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being queer

《当他们认真编织时》与《日常对话》,日本和台湾编出的“供养”

社会的多元,就如同水墨光谱般可以渲染出复杂美丽的纹理吧!

栖来光

刊登于 2017-04-15

#LGBTQIA

跨性别题材电影《当他们认真编织时》。
跨性别题材电影《当他们认真编织时》。

“17岁进入青春期以后,我无法接受自己的阳具,大概有一年没办法直视自己的双腿之间。”

一位跨性别好友,曾经跟我说过这种话。

跨性别在日本,被称为“ニューハーフ”或“オネエ”,乍看好像得到某种公民权一样,实际上,我们很少听到市井中一般人的真实意见。即使在 LGBT 的概念较为先进的台湾,跨性别在性少数中也是“弱势里的弱势”。日本虽然因为娱乐产业对跨性别大肆消费的缘故,跨性别的知名度不低,但要说到“理解”,我想还是为时尚早。

日本电影《当他们认真编织时》中的跨性别

“也有不动手术就活不下去的人,跨性别中,个体差异很大。我是没到那么急迫的地步。”

“出生时是男性,所以接受自己的身体也是必要的修行啊。”

“和动了手术,怎么看都是女生的朋友见面时羡慕得不得了。”

“在路上散步时,发现映在橱窗上的自己是男生的样子,就很消沉。”

以《海鸥食堂》(2006)、《眼镜》(2007)享誉国际的荻上直子,她导演的新片《当他们认真编织时》(彼らが本気で编むときは、),让我想起那个朋友跟我说过的话。这部电影,就是这样编织起一个又一个的情节,传达出导演经过绵密取材与思考后的温柔感触。

和母亲(ミムラ饰)住在一起的小友,因为母亲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投靠舅舅牧生(桐谷健太饰)。舅舅告诉小友:“我现在和某人住在一起。”小友在舅舅家见到舅舅的情人凛子(生田斗真饰),是动了性别转换手术的跨性别(MTF)。

一开始,小友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和澟子相处,“她”出生时是男性,但日常生活里完全是女性的样子。但凛子为小友所付出的爱,让小友越来越理解澟子原来和自己并无二致,共享相同的喜怒哀乐,于是小友也渐渐将澟子视为家人。小友、澟子、牧生的三人生活在凛子母亲回家以后只能告结;临别时,凛子送给小友自己亲手编织的毛线“御守”。经过和凛子的共同生活后成长了的小友,这次为了要支持母亲,回归了和母亲的两人家庭。

通过跨性别这种一般人眼中不“正常”的角色,反问“正常是什么”,在这部电影里,处处埋设了这样的机关,让观众能因此察觉到自己内在的“标签”和“成见”。

例如,凛子在窗前眺望的场景,我们跟着镜头看她眺望窗外时看到附近邻居悬挂的鲤鱼旗的这一幕。鲤鱼旗从上到下的顺序是“青色鲤鱼=父亲”、“红色鲤鱼=母亲”“小鲤鱼=孩子”,空中飘扬着的鲤鱼旗是很传统的日本意象。但是,那是以父亲为家长,母亲和孩子在其下的样貌,是不容许任何差错的家族形态。

然而,第二天凛子为小友做了便当,里面放着的却是同样大小,同样颜色的三个鲤鱼旗形状的小香肠,在那里,没有性别差异,没有大人和小孩的区别,也没有上下关系。

有一幕是跨性别的凛子的母亲(田中美佐子饰)对小友说话的场景。

“即使妳是小孩子,要是妳伤害了我的女儿我也绝不饶妳!”

乍看好像是不太成熟的发言,但其实可以说她是用对等的视线和孩子说话。因为凛子的母亲不是那种会说出“小孩子啦没办法”的人,她也不会硬性规定男生就该怎么样,能柔软地理解孩子青春期时身体与认同分裂的痛苦;凛子母亲不仅买了胸罩给澟子,还为她编织出里头的“胸部”。

就像电影的标题,这个作品的主题是编织品。而这部电影本身也是一个编织品。“棒针”的编织法,有平针、低针、高低针。“钩针”的话,有短针、长针。两者的基本编法只有几种,但经由这些单纯动作的重复,可以创造出各种设计的织品。LGBT 是上针,亲子的形态是下针。那里所描绘的亲子关系的形态,也不是只有一种。就如同食、衣、住等是简单的生活元素,但日积月累编织出来的,是极为复杂的亲子关系。

