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

五年一座金马奖,从流亡导演到“香港人”应亮

一部《九月二十八日·晴》让出身大陆、流亡香港的导演应亮成为了金马奖“香港队”成员,这是一份给香港的“投名状”,一剂治人治己的“药”,还是一种自己方式的“报恩”?

特约撰稿人 夏目目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12-12

#金马奖

《九月二十八日·晴》导演应亮。
《九月二十八日·晴》导演应亮。

9月28日,对从上海“流亡”到香港的独立导演应亮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两年前的“9.28”,是香港雨伞运动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之一。香港政府总部和立法会所在的金钟,从傍晚5时58分开始到翌日凌晨,落下87颗催泪弹。导演应亮也在此时,从位于离岛的家中坐船出发,赶到金钟,声援抗议的群众。两年后,他第一部以香港为拍摄对象的短片《九月二十八日·晴》在台北获得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奖,成为金马奖历史上第一部以伞运为主题的获奖影片。

2016年11月26日,获奖当晚,应亮的社交网络被祝贺声填满。和对导演能力、作品表现等常见赞誉不同的是,朋友们给应亮的祝贺,多了“香港人”、“香港队”这一项:

有人将这部短片与香港导演拍摄的《一念无明》和《树大招风》一起称为“香港队”作品,还有人对应亮说:“我相信你比许多香港人更爱香港!”

这些象征著某种身份接纳的回应,对应亮来说,和对作品本身的肯定一样重要。他曾不止一次在各类公开场合说,4年前,有不少朋友冒著风险帮他,才令他在无处容身的情况下,能够留在香港生活,因此在金马奖领奖台上,他满怀感激地说:“香港是一座侠义的城市。”

在港生活了五年,应亮终于把这座原本陌生的城市拍成了电影,把香港故事推向外面的世界,他说,这是对香港的回报,也是自己新的身份认同:“我可以确认自己身份应该是个香港人了。”

《九月二十八日·晴》

导演:应亮
上映:2016
2016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
2016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入选作品
2016釜山国际短片节开幕电影
2016圣地亚哥亚洲电影节短片竞赛
2016高雄电影节入选作品

透过电影,“落地”香港

2012年之前,应亮在中国大陆是非常活跃的电影人。他拍摄过14部短片,4部剧情长片,发起过重庆民间映画交流展。2011年,应亮受邀到香港演艺学院做为期一年的驻校艺术家。

但2012年,他以青年杨佳袭警致6人死亡的争议案件作为题材,拍摄从杨佳母亲视点出发的长片《我还有话要说》。但影片随后遭到中国政府封杀,应亮彼时正任职香港演艺学院驻校艺术家,不仅本人被上海政府官员约谈,家人也遭公安等多次“问候”。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他不能返回大陆,幸而得香港朋友救助,可以暂时继续居留香港。

危急关头,香港成了他唯一的选择。而所幸,也有香港朋友愿意冒风险去帮他,最终,他以香港演艺学院兼职讲师的身份留下,拿到工作签证,一直教书至今。

“香港是一座侠义的城市。”

《我还有话要说》

导演:应亮
上映:2012
2012南方影展
2012金马影展
2012韩国全州影展
2012卢卡诺电影展 最佳导演奖、最佳女主角奖

但是,离开生活了35年的中国大陆,对一个导演来说,也是离开了最熟悉的叙事土壤。他不得不中断了创作,直到2013年初,他决定拍一部讲香港的短片。他觉得在港生活,融入是基本的尊重,而自己能够“落地”的方式,就是电影。“我没法到中国拍片子,而新的感情投射已经在另一座城市了。”应亮说。

这是《九月二十八日·晴》的雏形。

彼时,学者戴耀廷、陈健民和牧师朱耀明才刚刚开始酝酿“占领中环”,希望以非暴力的公民抗命形式,为香港争取民主普选特首。“抗争”还在纸上谈兵的阶段,谁也没能料想到之后的雨伞、铁马、冲撞和催泪弹。这时的应亮,也没有选择“占领”或者“抗争”作为直接主题,他从街边的老人院和电影《桃姐》中受到启发,打算将他的香港处女作献给养老问题。

拍摄一座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很不容易,应亮先花了将近3年的时间阅读香港历史,把香港70年代的小说,西西、也斯,“图书馆能找到的几乎都看了”,又自己一个人探访了港岛和九龙的六七家老人院。但香港的政治风云变化出人意料地迅疾,2014年秋天,雨伞运动爆发,只在资料中看过保卫天星码头、反高铁等香港社运事件的应亮,第一次见证了如此大型的社会运动,短片选题因此急转向,《九月二十八日·晴》的片名也由此而来。

