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河套科技园

金心异:深港合办科技园,能否助香港解决产业困境?

港深科技园合作来得太晚了,于深圳已然意义不大;至于能不能帮到香港,还要看两地是否能够真诚合作,并找到最佳的合作模式。

刊登于 2017-01-19

#河套科技园#香港#深圳

编按:香港与深圳两地政府早前签署备忘录,决定在两地边境落马洲河套区合作兴建“港深创新及科技园”,共同发展科技创新产业。不过,两地是否真的能够分工合作、优势互补?如果可以的话,具体又如何做呢?《端传媒》邀请了两位创科产业关注者,分别从香港和深圳的角度,探讨一下两地合作的意义。

此篇作者金心异,是深圳民间学者,也是“深圳主义者”。另一篇请见《李劲华:深港合办科技园,深圳得益,香港又如何?》。

香港特区政府与深圳市政府签署了《关于港深推进落马洲河套地区共同发展的合作备忘录》,将在香港落马洲河套地区合作建设“港深创新及科技园”。
香港特区政府与深圳市政府签署了《关于港深推进落马洲河套地区共同发展的合作备忘录》,将在香港落马洲河套地区合作建设“港深创新及科技园”。

2017年1月3日下午,就在深圳官场人事大变动(原深圳市委书记马兴瑞升任广东省代省长、原市长许勤升任市委书记)之后数天,香港特区政府与深圳市政府在香港签署了《关于港深推进落马洲河套地区共同发展的合作备忘录》,将在香港落马洲河套地区合作建设“港深创新及科技园”,推动其成为科技创新的高端新引擎、深港合作新的战略支点与平台,共同建设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深港创新圈”。

两地不少产业及科技界人士,相信对此进展颇感振奋。但诚如北大深港产学研基地副主任张克科先生所言,河套地区的深港合作,“1991年启动、1994年推动、1998年列入两地议题、2003年重开会商、2008年列入香港十大、2013年破局、2017年一锤定音”,真可谓是好事多磨。以我这个观察者来看,即便这份并无约束力的“备忘录”能够真正落地,它也来得太晚了,于深圳已然意义不大;至于能不能帮到香港,还要看两地是否能够真诚合作,并找到最佳的合作模式,使双方各自的优势能够充分发挥,最终令香港重建实业基础、改善产业结构、促进就业,俾使香港能够迎来新一波经济繁荣,而深圳亦能从香港的经济转型中获得红利。

深圳屡倡港深合作,不获积极回应

深圳和香港在19世纪40年代之前,共同属于广东省宝安县。到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大陆改革开放,深圳建市开埠,最初发展贸易,1986年后开始吸引香港加工业北迁,1993、94年后,认识到加工贸易不是方向,下决心跟上全球科技产业发展趋势,推动发展高科技产业。当时深圳毫无科技和高等教育基础,故在1996年香港回归前夕,其提出的一整套深港合作、整合双方优势资源共同发展科技产业的计划,不获香港积极回应。

深圳随后自行推动科技工业发展,1997至1999年进行了一系列政策及制度设计,1999年开始举办“中国国际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同年谋划设立创业板,提出希望与香港联交所展开合作,惟亦不获积极回应。到了2005年前后,深圳的科技工业已经强势崛起,2006年深圳政府提出“深港创新圈”计划,这次香港方面倒是开始有所回应,但双方始终找不到一个能够善尽各自资源优势的合作模式,在双方各自的主要推动者纷纷下台后,此计划事实上已经流产。

迄今为止,深圳的高新技术产业可以说已成为中国大陆的领先者,华为、中兴通讯、腾讯、比亚迪、迈瑞、大疆等诸多企业成为颇具实力的行业翘楚,其中华为、中兴、腾讯等且已成为跨国公司,在全球布局。2015年,深圳电子与信息、生物医药、新能源、新材料等六大较具科技含量的产业,总销售额达到1.7万亿人民币,全社会研发投入占 GDP 比重的4.05%,PCT 国际专利申请1.33万件,占中国大陆46.9%。从产出规模上来说,深圳已相当于以色列整个国家,加上与深圳共同作为一个整体产业链的东莞和惠州,则相当于台湾整体的规模。可以说,深圳用短短的20年时间,在全球科技产业链条中找到了一席之地。

这个成绩是香港人没有预料到的——在1990年代中期时,香港业界根本不相信深圳有条件发展高科技。深圳的其他产业,包括房地产、物流、加工制造、金融等主要产业,都相当程度上依赖于香港的支持或协助,但高科技则没有。曾有港府高官在一篇文章里表示,对深圳高科技发展起来始料未及。

