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宣誓风波

严蔷:鸭脷洲口音的“支那”,与遍寻未获的反帝国语言

夹在两大帝国之间的香港政治,似乎从来没能真正叙说过自己的苦难和无力。

刊登于 2016-10-19

#立法会#香港#宣誓风波

立法会议员宣誓当天,青年新政的梁颂恒将誓词里的“China”读成“Chee-na”——“支那”。
立法会议员宣誓当天,青年新政的梁颂恒将誓词里的“China”读成“Chee-na”——“支那”。

倾向于香港独立的本地政党“青年新政”的两位当选议员,10月12日在立法会宣誓时展示出“Hong Kong is not China”的旗帜,并用英文宣读誓词。宣读时,他们大声强调誓词中的“Hong Kong”,而“China”则读成“Chee-na”——“支那”。其中游蕙祯更有“加料”,“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在她口中成为“Peopls’s Refucking of Chee-na”。

到如今,事态已经发酵到了两人随时可能失去议席的地步。无论是事后以“鸭脷洲口音”,还是以“支那并无贬义”辩解,两人有意以“支那”发音和粗口挑衅北京、激怒建制派和中国民族主义者,已经是既定事实。只不过,面对爆粗又矢口否认的闹剧,建制与非建制的舆论双方,若是陷入谴责─辩护的循环,甚至因两人最终被取消议席而塑造出“民族英雄”,是否只会恶化香港已经不堪的政治想像力?

要在誓词加料,其实不难。倾向民主派、反感中共的立法会议员,面对“忠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的誓词,千方百计加以处理,近年已成惯例。传统做法是在语句与词义上分割开“中华”、“人民”、“共和国”之类成分。这一做法的变体,则有刘小丽是次宣誓,用上“拉布”,20秒一字,观众险些以为讯号故障,作为完整语句的誓词含义也因之消解。

然而游、梁二人的做法较之以往更为挑衅。在台上,二人誓言“服务香港民族”、“fucking Chee-na”,怒气滔滔。而激起争议之后,又搬出种种理由否认有挑衅侮辱之意。小孩试图冲著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扔石头扮鬼脸,再隔著笼子看老虎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也许与之有几分神似。

以“支那”挑衅,反证语言贫乏

本土派眼中的“支那鬼国”自然是一只老虎,而且并非纸制,甚至港人眼前能够倚仗的铁笼,也可能只是虚设。所以就算挑衅方法“小学鸡”,也并非戴一顶头盔就能保险。可是,挑衅是否能转化为政治力量,是否有人认真考虑过?而既然挑衅使用的是言辞,那自然有赖语言本身的变化张力,又何必把灵活的语言变成笨重的石头,把如簧之舌当做弹弓使用?

粤语的博大精深自不必说,港人为了替代粗口的“五字真言”,衍生繁复花样之多,例如谐音粗口,已不胜数。而若是两人愿意放下身段秀一把港式普通话,恐怕任你如何戏谑,从陈维安到北京都得头疼一阵。在这方面,说著一口稀烂“煲冬瓜”(普通话)的崔世安崔世昌与郑家纯,都堪称爱国人士中的“典范”。更不必说,若是两位议员的语言修为再深厚些,把“中央电视台”读成“装垫儿台”的北京腔也值得选择,到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恐怕要被他们矮化成“抓人民共儿国”了。

但两位议员,似乎打从开始就不准备另辟蹊径。且看他们的英语,少有港式口音,还夹杂了明显是特意说给中国人听的、远离英文语境的的“支那”。这就造成了如下效果:通篇誓词完全围绕著“支那”一词展开,足以让二人努力疾呼的“Hong Kong Nation”也显得退居其次——盖因“支那”并非英文,反而是这一串英文中唯一的中文词汇,使“China”因被修改读音得到重点关注,带上戏谑味道。

于是,最讽刺的情形现在摆在我们眼前:两位当选议员进入议会,展示捍卫“香港民族”的决心,费口舌之力宣读加料誓词,再绞尽脑汁辩解,其结果却相当于站上台什么都不说,喊一声“X你支那鬼国”罢了。而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后续反应——无论是香港相当部分的民众、港府、或者大陆舆论——恐怕也不会比如今有什么不同。两位议员这句“支那”的性价比,不可谓不低。

有趣的是,如果需要讽刺天朝,香港早已发明了更好的“本土”词汇,如“强国”与“强国人”。本土派的议员为何放弃本土戏谑,而选择历史故纸堆中的“支那”?其中原因,当然可以辩称说“强国”无法加入英文誓词。但两组词汇所代表的不同权力关系,恐怕才是选词肇因。

