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一次东北之旅,你能看到怎样的“满洲”?

安部公房、小泽征尔曾经写作、演奏、生活的地方,被历史意外地抛到了另外一条弧线。当然另外一种解释是,历史正确把她拯救出来,还给人民。

2017年,大连旧城区。

2017年,大连旧城区。摄: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富察 八旗文化总编辑

刊登于 2017-08-04

#重回满洲#旅行

【编者按】我们究竟该如何“深入东北,重回满洲”?端旅行邀请到八旗文化总编辑富察一起上路,带领大家一起用全新的眼光探索中国东北,认识真正的满洲。在这篇文章中,富察提纲挈领说明了这趟旅程中几个重要城市/景点的历史意义与可观性,然而更多精采的故事与体验,还是等待你亲身上路、亲眼验证。

旅顺与大连:有著几段婚约的女人

这是座政权更迭下、国际条约牵制下而成长的城市。蓦然回首时,灯火已阑珊。 是的,我说的是旅大。“深入东北,重回满洲”这趟历史文化之旅的起点。

旅顺大连在前中国的各块殖民地中,最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她牵涉了好几个国家和政权,像有几段婚约的女人,从来和香港那么从一而终不同,所以如果论身世悲情和波澜壮阔,香港大概要输给她。其次是它被“回收”的时间仅次于1997年的香港,是在1955年。而前中国的其他租借地,大多是在蒋介石的北伐后(1927)或二战后(1945)“回收”。

如果香港有一个相对而言稳定富庶的包办婚姻,婚期是99年,外加离婚后的50年的制度和财产保护期(《中英联合声明》),那么旅大的婚姻可谓是风雨飘摇,完全无法自主。她是大清被迫出嫁的女儿,前后经历了几任婚姻伙伴(政权)如沙俄、日本、苏联、满洲国、中华民国(又分北洋政府、南京政府)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她完全活在这几个政权或国家签署的合约下而维系自己的风华,而哪段“婚姻”最好呢?她自己心里或许是清楚明白的,我们也可以亲自到现场思考。

和旅大历史有关的条约大致有:

1、1893年,《旅大租地条约》及《续约》,婚期是25年,她不再属于父亲满洲帝国,而属于沙俄。

2、7年后(1900),因为义和团乱波及满洲,沙俄出兵占领了满洲全境。1902年,大清和俄国签《俄国撤兵条约》,但俄依旧不肯撤兵。

3、日本替大清打了一仗(1905,日俄战争),获得战利品旅大。旧的婚约被新的婚约替代,《朴茨茅斯合约》及相关的《满洲善后条约》把她转让给新的征服者。这二段婚约,尤其是新的婚姻,让她从朴素自然的农家村野女孩变成了一枝独秀的现代化妇人(关东州)。而她的满洲老父,也终于不敌历史的力量而退出舞台。

4、1912年,大清因革命而易新主(民国),而民国既然继承了大清的资产,就无法回避大清的负债。日本因此和北洋政府签约《21条》。大连在新条约的约束下,避开中国境内的战乱继续过著更加现代化的妇人生活。而婚期也延长到1997年。

5、1932年《日满议定书》,该协议使得旅大继续以关东州的名义,存在于满洲国之外。

6、1945年,苏军占领东北,苏联和中华民国签署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苏联再次继承了沙俄的旧权,获得新的婚期20年(到1965年)。而史达林的想法则希望婚约再多20年!该合约在1953年被跑到台北的流亡政府废除(不废除也没用啊)。

7、1949年,大连再次面临选择,她的婚约双方又一次发生改变。中共政权和史达林签署了新的《苏中友好同盟互助条约》(1950),名称不变,但主人偷梁换柱。双方维持了原本的协议,大连依旧是国际自由商港,而旅顺则是苏联独占的军港。

8、1952年,中苏签署了《关于延长共同使用中国旅顺口海军基地期限的换文》,苏联继续驻军。1953年史达林去世,赫鲁晓夫需要中共支持,故承诺中共,驻军将在1955年结束。她离开了大清半个世纪,最终全然还给中国。

