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蔡英文新政

张宇韶:小英上台,两岸执政合法性的对峙

两岸极端力量的抬头,将成为双方政府决策的新变数,可能成为指责对方的民意基础,也将使得政策调整面临强大的内部压力,使得两岸关系陷入难以逆转的恶性循环中。

刊登于 2016-09-01

#蔡英文新政#蔡英文#台湾

编按:周末,蔡英文政府刚度过执政的一百天。《端传媒》同意,在这么短的时间,不宜骤然论断执政成败;但政权更替百日,仍不失为一个检视执政方向的好机会。在这一周,我们将陆续刊出五篇评论,分别从政治风格、文化政策、两岸关系、劳资争议、开放政府这几个方向,回顾新政府上任以来的作为,是否呈现出不同于前朝的作风气象。

2016年8月22日,有团体在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部长沙海林到台湾期间发起示威,一个反中示威者叫喊口号。
2016年8月22日,有团体在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部长沙海林到台湾期间发起示威,一个反中示威者叫喊口号。

学者与媒体常以“冷和”或“僵持”,形容民进党执政以来两岸关系的内涵。对于这个现象,多数人解读为彼此在“九二共识”的立场与认识上,存在明显的差异与冲突所致。

北京已在习近平先前“地动山摇”的威慑,以及国台办所谓“未完成考卷”的定性下,挟著中断官方的互动与交流的政策性紧缩,希望蔡英文政府对于两岸政治定位进一步表态,特别是“两岸同属一中”与“两岸不是国与国关系”的立场,这对北京而言,已是不可让步的政治底线。

北京资深涉台学者即当面告知:“不坚持此一立场,中共所建立的历史观、合法性必然受到公然挑战”。因此,中国当局俨然已将两岸棋盘摆好,就看民进党是否愿意按其政治节奏起舞,否则后果将自行负责。

对于台北来说,蔡英文不直接接受九二共识的全部内涵,在选前多次表示“九二共识只是两岸关系的选项之一”,更在就职演说的内容中,透过中华民国宪法与两岸人民关系条例的规范主体,试图迂回建构两岸现状的新诠释,以此建立与九二共识截然不同的两岸政经架构。

昔日民进党国安体系的资深专家严肃透露:“如果民进党接受九二共识,就是违背对于选民的政治承诺,将使其陷入民主宪政的危机中…”。显然,民进党选择跳脱对手设定的战场框架,逐步建立其自身两岸论述逻辑。

虽然不乏解释对方善意的个别观点,这使得“民进党已经进行论述的调整,是两岸破冰开始”与“中共已将九二共识的题目,从是非题与选择题调为申论题”的说法并存;有论者认为“双方仍留由余地,针对原则性的问题针锋相对,只是为了累积日后谈判筹码的策略而已”。但在官方强调各自合法性的坚持下,正面与建设性的观察,似乎只是大陆非主流观点,对未来两岸关系发展持消极悲观的论调,成了主流意见。

许多中国学者甚至认为,两岸关系现状已存在对撞事实──在蔡英文出访的签名落款争议、雄三飞弹误射、南海太平岛主权,与火烧车等事件中表露无遗。“若不是大陆政府万分克制,问题将持续恶化”。

两岸政府合法性的对峙

平心而论,这些观察都有成立或否定的可能。因为在特殊事件中,这些解释都相互矛盾。例如在何以团客大幅萎缩之际,自由行的比重却微幅成长?特别是火烧车事件之后,在民族主义高涨的氛围下,官方应该更加落实“绞锁”或所谓“穷台”政策,使得民进党执政下的经济发展大受冲击。

这种矛盾,也在近日“台沪双城论坛”中看出端倪。北京现阶段一方面矮化或终止与民进党的地方交流,但因为柯文哲提出“两岸一家亲”、“一五新共识”与“理解九二共识”等较符合其政治立场的说法,所以透过此论坛企图展现“寄希望台湾人民”的德政,并影响民进党在九二共识上的表态。

