,希望获得一些安慰,你却脱口而出:“全世界不是只有妳脚痛!”、“脚痛没什么了不起!”让我非常讨厌自己,羞愧的情绪无处发泄。心想著,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但我却无法反驳,可能我真的不够励志坚强,所以好不起来,带给你沈重的压力,真是抱歉。

当我为了身体备受困扰,连带生活各方面也受到影响,你对我说:“我觉得妳应该要知足一点,会更快乐。”结果两人不欢而散。是的,你看见我的表面,我拥有很多东西与能力,但你没有看见我心里面的伤。换作你是我,你承受得起这样的日子吗?

就在这样的互相怨怼下,结束了这一段爱情。有时候我分不清楚,究竟是生病使得谈恋爱的路上会遇到更多挑战;或者我和你只是个性和价值观不适合。

我希望你可以作为我的支柱,而不是看我像无头苍蝇一样拿身体当实验品,四处看医生又拿不定主意。而你则是觉得:“我一直在等妳往前走,甚至有时候会拉著妳走,但大多时候我觉得,妳停留在原地。”

曾经,爱情让我最痛的,不是背叛,而是没有能力去爱。
曾经,爱情让我最痛的,不是背叛,而是没有能力去爱。

给第二段爱:同病相怜,好?不好?

那时我想,健康的另一半可能很难懂我,于是新的人出现时,我十分慎重地观察。第一次好感,是你突然弯腰,在大街上帮我绑鞋带,你似乎发现了我绑不到,只能装作没看见,任鞋带甩来甩去,不知如何是好。第一次约会,是陪我看医生。

你告诉我,以前你也曾经历一段很长的治疗时间,那些病榻心声和愧于家人的心情,如出一辙。于是我也全盘托出我的。还以为,同病相怜会是比较好的交往模式,这下总算可以互相体谅了。

虽然两颗星球曾经因为爱的吸引而靠近了,那时还活在阴影下的我,时间感却和你们完全不同,我的世界可能要过很久很久才能有一小步,未知数太大又太多,不能浪费你们的分秒,只能目送。

2015年五月,我生日的前一天,我咨询了一个新的医生,决定要开刀,医生愿意帮我试试看髋关节清创手术。我太开心了,搭高铁的时候,隔壁陌生的老先生送我一朵玫瑰花,好像在祝贺即将可以重生,你也是礼物之一。

结果隔了一个月,开完刀,状况却很不好。我躺不了床,止痛药无效,颓丧在桌上失眠、搁浅在沙发上失眠,不论如何都失眠,且成为一次失败的经验。

医生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里外都张狂地生长;被削磨的骨头好像在报复,剧烈疼痛,痛从疤痕流出来,直到今天都收不回去,像火山爆发后淤积了厚厚的灰。

住院的最后一天你来陪我,接著便靠电话联络。隔一周的假日,我以为你会来探望我,最后在你逛街时,我得到一句话:“我怎么可能那么常去陪你!”啊,又是一句无可反驳的事实。可是我心想,如果是我,不会这样做。接下来,便是藕断丝连的分手了,分了复合,合了又分,我们都不想走回头路,但又觉得前方的路更艰难。

那一年圣诞节,是倒数第二次分手的日子,我们抱在一起哭得很厉害,最后你传了一张‘星际效应’的电影剧照给我,告诉我:“永远爱你”。再隔没几个月,你的出轨,终于划下彼此这趟星际旅行的句点。

如果两个人身处不同的星球,因为星球上时间受不同重力影响,可能一个人过了七年,另外一个人才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可以翻过一个峡谷就是过去,一座山丘便是未来。我想每个人的人生可能就是如此,虽然外观都是人类,却处在不公平的状态下。

虽然两颗星球曾经因为爱的吸引而靠近了,那时还活在阴影下的我,时间感却和你们完全不同,我的世界可能要过很久很久才能有一小步,未知数太大又太多,不能浪费你们的分秒,只能目送。

后来的我们:爱的失能

经历过忽视、欺骗、背叛等感受之后,觉得爱情里最伤的还是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什么。人,似乎会因为有了缺陷,就失去要求和拣选他人的资格,好像能够被别人捡起来,就已经很幸福了。是这样子吗?

曾经,爱情让我最痛的,不是背叛,而是没有能力去爱。

那时候,明知道自己没办法生小孩,连日常的出游都好辛苦,走路走不远、不能运动,连骑个脚踏车都是梦想之一。我不想害人受苦,对我来说,这就是爱的失能,没有能力与他人共组好的生活模式。那样的失能,比失去更难忘、更心痛。

现在,我的脚已好了起来,你们也各有各的去处。回想起来,我很庆幸当时没有拖住你们太久的时间,也谢谢那一段日子,你们对我的付出。

谢谢你们教会我,如果有天,一颗星星能不离不弃,在低潮时互相理解与宽慰,那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爱情。如果我有幸遇上,会记得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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