  • 没有固定的工作和生活,对自己的小孩也不负责任的小友妈妈。

  • 把男同性恋孩子逼到自杀未遂绝境的母亲。

  • 把对离家丈夫的恨意都织到衣服里,让女儿穿上那些衣服的严厉教养的母亲。

  • 接受生错性别的孩子,并且温柔帮助她的母亲。

  •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同亲生一般满溢爱情,送他出社会的母亲。

母子关系的多样性,也传承到下个世代。孩子成为母亲,母亲成为孩子,多彩的织品连绵不绝,首尾相续如永远的莫比乌斯带。

宛如双生的台湾电影《我和我的T妈妈》

亲子关系很有趣,本来以为年轻时埋藏在心里深处、好像都解决了的问题,随着年纪渐长,却如亡灵般让人痛苦,徘徊不去。而之所以不能再继续压抑的原因,或许正是因为心灵的成长,我们获得了正视过往避而不谈的问题的勇气。

我在电影放映会看了《我和我的T妈妈》这部纪录片(黄惠侦导演,54分钟),描写的是导演的母亲和家人们。导演把《我和我的T妈妈》编辑为89分钟的长版《日常对话》(Small Talk)纪录短片,预计将于4月14日起在台湾正式上映。

“T”是“Tomboy”的简称,在台湾指的是女同志里的踢(たち)的角色。如同《我和我的T妈妈》片名所示,导演的妈妈,也就是本片主角的“T妈妈”,是位女同志,从小就喜欢同性,但因为娘家是乡下农家,不能接受她的性倾向,就听家人的意见出嫁了。虽然T妈妈生了两个女儿,但受不了丈夫的家暴,带了两个女儿离家出走到台北。之后自学丧礼时牵亡魂的技术,以此谋生,女儿们也跟着她一起工作。也因为这样,黄导演在小学三年级以后,就没有继续上学。

逃出丈夫家以后,T妈妈不太隐瞒自己的性向,她把头发剃得短短的,polo衫塞到男生裤装里。谈了很多次恋爱,也有过好几个女朋友。孙女们问过阿嬷:“阿嬷是男生还是女生?”阿嬷回答:“当然是女的啦。”在这里我们看得到家人之间坦率的亲近与理解。

但黄导和母亲之间不是这样的。长期以来,她感受到和母亲之间的巨大隔阂。为了避免泄漏剧情,这里我们不说最主要的原因,但在黄导演的影像里,她纪录了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凝视并面对横在母女间的鸿沟。

片中处处交织着T妈妈“牵亡魂”的影像。“牵亡魂”这种吊慰生者,导引死者到黄泉之路(中文说“超渡”)的工作,是台湾独有的职业,日本并没有。电影里随着死者被“供养”的过程,也“供养”了长期以来导演对母亲的郁屈的心思,影像诉说了导演的心念如何被超渡,母女关系得以再生的过程。

也就是说,这部纪录片和《当他们认织编织时》一样,是由性少数问题和亲子关系的经纬所编织而成。

奇妙的是,两部作品都在今年柏林影展夺得颁给 LGBT 作品的泰迪熊奖,不管是日本电影或台湾电影,都是初次创举。《当他们认真编织时》和《日常对话》宛如在日台两处相异的土地上长出的双胞胎。所以我看完这两部片时,心里感慨很深。

《日常对话》的黄导演和《当他们认真编织时》的荻上导演都是家有幼儿的母亲,这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偶然。因为自身和孩子的关系,帮助她从只是被动的“承受”,升华到可以接纳能够原谅的“接受”。有趣的是,两部电影都用“供养”来表现出从“承受”到“接受”的机制,所谓的供养,一方面是献祭给“死者”的仪式,同时也是让生者得以在人间重生的仪式。

《日常对话》海报视觉。
《日常对话》海报视觉。

台湾和日本在性别意识上的差异和“手艺”

我也曾经有过编织的时期。

当时的我,被男朋友劈腿,谈着痛苦的恋爱。说有多痛苦呢?差不多是得了圆形秃那样的痛苦。那时我在读艺术大学,所以要做作品,不知为什么,最激发我的创作欲的,就是编织和裁缝。