直白说,北京就是希望蔡英文政府考卷答好答满,同时也不希望失去台湾整体民心。

怎么解释前述事件内涵?自1987年两岸关系正常化以来,经济社会文化交流持续深化,但经贸互赖却始终没有外溢在政治整合的领域,甚至进一步造成政治认同的分化。

这个现象,于民进党再度执政后尤为明显。北京认为这是对台政策挫败的表征,更是台独势力扩张的讯号;台北认为这是中国霸权的心态,更主张台湾民主政治与主体意识不可改变。在此背景下,自然就产生“可理解对方思维,但不能接受对方作为”的困境。

因此,与其说目前两岸关系的僵持,是双方领导人个人意志的拉扯、九二共识认知差异、欠缺政治信任基础。不如说是两岸政府的合法性对峙,与政经典范差异所致──特别反应在对既有国际体系的解读、政经秩序的运作模式,以及民意氛围几个层面上。

国际体系的解读分歧

首先,就国际体系或结构而论,中国始终认为自己应迥异于西方霸权的诠释。例如过去冷战时期的所提出的“和平共处五原则”、“反霸”或是“三个世界”,不仅有其时代意义,并体现了中国的国情所需。随著冷战的终结与中国崛起,习近平的“中国梦”以及今年七一党庆讲话的“中国方案”之说,除了延续邓小平“韬光养晦”与胡锦涛“和平发展”的说法,并以“一带一路”作为具体执行方案。

中国显然已从国际体系的革命修正者,转变成为塑造参与的角色,展现在两岸关系中最大的作为,是直接将台湾问题,逐渐纳入自己发展的战略想定中;这已经与过去那种“北京通往台北的最近道路,是经由华盛顿”的“中美共管台海”的思维有所不同。

为了展现大国战略投射在两岸关系的企图,上海涉台智库学者表示,“为了实现民族复兴,在亚太区域经济整合、一带一路与亚投行的规划中,大陆始终有帮台湾设想利益,这是美国人做不到的,台湾为什么不好好抓中国崛起的际遇?”在大陆眼中,台湾实在没道理敬酒不吃,何苦做出轻痛仇快的选择呢?

对于台湾而言,始终存在“向左走、向右走”的战略选择。

位于第一岛链的关键枢纽、政经制度的同质性、与日俱增的军事威胁,使得台湾成为美国亚太战略与遏制中国的重要伙伴,不论是对台军售,或参加TPP(Trans-Pacific Partnership)这种涉及国安的区域整合架构,均构成台湾“向右走”的基础。但这个选择若与美国战略利益冲突时,台湾则必须承受甚多政治成本,近期太平岛主权地位的争议,赤裸地揭露国际政治的现实。

另一方面,中国崛起与两岸经济社会交流固然是客观事实。在两岸经贸关系的新架构下,两岸如何在全球生产分工链中寻求较佳位置,似乎是必然的选择;这构成向左走的现实感。但是面对日益倾斜依赖的风险,或是伴随而来的以民逼官以商围政的作为,在向左时,民进党总是存在更多的顾虑。

左右为难的困境背景下,才会出现“新南进政策”的替代方案,即便各方对此有所疑虑且悲观对待,民进党政府却积极规划,虽然效用与收益尚难断定。

政经秩序的典范落差

再来就政经秩序而言,统合主义是政治学典范中“以国家为中心”的延伸,亦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国家与社会关系以及对台政策的基本设想。相对来说,自由多元主义则是“以社会为中心”的最佳诠释,构成了台湾民主化以来,政经制度运作以及大陆政策的核心价值。两种不同的典范架构却成为现今两岸关系的冲突来源。

深入而言,国家统合主义的资源分配模式是“由上而下”,假设经济生产与社会关系网络的存在,是国家所给定或扶持的,其自主性与活动空间,是以不能挑战国家的统治合法性为前提,意即社会的自主性是镶嵌政治的权威之中。