这里列出合约,只是想点出这座城市演变背后的法律框架,希望游客在参观那些巍峨颓败的历史遗存之际,想起背后那些更为复杂的历史力量而已。如果有人要和我辩论这些合约是武力逼迫之下签署的,因此是不平等条约,因此也应该以武力收复。我对这样的逻辑没意见。

我想大连也没意见。她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应该浑然无视于城头变幻的旗帜,就像我的外婆一样,知道谁对她好,谁不怎么样,安然于内心深处的岁月静好。

沈阳故宫。
沈阳故宫。

沈阳:一座城市与一个消失的时代

沈阳大致是从汉人或汉文化角度的命名,水北为阳,而这座城市正在沈水的北面。1634年,皇太极废除了她的汉名沈阳中卫,叫她Mukden(满语,中文意思是盛京或奉天),两年后,他自此登基,建立了大清帝国。

从此,这座城市的名字就在“沈阳”和“盛京/奉天”之间拉锯,随著政治势力的满汉消长。

1929年,此地土豪张学良归顺国民政府,把奉天改为沈阳,恢复了汉文化的视角。

1932年,满洲国成立,再次改名为奉天,这是满洲视角。

1949年,中共建政新中国,奉天又一次回到了明朝之前的名字沈阳,汉文化再次取得了胜利。

不过,西方世界投射到远东时,就采用了她的满洲名字Mukden(谋克敦),至今如此。

满洲人遗留给今日沈阳的,是巨大的宫殿、两座皇陵,以及坐落在四个方向的藏传佛寺和佛塔。宫殿的布局依旧维持著八旗的原始民主议事制度,及满洲传统的前殿后宫——和北京故宫正相反,沈阳故宫的后宫比前殿还高。

这座城市的现代化发展大致有两股势力,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扎根于当地的土豪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前者以奉天驿为中心,建立了大型的放射型街区,覆盖了沈阳最现代化的地方。后者以传统的满清宫殿区为中心,借助于从满铁那里得到的关税,及从出售满洲皇室和旗人的庄园土地中的获利,成为中国军阀中势力最强大的一个。1927年以后,林立的军阀只剩下从日本势力中获益的奉系,及从苏联势力中获益的蒋介石,他们的联手,是南京政府得以成立、中国形式上得以统一的前提。

共产党继承了满洲的遗产。1980年代前期,即我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十年中,满洲时代的城市格局大致未改,日治时代的街景依旧,只是更加颓败。我每次从八旗驻军的乡下到沈阳城里,都要在奉天驿下车,转乘坐日本人留下的无轨电车——这条线路是从日本人修筑的车站到皇太极的巨大陵墓。那车声是张爱玲式的:“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我小时候的城市记忆也是电车的声音,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电车驶过。“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

只是到了白天,这种乡愁和诗情立刻被豪放不羁的东北人扼杀掉了。

我还记得沈阳电车里那些粗鲁的驾驶员和售票员,她们因为不满前面的电车开的太慢,而在对方进站的时候,迅速下车,跑过去,麻利地把前一辆电车的“两条辫子”拉掉,后面的车加大油门,超了过去。而售票员再小跑追上她自己的电车,车内的乘客于是大声叫好。

这座城,在春天弥漫著蒙古草原刮来的风和味道,曾是一座超级粗糙的工业城市。在沈阳南站——满铁时代的奉天驿,和今天日本的东京驿是同一个设计师体系——的扇形街区里,各种殖民时代的红色巴洛克建筑一一铺陈著高耸矗立,但里面很少有卖美丽的衣服或精致的食品,而是各种轴承、电缆、机床、胶带及我不认识的工业产品。计划经济时代的销售员们一副懒洋洋、爱理不理你的样子,坐在椅子上抽烟打牌。半个世纪后,东方鲁尔的工业优势消耗殆尽,沈阳没有因为丰富的资源而转型为更大的都会,她反而被计划经济束缚了头脑和身体,以至于上个世纪90年代的破产高潮来临时,那些手艺精湛的技术工人们,沦落到街头去做笨拙的小商贩。