人们都有各自发泄痛苦或疗愈自己的祈愿物,对女性而言,长期以来,“手艺”(手工艺)是其中一种重要的手段。18世纪的小说家珍奥斯汀(Jane Austen),如同拼布般织出人类心灵的声音,写出了长篇小说。无法在社会上活跃的女性们,因为不回家的丈夫或是缺乏理解的家人,又或者是经济上的困难等等委屈,女性们投身于编织、拼布、剌绣、蕾丝等编织的“手艺”中。

在《当他们认真编织时》里,凛子或小友的祖母,也在毛线里丢出无法排遣的愤怒和恨意,这也使人想起手艺的历史。

女性的压抑和手艺的关系,要说起来的话,我想着眼于日本与台湾之间,虽然极为相似却又无法忽视的巨大差异。

通过拍摄纪录片,黄导演想“供养”的对象是她幼年的痛苦记忆;与此相对,《当他们认真编织时》所要供养的对象,是凛子的“男性”。牧生和小友一起帮忙织出了各种颜色的毛线“阳具”塔,三个人一起在海边烧掉阳具塔的景象是很深刻的场景。

外表上的各种手术虽然已经结束了,但凛子始终没下定决心把户籍变更为女性。他想编出和108个烦恼同样数字的108个男性阳具,烧化它们来做为供养,这也是他给自己的一个分水岭,澟子希望在那之后,她在户籍上可以成为女性,和牧生结婚入籍,然后领养小友。虽然动了手术,但凛子之所以执着在阳具和户籍的理由,可能有点难理解,不过我和开头提到的跨性朋友讨论后,终于稍微能够明白了。

我也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思考。

将天生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加上人为的手术,可能是其中一个踌躇的理由。再进一步,像日本这样明显是“女性附属于男性”的社会里,舍弃男性性器/男性户籍,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冒着极高风险的,《当他们认真编织时》正暗示了这种深植于日本人心中的潜意识。

所以,在《当他们认真编织时》里,不管编织或是料理,凛子体现出的“女孩样”主题,也可说是被“贤妻良母”幻想所束缚的,非常日本的形象。台湾并“不是”日本那般的男性优越社会,也体现在亚洲社会排比中非常突出的就业率。实际上,我周围的台湾女性,大多数也从男性视线所要求的“女生就要像个女生”的幻想中解放了,她们不需要用“女孩样”当卖点,活得比日本女性更自由。和日本相比之下,台湾做手艺的人比较少,是不是就因为这样呢?

现在在台湾,几乎“撕裂社会”的同性婚姻立法问题,以及台湾社会上对LGBT问题的高度关心,也是因为台湾性别意识的先进吧?台湾与日本在性别意识上确实存在相当大的距离。

多样性的光谱

黄导演的母亲非自愿地踏入婚姻,结果生了两个女儿,也抱了孙子。电影中她虽然否定了“结婚”或“家族”,但也可以看到她疼爱孙子的样子。这里面充满许多矛盾。

在电影的最后,家人们全部聚在餐厅里庆贺黄妈妈的生日,也拍了大合照。虽然否认自己的性别和婚姻制度,但在社会这个水平面上,她和家人仿佛一滴墨水坠入其中,扩散出大大的波纹。我看着那个画面,因为墨水晕出的大理石纹路的美丽而不禁泫然。这中间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在其中灰色光谱的层次越多,墨汁的流动就越加美丽。社会的多元,就如同水墨光谱般可以渲染出复杂美丽的纹理吧,我再次这样感觉。

现在台湾上映中的《当他们认真编织时》和4月14日上映的《日常对话》。剧情片与纪录片。完全不同风格的女导演。这两部作品像是相同的纯麦,在日本和台湾这两个不同的酒樽里,熟成出两种风格相异的威士忌。我不禁祈愿,希望有更多人能品味这两种芳香,能想像性别与家族关系下多元光谱的美好世界。

(栖来ひかり╱栖来光,自由撰稿人,著有《在台湾寻找Y字路》(台北:玉山社,2017),定居台北十年的日本人)

注:现在上映中的《日常对话》,为导演重新编辑版,与《我与我的T妈妈》的结局有所不同。

原文刊载于 Taisuki Café 网站,经作者同意授权 Taisuki Café 翻译,并授权端传媒编修转载。

如果您愿意付费成为我们的端会员,请按:这里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