深圳为什么在1990年代到2006年这十几年里,一直眼巴巴地希望与香港展开科创合作?主要是深圳认为这种合作可以优势互补,且对双方都有利。深圳认为香港值得借重的独特优势包括:

一、深圳没有好的大学,而香港拥有八所大学,其中至少三所是亚洲一流并且进入全球前100的,其他五所放到国内也肯定都是一流之列。大学既是科研重镇,也是人才培养基地和人才蓄水池。深圳最初希望借重香港的大学,为自己提供研发基础和人才培训平台。

二、深圳当时对全球的科技人才没有吸引力,而香港作为著名国际都会,具有这种吸引力,深圳设想香港可以从全球吸收人才,而为深港共同所用。

三、深圳在国内最早认识到,科技创新或科技产业的关键是金融机制,所以深圳才希望香港创业板与深圳创业板能够展开合作,并利用香港资本市场的强大融资能力,为科技产业提供创业资本。

四、香港作为一个全球商业中心城市,已经具有一个全球的商业贸易网络,可以帮助深圳打通与全球科技产业链的联系。

五,深圳在国内最早认识到,科技创新环境的一个最基础的要求,是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国内的法治环境是无法让人对此有信心的,而香港则具备这一基础。因此,深圳希望利用香港的这一优势,并且逐步向香港学习,在深圳建立一个较好的知识产权保护的法治环境,形成在国内的比较优势。

香港一再拒绝深圳递过来的橄榄枝,逼使深圳只能凭自己的力量解决上述五个问题。

深圳自立,科创领先全国联系全球

所以我们看到,近20年里,深圳投入巨资想要建立自己的大学体系,到目前为止虽然收效仍然一般,但也初步建立了一个仍很弱小的基础──努力提升深圳大学的教学和科研水平;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合作建立研究生院,并诱使对方逐步在深圳开设本科教育;模仿香港科技大学建立南方科技大学;在深圳高新区设立虚拟大学园,诱使全国50多所大学在深圳建立科技成果转化平台;吸引香港中文大学设立深圳校区;与国际知名大学合作,设立10个专科学院;最近的收获则包括,引入广州中山大学建立深圳校区。

深圳作为中国科技创新中心的地位和品牌已经确立,加之在国内大城市中比较好的生态环境,目前已经足以吸引中国大陆的优秀人才,并正在试图吸引香港和全球的科学家。

深圳创业板市场、VC/PE 已经形成体系,成为国内资本最为集中的三个城市之一,深圳目前不缺资本,对香港资本市场没有依赖。

深圳目前已自己建立起了与美国硅谷、台湾、以色列等全球科技创新前沿地区的科技与商务联系,深圳部分大公司已经初步建立起一个全球性的研发网络,利用全球的科技人才和研发能力。

目前深圳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缺陷,是它作为中国大陆司法管辖地区,无法独立建立一个法治基础。尽管如此,深圳试图在国内大环境下,建立自己相对尊重知识产权的小环境。

由以上可知,迄今为止,深圳的科技创新环境已经是全球最优之一,不依赖香港形成体系,所取得的成绩已将香港甩在身后。对深圳来说,香港目前主要的价值只在于其法治环境、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当然,香港对深圳仍有一个价值,那就是向中央政府索要改革开放先行先试政策的一个借口。

香港科创进展未如人意

香港作为一个细小型城邦经济体,按照国内的俗语来说,应该是“船小好调头”,可以因应生存环境作迅速而有利的调整。而且自开埠以来,本身已经历过三次产业转型:第一次是由开埠之时的纯粹农业和渔业地区,转型成为大英帝国在远东的转口贸易基地;第二次是20世纪60年代,由原来一个纯粹做转口贸易的自由港,转型成为亚洲其中一个轻工制造基地,建立起一个以纺织制衣、玩具、电子、钟表、印刷为主的轻工业体系;第三次则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制造业北迁内地,香港转变成国际金融中心。

香港回归后,首任特首董建华认识到香港单一依赖金融业的弊端,想要向亚洲四小龙的其他三个——台湾、新加坡、韩国学习,使香港成为一个亚洲科技创新中心。1998年,董特首倡议设立创新科技委员会,邀请曾任加州伯克利大学校长的田长霖教授出任主席。

港府接受了田教授的建议,由政府注资50亿港元设立创新及科技基金,成立应用技术研究院,开设创业板,建设数码港,设立五大研发中心,扩大香港科技园;最新的进展则是,2015年11月,港府设立创新科技局。

但是从1998年到现在的18年时间,倘若与深圳相比,香港创新科技的进展显然未如人意。首先,香港并未建立一个成规模的创新科技产业,并引领香港经济的增长;其次,香港也未涌现出几家有国际影响力的科技公司。相反,香港创业板的渗淡、数码港的失败,则广为港人诟病。

香港转型为何进展不大?