90年代的沈阳系统地拆除了大量台北迪化街那样的二三层建筑,并把街道上的百年老杨树砍倒,栽种了新的市树(可怜的小松树)。等我后来再有机会回去的时候,她正在拙劣地模仿南方的新城。原本巨大的工业区变成巨大的房地产,新楼高楼林立,夜晚的霓虹灯无力地穿不透厚厚的尘埃。她也想召唤游客,于是修筑了文革时拆掉的部分城墙和城门,东施一样,不伦不类,跻身在若干栋丑陋的楼房之间。

安部公房、小泽征尔曾经写作、演奏、生活的地方,被历史意外地抛到了另外一条弧线。当然另外一种解释是,历史正确把她拯救出来,还给人民。两年前,我去台中拜访一位曾在满洲国时代生活在沈阳的台湾人(他的名字收录在许雪姬的《台湾人在满洲国》),那个老人竟然还会讲东北话,会唱三四种国歌,而且固执地认为,沈阳当年的“绿园道”比台中的还要好。

朋友,如果你跟随我去旅行,我一定带你去看看新沈阳版本的绿园道。在那些新建高楼的背后,你一定可以探访到那曾经消失的时代。

沈阳中山广场的毛泽东雕像。
沈阳中山广场的毛泽东雕像。

夜行火车:不一样的入关路线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沈阳和北京其实是在味道、语言、心理、文化和政治上始终同构的城市,至少从1636到1949年这三百年是如此。多尔衮和林彪都非常清楚这两个城市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它们当然都是中心,但也是边界。在非汉文化的眼里,从来没有真正固定的中心;移动和游动是不变的主题。沈阳是满洲人和蒙古人的边界口岸。右边的山区是多雨的满洲地带,左边降雨稀少的草原则是蒙古人的世界;等满蒙结盟后,就以北京为满蒙和汉人社会的边界口岸。所以这两座城市,既是都城,也是边界。

从汉人的视角看,从沈阳到北京的旅程,是个入关的征服者故事;反之,则是个出关的底层移民励志故事。汉人生活在巨大(实体和心理)长城的保护之下,久之不知外面的浩瀚海洋和广袤天地。无论是出入,都一定是要经过山海关。袁崇焕和吴三桂要死守于此,毛泽东和林彪要攻克这里,1644和1948几乎没有不同。

但,那是个满洲人和蒙古人觉得无聊好笑的误解。谁说出入关指的是山海关呢?天下第一关,不过是生活在“天下”世界里的人,麻雀般视野所见而已。

我要领著大家走一趟真正的满洲人和蒙古人心目中的入关路线,充满了彪悍狂野,犹如你骑马穿行在野茫茫的大地,是一条直取汉地的海洋般的捷径。那就是一脚踏入沈阳西边的草原带,直接抵达燕山北面,再穿过燕山孔道古北口,北京城就在你的脚下。

由于这个行程需要花费1至2天的时间,而20世纪初期至今汉人农业开发过的大草原东缘,部分已经变成沙漠,就现代人的旅行习惯而言确实不适,所以我稍微变通如下:不骑马,改乘坐中国式绿皮卧舖火车,体验夜行慢车的隆隆声。火车卧舖车厢内,喝哈尔滨啤酒,谈古论今,不亦快哉。

火车完全不走汉人眼中,位于辽西走廊的京奉铁路(京奉,北京到奉天是也。南方军阀蒋介石北伐、北方军阀张学良易帜后,北京改为北平,奉天改为沈阳,所以这条路的名字也改了,叫北宁路),而是走沿著蒙古草原边线的地带,也就是当年满蒙骑兵最长走的路线。

从北京到东北,其实有三条铁路: (1)最南部底端的一条从北京经过山海关、辽西走廊,到沈阳,是汉人比较熟知的路线。 (2)中间的一条,即沿著今日内蒙古和辽宁吉林边界所修筑的,也是我们的旅行团要体验的路线。 (3)北部线,是在内蒙古草原深处修筑的,(2)(3)线交汇在承德,然后穿过燕山山脉,到北京。