这部短片改编自香港作家陈慧的短篇小说《第十六分钟》和《味道·金宝菜汤》,剧本在2015年8月完成,10月开机,3天就拍完了,加上后期的剪辑、调色,到2016年1月正式成片,2月在香港独立电影节首次放映。

“电影也许是一剂‘药’:治愈城市,治愈别人和自己,也治愈敌人。”

一直牵动著应亮的养老问题,以隐形线索出现在新的短片中:参与雨伞运动的女儿,在9月28日回家之后,与即将搬进老人院的老父吃饭,二人在饭桌上争执占领的意义,哪知催泪弹落下的新闻传来,女儿转身上街,令许多观众猝不及防的,是老父最后温柔一句:“我会保释你。”

2014年雨伞运动开始前5天,9月23日,应亮参与学联(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发起的“罢课不罢学”义教活动,在金钟的立法会示威区,向集会者讲述电影作为行动的另一种可能。当晚的教学大纲中有一句:“电影也许是一剂‘药’:治愈城市,治愈别人和自己,也治愈敌人。”

《九月二十八日·晴》,也许首先就是治愈应亮自己的一剂“药”。这部短片令他摆脱创作中断的苦恼,在新的土壤“落地”。

用五年时间成为香港人

伞,是应亮对香港的第一印象。

那是2004年,雨伞还只是这个小岛城市里,一件日常的必备品,还没有成为抗争符号。应亮来参加影展,见到“传说中的香港”,感到很高兴,但却发现中学时期看的那些“古惑仔”港片都是骗人的,“没有那么多古惑仔,哪有啊?!”让他在12年后仍记忆犹新的,是香港人在冬日雨天,手上拿的黑色长伞,“很雅致,很美好”。

那年他27岁,第一次听说“七一大游行”、“董建华下台”、单程证,对香港好感很多。7年后再来,他的好感仍然持续,觉得香港很有秩序,社会上的人都比较讲道理,唯一缺点是物价太高,但“这不是重点”。

而到了2012年,应亮在香港不再是过客,而是常居民,高物价带来了真切的现实压力。他的孩子2013年出生在香港,他兼职教书,收入不多,太太也做一些兼职的艺术行政工作,两人很努力才能维持正常生活。不过他对自己说,一个创作者的生活潦倒几年,不是坏事。

“我可以确认自己身份应该是香港人了。”

来港5年,应亮搬过五次以上的家,从港岛东的筲箕湾旧区到新界东乡郊,最短一次只住了半年。今年年初,为了有更大的活动空间,他们搬到了新界东的村屋。

房子在山林包围中,还有一块田,在城市出生长大的应亮第一次开始学习有机耕种,虽然时间有限,也每天花一点时间,种出了粟米、尖椒、豆子、菜瓜,前几天刚收成了薯仔和番薯,据说味道香甜。偶尔也有野猪经过,半夜吃光粟米,吃不完的菜瓜则由得它慢慢变老,拿来洗碗。香港的乡郊,成了应亮的孩子最好的乐园。

“我家在香港,我住的地方、家庭都在香港。”应亮说,“我可以确认自己身份应该是香港人了。”他始终强调,尽管前几年自己也在香港做了很多基础功课,但是雨伞运动令他获得力量。

他的脸书头像至今仍是金钟清场时的口号:“We will be back.”(我们会归来)他说自己“支持香港年轻人一切形式的抗争”。在这一点上,他比很多本地人走得更激进,他支持港独主张,也支持暴力抗争,因为觉得自己见过、经历过不民主、不自由的国度,而香港不应该也变成那样。

“我有时比本土还本土”

他的激进主张,常常令他的中国大陆朋友惊讶与不适。

中港足球大战时,他毫不犹豫支持香港队。他能听懂粤语,但不太能讲,平时与学生沟通,学生讲粤语,应亮用普通话回答。但他却说,希望香港人最好都听不懂普通话。甚至,他觉得自己哪怕有一天在香港因身份被打也是“自找的”。

2014年,应亮在金钟占领区义教时,曾有一名中年听众在课堂中途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质问他,为何要用普通话在罢课的活动中教书。应亮的反应是,告诉那个人不想听无所谓,“我是来帮忙的,香港帮我,我现在帮香港,就这样。”那人听毕,转身离去。“没事啊,我也不觉得这叫歧视,最多是他有意见。”应亮说。

类似的情况还有几年前,他走在湾仔天桥上,见到有人拉横幅请大家签名,反对深圳居民“一签多行”来港。“我路过的时候就想,哎呀,这不是限制了一些自由嘛,但马上也就理解了。”

对香港针对普通水货客甚至游客发起的反水货行动,他也是支持的。“看到水客拉那么多箱子,拼命装东西,很讨厌,很贪婪。”他从未想像过自己或家人会在类似的行动中受到牵连,即便有,那也要问:“这些一对一的冲突,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究竟是谁的责任呢?”