为什么收效甚微?本人认为,以下几个原因,妨碍香港:

首先是金融中心与科创中心的不兼容性。举凡世界各国,大部分金融中心都无法同时成为一个科创中心,因为金融中心必然抬高当地营商成本,尤其是土地成本,而科创无法承受这样的高成本;同时,金融中心的投机氛围、赚快钱心理,无法平心静气搞科研;而且,政府及社会的心态、经验都适应于金融业,很难同时适应于科技创新中心的要求。

但这一状况也并不是铁律,近年有两个个案改变了人们的认知,一是纽约,作为全球首屈一指的金融中心,却于近年逐渐发展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创新科技产业链条;二是三藩市(旧金山),作为硅谷所在地,却由于服务于硅谷,科技金融崛起,逐渐成为全美的第四大金融中心。当然,新加坡是更早的一个案例。这表明,金融中心与科技中心并非完全不兼容,而像纽约这么高成本的都会区,都仍然能够发展出创新科技,香港更不应该自我否定,而应该研究借鉴纽约、伦敦、新加坡等这些成功案例,找到香港的成功之道。

其次,香港政制限制了政府的引导能力。作为全球著名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样板,香港人这些年有些固步自封,对政府角色有片面认知,以为政府最好不要管经济和产业。但是像美国、英国这些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政府也并非完全不介入产业政策。香港即便不学习新加坡,至少也应该向英美国家学习。

最后,香港本地市场的狭小性,无法为创业公司提供生存发展基础。对一间创业公司来说,其创业期最为重要的是本地市场,这个市场一般不会太大,但足以支撑其渡过创业期,成长为一个能够稳健生存的小型公司。但大部分小型公司的存活能力都很弱小,倘它欲成长为中型公司,就必须有区域市场的支撑;倘若它要成为大公司,就需要一个大规模的全国市场或大洲市场,甚至是全球市场。

香港科技产业的本地市场十分窄小,所以很难培育出像样的企业。本来珠三角的区域市场和中国大陆的全国市场都应该可以为其所用,但由于大陆市场的开放度不足,而且香港创业公司对大陆市场的把握能力不足,所以鲜见香港科技创业公司开拓珠三角或大陆市场。

但是,倘若先打通深港共同的本地市场,令香港创业公司能够在深圳市场进行中国大陆市场的训练,则再开拓大陆市场就要容易得多了。我想这就是深港创新科技合作的方向之一。

当然,由于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使得市场的开拓可以沿着虚拟空间进行,而不受地域限制,但纯粹虚拟的市场毕竟尚有限,许多业务领域仍需要线上与线下相结合。何况即便是虚拟空间,它仍然是被不同的语言所分割的。香港人的优势是既掌握中文语言,又掌握英语(据说近些年有退化趋势,这是个危险信号),但是现实似乎是,香港人既与中国市场有文化隔膜,又与英美等英语市场有文化隔膜。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总的来说,在深圳已成长为一个与香港等量齐观的城市经济体,并且已成为一个全球著名的创新科技中心之后,香港已认识到了深圳的成长和成功,并且不再看不起身边这个小兄弟,而是正视其成功,和这种成功可能为香港提供的帮助和实施的影响。深港两地签署关于河套的合作备忘录,就是证据之一。

两地如何达至双赢?

关于落马洲河套地区的开发,在2004至2006年,两地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进行深入的研究与讨论,但两地并未达成共识,尤其是香港内部未形成共识。在香港自认为拥有对河套开发100%的主导权的情形下,河套开发事实上被搁置了。

就目前双方达成的备忘录而言,仍可看出香港具有几乎全部的主导权,深圳事实上仅具咨询地位。土地确定为公益性质,确实可以摒除香港内部的许多纷扰,但是也可能会导致它不能为香港的重建产业基础做什么贡献。

问题的关键有三:香港与深圳双方在河套的合作中,如何摆正双方角色?如何发挥两地各自的优势?如何实现双赢目标?