对抗帝国,却把自己想像成帝国

“强国”一词的诞生,源自讽刺中国大陆的自我吹捧陶醉。你觉得自己强,我便说你强,说到你觉得我在讽刺你,瓦解你自己吹起的泡泡。而“支那”则倒过来,是“我强你弱”,是借用历史上的“强国”日本帝国对弱势中国的蔑称。不管现实上的中国人今天如何强大,不管它已经多大程度上变为新的帝国,“支那”一词的自带语境,都足以召唤出历史的幽灵,让中国人自动代入弱者身份,感到自上而下受欺凌的意味。

于是,读出“支那”,绝非简单的“辱华”问题。它反而更关系到香港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殖民地历史,如何跳出“英殖”到“天朝”的权力关系。用“支那”和用“强国”,反映出的是绝对不同的两种自身定位。

和英帝国的大多数殖民地不同,香港殖民地建立在本身即有帝国存在的东亚世界中。香港的反殖民历史,从来都和中国近代的民族主义,乃至试图回到“中华帝国”形态的天下秩序无法分离。香港人要打倒“英国佬”,靠的不是作为弱者少数的“港人”身份,而是作为强者多数的“祖国”与“中国人”。“九七回归”可以说是这种论述的最高成果。

而在九七之后中港政经“融合”的新帝国模式,正正攀附蔓延在“背靠祖国”论述之上。“中国人”变成了本土派最讨厌的东西。从而,和“中国人”相对,自然应该有居于弱势、权力上受到压迫、政经上受到剥削的“香港人”,在这种论述中,成为帝国的反抗者。

然而这种香港人形象,是失败者,是弱势,是无能,是抗争一无所获的青年。梁颂恒和游蕙祯两位议员所代表的本土力量,显然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权力关系中弱势的一方——弱势意味著漫长的无力感,意味著什么都做不了,意味著“强国人”肆无忌惮横行霸道,意味著他们要使用“殖民者”的语言、要学习“殖民者”的文化,意味著“普教中”,也意味著“国民教育”。

既然这种自我定位不能接受,那香港人似乎就只能“硬”起来,只能勇武地修复自己的男儿之身——而这样,似乎连本土派所援引的民族主义,都不能够再满足两位议员背后的本土呼声——民族主义听起来根本就属于弱者而非强者。看看近代历史上的民族国家,印度被殖民了快三百年,东南亚的印尼、马来西亚恐怕也不遑多让,而他们最终争取到民族独立,除了非暴力运动和零碎的游击队起义之外,还有赖于二战冲击了原有的整个世界格局。

所以,立法会里的一句“支那”对本土派来说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因为“支那”宣示了“香港民族”对中华帝国新秩序的完全不屑一顾。这种不屑一顾,根本上是把自己也想像为帝国或强国。

在“支那”的语言游戏里,只有帝国才能对抗帝国,只有殖民主才能对抗殖民主。

香港本土的失语

感受到中华帝国阴影的绝不只是港人。中国知识分子也早就在帝国体制的牢固罗网中日益绝望。但绝望的知识分子们,也常常要装出一副“我与你一决雌雄”的姿态。“支那”一词,绝不是青年新政第一次拿来使用。在此之前,中文互联网上的李硕、刘仲敬等人,就早已把“支那”、“贵支”、“大洪水”的辞藻玩了个遍。梁与游二人借“支那”嘲讽中国,在他们看来不过只是意料之中的配合。为了克服无力感,便要致力于以外力、以词汇、以符号和自我打气消灭无力感,青政的“本土”和本土派眼里一事无成的中国口头反对派,似乎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夹在两大帝国之间的香港政治,似乎从来没能真正叙说过自己的苦难和无力。雨伞运动的苦涩之后,似乎要么是“雨伞有丰硕成果”的满足,要么是“本可以更硬颈”的抱怨。本土政治好像还没有什么办法消化和承认排山倒海的无力感,也似乎在立法会大厅里,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不卑不亢地抗议压迫与殖民。

而如果“本土”真要成为自我赋权的力量的话,这种语言就尤为迫切——它关系到反抗者如何超越石头和弹弓,把词语组织成坚固的根系,在足够的政治想像力上撑开“本土”与“反殖”的枝叶。如果要说今天的语言和本土政治有什么更好想像的话,我们不妨看看巴基斯坦裔苏格兰民族党(SNP)议员 Humza Yusaf 当选之后穿著苏格兰短裙,以 Urdu 语宣誓效忠的经典一幕——它和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

(严蔷,人类学学徒,暂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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