是谁的责任?“这肯定不是个体之间的冲突造成的,而是香港政府和中国政府多年来放任资源消耗和人口不匹配,还有多年来的渗透、统战。这些矛盾当然是中国政府有意激化的,调动民粹,让民众之间有矛盾,焦点就会在民间而不是上面,我要是政府官员我也乐见。”他说。

“我是来帮忙的,香港帮我,我现在帮香港,就这样。”

再谈到2016年初的旺角骚乱,他对主流媒体使用“旺角骚乱”一词不满,“最暴乱的是警察啊,不是民众。90年代的民众都是丢汽油弹的”。那应该叫什么呢?“鱼蛋革命啊!”

应亮坚持说自己没有身份尴尬,也对中港矛盾无感。至于会不会因为身份在香港的暴力抗争中受伤害,他认为,“他们反对的是邪恶的政权而不是你”,而万一被打,“也是活该”。

他的主张也让一些人难以接受。有人批评他毫无原则、不讲是非地支持香港,甚至说这种“被打也活该”的心态接近“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应亮对此报以哂笑,“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说你拥护那个绑架你的恶人,那些活在中国还拥护中共政权的人才是真正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毫不讳言地支持港独。“香港应该独立啊,这没有问题。这个世界有太多人和事需要独立,最应该独立的是中国,因为中国被中共殖民得太久了。”

他承认自己“比本土还本土”,而之所以如此,应亮认为,是因为他见过香港和中国的不同。“我明白在中国的环境下,很多问题没有解决空间。而香港本来有言论自由,电影没有审查,我们在这里谈天是安全的,看病不需要花钱,政府会补贴教育,现在呢?例如电影审查,已经在香港出现了。”“因为我比本土更加知道,哪些东西值得捍卫,失去就没有了,”他说。

对一个在港不过5年的流亡导演来说,这好像“去得很尽”。记者引述有人形容这种做法,是“为了融入香港交出的‘投名状’”,应亮一听就笑:“这个社会已经很接纳我了,所以不存在投名状,是我要回报,而我回报得还不够。”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说你拥护那个绑架你的恶人,那些活在中国还拥护中共政权的人才是真正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觉得自己都不太理解这种说法,可能我跟中国思维的人沟通太少了。”

不过他也强调,地区归属、国族身份只是一个人复杂的社会身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还有父亲、教师、丈夫、导演这些更重要的身份。他也定位自己为中国人,不过是“自愿强行定位”,为的是“保持对中国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资格”。

电影为香港而获奖,“我对得起他们一些了”

他以香港近年来最大的社会运动为主题拍摄,还在台湾得奖,对来自中国政府的可能施压,他说“无所谓”,“债多不愁”。这几年,中国国家安全部门人员或警察一直和他的父母“保持联络”,令两位70多岁、生活在内地的老人家不敢来港和他相会,怕家中无人照看。

应亮的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好,难再远行。这5年来,应亮唯一一次见到家中长辈,是精心安排岳父母到台湾相见。应亮的岳父母没有城市户口,不能“自由行”,只得报名陆客团赴台,应亮和太太、孩子则跟著旅游巴,在台湾从南追到北,晚上行程结束,双方才得一见。这段“奇幻”经历也成了应亮下一部长片的故事蓝本。他的剧本创作已经到第三第四稿,希望能在明年之内拍完。

“这个社会已经很接纳我了,所以不存在投名状,是我要回报,而我回报得还不够。”

应亮的另一部长片,将再次关注雨伞运动,也将再次与陈慧合作,讲79天的运动中,一家人的政治看法与个人选择调转,本来要移民的最后却坐到金钟去被抓,本来签了占中意向书的,最后却没有到场。《九月二十八日·晴》将会变成“雨伞系列”影片的开端吗?应亮说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他会继续拍摄香港的故事,作为“香港队”的一员而创作。

在访谈中,他不止一次提到,4年前,有不少朋友冒著风险帮他,自己“虽然回报还不够”,“但我多少做了点事了。那么多人帮我,我对得起他们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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