香港的优势,仍是前述的五点,只不过前面四点深圳的需求已不强烈,最主要的优势仍是香港赖以生存的最后基础:法治。深圳的优势,则主要是:一、政府拥有向科技产业和科技创新提供配套公共服务的深厚经验,包括制订政策的经验;强势政府对不受约束的丰厚财政资源的支配能力;二、相对于香港而言仍稍低廉的成本,但其实已很高;三、完善的科技研发与制造业链条,支撑硬件创新;庞大的研发人员队伍、创业家和企业家资源;丰盛的资本池;四、直接面向整个中国大陆市场的便利。

其中需要强调的是第一点与第三点。尤其是经验,是香港最为缺乏的。所以涉及到河套开发中双方的角色分配,倘若香港方面片面强调其主导权,则我们可以确信,以香港人过去十几年所积累的有限经验,我们可以十分看淡河套的开发。香港科技园公司作为土地业主,其开放度以及与深圳方面如何制度衔接,至为紧要。

至少有一个原则需要达成共识,也就是过去10多年里深港学者所提出的一个原则:河套这个地块具有十分特殊的性质,因此必须做那些在香港本土做不了、在深圳本土也做不了、只有在河套才好做的、充分利用深港两地优势的事情。

在此基础上,才谈得到双赢目标。

深圳目标清晰,香港“再工业化”议而未决

还有一个问题是,双方的各自目标是什么?

深圳在河套开发有很清晰的目标,可以说是务虚不务实。首先是政治红利:一、中央政府希望帮助香港实现第四次产业转型,深圳为中央分忧,为香港做贡献,这本身是很重要的政绩;同时也可以说是对过去30年香港帮助自己的回报。二、可以藉河套开发的深港合作,向北京要求更大的开放度,更多的改革先行先试权,其中重心在于法治创新。

其次是,通过建立深港共同的区域创新体系,补足深圳自身的短板,这主要是指三方面:一、知识产权保护;二、人才的吸引力方面;三、与欧美等建立更畅顺的技术转移通道和产业链联系。

以我个人的观察,香港似乎并没有很清晰而具体的目标。倘若仅仅是在河套建立更多的教育和研究平台,那么,香港本土已有这些平台,且更成熟更有优势,有什么必要在河套进行物理空间的延展?

香港必须通过研究和讨论,弄清楚通过河套的开发,想要达到什么目标。

有人希望借助河套开发,使香港实现第四次产业转型。但所谓第四次产业转型,香港内部仍有不少争论,其中主要是两种:一种是将河套作为一个朝向建立“六大优势产业”(环保、教育、检测和认证、医疗、创新科技、文化及创意产业)的工具;另一种是希望通过与深圳的合作,在香港实现“再工业化”(高端精密制造)。两者有重合部分,但主要的分歧在于,香港还有没有必要“再工业化”?这可能还涉及到对“再工业化”的理解。

没有人会认为香港有可能回到传统的工业。但是高技术含量的工业有无可能?不少香港学者认为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而且认为香港也不必有此类工业。这一观点在五年前也许毫无疑义,但是在美国也提出“再工业化”、总统特朗普(川普)要求制造业回迁本土之后,香港人的这一观点也许需要修正。我们必须认真研究香港“再工业化”的可能性,各方面条件如何,各种不利因素中,有无可能以某种方式克服。

为什么需要“再工业化”?为了解决香港目前遇到的困境。我认为,目前香港困境的主要经济原因有二:一是 GNP 与 GDP 二者的脱节(日本、台湾面临的也都是同一问题),使得香港人在全球创造(其中尤其是中国大陆)的财富,无法利益香港本土、为全体香港人共享;二是独沽一味地发展金融业,其受益的层面较为狭窄,尤其不能解决中低收入人群的结构性就业难题。

金融及高端服务业,它所延展的上下游产业链,与高端制造业所延展的上下游产业链,是不同的。后者能提供更多的中低收入就业岗位,而前者提供的则较少。如果香港某种程度上的再工业化,能为香港创造10至20万个中低收入的就业岗位,那么香港的社会问题就能得到相当程度的缓解。

如果是要发展前述“六大优势产业”,那么在河套地区实施的必要性就没有那么强。但如果要建立一个高端制造业,就有必要充分利用深圳的优势,深港双方合作进行,那么就有必要利用落马洲河套区。

此一部分的细节尚需诸多论证,但是我想强调的是,仅有河套是不够的,因其只有不足1平方公里的土地,对深圳和香港都不足够。深圳侧和香港侧都有必要增加更多的土地作为配套。深圳侧对此已有因应,这就是皇岗口岸所能腾出来的1平方公里,以及福田保税区的3平方公里。而香港侧则是古洞北地块。我不知道香港政府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征地、成本、运营等),但我以为,至少需要5平方公里的土地用于香港的再工业化。

总而言之,香港和深圳这两个经济体量都超过3000亿美元的城市,又仅仅一河之隔,在地缘上唇齿相依,必须正视对方的存在和可能对自己施加的影响,并认识到合作共赢的重要性。在过去30年里,香港单方面无视深圳,所幸现在已经改变。通过落马洲河套的合作,为两个城市的共生共荣找到一个最佳模式,这对整个中国和世界都是极其意义重大的。

(金心异,深圳民间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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