你不得不佩服日本人的满蒙非汉眼光,北部和中间的铁路线,大部分都是日本人修筑的,所以今天还偶尔可见日本式的火车驿。

汉人社会带给蒙古人的是什么呢?这也是蒙古人觉得自己的现代化受惠于日本、而非国共两党多的原因之一。我听得一个蒙古人教授和我说,日本人几乎修建了东蒙古的大部分学校,而汉人移民者就知道种地,然而降水稀少的草原,开发铁路、引进西式学堂,比底层汉人垦殖种地更合适她的自然环境。(有人要说,日本人为了侵略、掠夺满蒙资源而修筑铁路,悉听尊便。)

我们要走的中线,二分之一的行程将穿入燕山山脉的峡谷地带,沿著辽河的各条支流河水而行,一路上的寺庙大都是藏传佛寺和白塔。最后来到万山朝会之地,那就是热河。

可以说就是这条汉人永远无法理解、至今也理解不多的地理线,让满洲人和蒙古人真正征服、控制了中国几百年。山海关从来都只是让诗人歌咏的建筑形式而已,而怒发冲冠为红颜的圆圆曲,更是不知地缘政治的南方汉人的过时想像。

就这样,我们抵达了汉人官僚不可前往的圣地、一个只接见藏、疆、蒙、俄罗斯、英国使者的地方,一个满洲人在此磨砺自己满洲旧俗的地方,满洲人最终在这里和科尔沁蒙古人共治大清帝国。这条非汉的路线,是你理解满洲的钥匙和你的通关密语。

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历史的旋转门

承德之于北京,就是兴京之于沈阳,二者是对照的概念。

我们必须理解,承德(蒙古人的名字是热河,而承德是雍正起的具有儒家政治色彩的名字),他和北京的关系,就是沈阳和兴京(赫图阿拉老城)的关系。二者在地理上是对应的;在文化和心理上也是对应的。

地理上的对应,指的是满人习惯在山地和平原二种地理形态之间的游走。或许满洲人渴望平原,但也依恋山林。他死在平原,并在山林里复活。燕山山脉对于满洲人的意义,就是长白山的替代品。他追随著历史的惯性,不由自主地进入并生活在汉人的世界边缘,但一定要找回自己熟悉的空间和味道。所以满洲人在北京附近的西山,建立了游牧式的宫殿,颐和园、圆明园;在西北的崇山峻岭里,找到了让猎人兴奋的地方,兴建了陪都。

我们这趟行程的横贯入关之旅,其实是两段重复的深刻体验。第一段,就是从辽东长白山山岭的赫图阿拉老城为起点,走出山地,到沈阳。第二段,从燕山山脉的中心承德为起点,走出山地,到北京。

承德同时也是历史的一个旋转门。地理上,它是满蒙汉交汇的中心,政治上,它是满盟贵族同盟统治中国之地的中心。这也是清代后期,满清依赖汉人更多而疏离蒙古人,到1912年满洲帝国瓦解后,承德便慢慢衰颓的原因;也是1946年,中共为何在承德召开四三会议,瓦解东西蒙古政治结盟,使得蒙古变成中共的优秀民族自治区的地理和政治原因。

燕山山脉盘踞在蒙古、华北、辽西之间,承德就处在中央。它的西面,是另外一个重要的旋转门张家口和大同——中国历史上重要的异族入侵故事,几乎都和张家口、大同有关。它的西南方,就是北京:管理汉人的政治中心。它的东南方,就是著名的山海关,扼燕山和渤海。它的东北方,几乎和北京构成一条直线的,就是蒙古的赤峰,契丹人的上京,被中原更早的红山文化所在地(红山,就是赤峰)。

承德这个地方,对于满洲人而言,是一个乡愁的替代地;也是满蒙政治结盟的地理中心。所以,一般汉人不可进入,汉人官僚更是要止步。今天是汉人游客也多把它视为旅游景点而已,很难理解它的文化、地理和政治内涵。

端旅行将于2017年8月25日-2017年8月31日推出“重回满洲深度游”,邀请八旗文化总编辑富察同行,带领大家一起用全新的眼光探索中国东北,认识真正的满洲。 端旅行推出的文化深度游项目专注于知识冒险和在地体验,如果对我们接下来的旅行项目感兴趣,请关注 Facebook 帐号“Initium Travel 端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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