此外,北京对台政策有很强的政治惯性与路径依赖性质。习近平固然有其强烈个人意志,却镶嵌在中共政权的统治权威与意识形态中。对中共领导人而言,路线与意识形态的建构,不仅涉及党内权力运作的合法性基础,同时也是拥有历史地位的表征。

习对台政策的战略意图,远比江泽民与胡锦涛二人深远。其早在前年的十八届四中全会时,就进行了理论初步部署与舆论宣传,在既有意识形态的论述系列中,加上了“深入贯彻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精神”。就对台政策而言,2015年中共两会所提出的“四个全面”与“四个坚定不移”以及近期提出的“对台政策两个百年”,应可视为习进平路线与对台政策的基本雏形。

习的政治目标应该很明确:在明年十九大召开之际,寻求自身的历史地位。在这过程中,台湾问题与两岸关系自然不能成为干扰变项,这也构成了对台政策日趋保守的原因,也成为许多涉台学者发言宁左勿右的基础。台湾的部分中国专家,乐于在中共党内权力斗争,或是条条块块体系冲突中作文章──这里面的对台决策当然存在甚多盲点,但也低估了威权政体的制度惯性与组织纪律。

台湾民主化以来,早就从威权时期的国家统合主义模式,转变为自由多元主义模型,其政经资源分配的内涵为“由下而上”。由于对国家与统治者的高度不信任,经济生产与市民社会往往独立于国家体制之外,政党与社会团体之间彼此竞争,却又有能力与国家分庭抗礼。

涉台体系误判民进党影响力

最后,台湾的自由多元主义典范,往往使得对台决策官员与涉台学者,基于政治正确或是卸责,夸大了民进党对民意的塑造能力。其总认为台湾现今的民意走向或是天然独的崛起,都是民进党只手遮天或长袖善舞的结果。这种认识,往往忽视了北京对台政策的责任,并低估国民党执政失败的后果。

其实,民进党虽然赢得了大选,但在两岸关系路线的表态,如本于中华民国宪法、两岸人民关系条例与维持现状等说法,不仅与民进党传统论述迥异,也朝向一中概念的方向移动,只是名称不叫“九二共识”而已,怎会被视为对台政策的重大挫败呢?

涉台体系也倾向夸大民进党全面执政的政治能力,轻忽了其内部多元意见。其认为既然民进党全党都是英系,必然可以搞定民进党府院党团间的运作;如果出现个党公职的激进言论,那么就是民进党恶意纵容的两面手法──其实前述的多元竞争,在民进党内部尤为明显,除了派系权力与利益分配外,争取未来六都的初选优势、立法委员选区的选票基础,都可能使得个别政治人物的提案与发言,与府方或党中央相互矛盾。

这两种认知最后必然导致“民进党选举与宣传能力很强,但执政作为很弱”的解读,从而忽视了台湾整体社会价值转变与民意的真实意义。

其实,就民意氛围而言,由于威权政体与民主政体追求的政治合法性不同:前者往往强调社会的集体性与秩序的必然,往往带有强烈的大政府情节与民族使命感;后者则是著重宪政主义与个人权利的保障,因此小政府与强社会才是时代潮流。换言之,结构面遂构成两岸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冲撞的基本条件,特别是台湾近期进入公民社会与太阳花学运的过程后,经由网路传播效应后,这个现象甚为鲜明强烈。

两岸极端力量的抬头,将成为双方政府决策的新变数,一方面可能成为指责对方的民意基础与口实,也使得政策调整面临强大的内部压力变得滞碍难行,将使得两岸关系陷入难以逆转的恶性循环中。从周子瑜、课纲调整、雄三飞弹误射到火烧车悲剧,都可找到许多线索;关键是,两岸政府认识到这个事实吗?

两岸关系千丝万缕而且错综复杂,包括了国际因素、历史条件与制度因素,要求双方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尽释前嫌,同时建立信任,无异缘木求鱼。如果“大处理”不切实际的话,是否可以从客观认识两岸的差异的“小处理”做起?用中共的逻辑来看,“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似乎是当下双方必要的课题。

(张宇韶,两岸政策协会研究员)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