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编读手记文革50年

作者手记:探索文革的时间旅行

即使在后文革时代,在这片大地上出生的每一个人,仍然和文革血脉相连。

特约撰稿人 王一苇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6-07

#文革50年#编读手记#中国大陆

【編者按】在完成文革50周年专题的过程中,编辑查阅大量史料。在其中她感到那套话语系统和思维模式,今天仍然无形地影响着每个人。

1963年10月1日哈尔滨,国庆阅兵期游行人士高举写着「中国人民共和国万岁」大字的木板,其后是毛泽东、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史达林的头像。旁边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1963年10月1日哈尔滨,国庆阅兵期游行人士高举写着「中国人民共和国万岁」大字的木板,其后是毛泽东、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史达林的头像。旁边是圣索菲亚大教堂。

读文革旧报,仿佛经历一场时间旅行。时间的指针拨到1966年5月16日,继而,十年在指尖迅速流逝。

荒诞离奇,超过刘慈欣;剧情反转,远胜东野圭吾。

八零、九零后出生的一代,也许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曾经分不清“反右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的区别,也说不出“造反派”和“革命委员会”的定义。中学的时候,我读不懂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觉得那就是本小黄书。

因为我们所知道的文革,来自中学八年级下册的历史教科书上的寥寥三四页。两个小标题“动乱和灾难”,“粉碎林彪和江青反革命集团”,把这十年一刀切成了混乱无序和皆大欢喜的两个世界。

然而文化大革命混乱无序吗?分析红卫兵的发展历程时,我在《人民日报》头版上,追踪发现它一步步铺开的精准时间线。

1967年“一月革命”,上海政府的领导权率先被推翻,之后几乎每月,都有省市或自治区发生“夺权”,短短两年内,“全国山河一片红”。这是一场针对党内“走资派”的斗争,无数市长、市委书记被揪斗。

同年“八一八”,红卫兵们在天安门前欢呼毛主席的第一次接见,开启血腥“红八月”,北京数不清的中学、大学老师被批斗、杀害,手段之残忍令人震惊。知识分子,成为文革的第二批牺牲品。

1968年12月,《人民日报》发表头版文章《“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呼吁青年上山下乡,事实上终止了造反运动。这批下乡青年,恰是已荒废了一年学业参与批斗的红卫兵和造反派。由于插队务农,他们更错失了受教育的黄金时期。

每一个决定、每一篇文章,都是一个群体命运的判决书。而这每一个决定、每一篇文章背后,领袖身影若隐若现。

文革结束的皆大欢喜吗?我看到文革中被判定为“现行反革命”的江西女青年李九莲,未获平反,却因继续发布言论“恶毒攻击华主席”而被判处死刑。我看到对毛主席的崇拜尚未降温,歌颂华主席的新浪潮又裹挟起相似的狂热。

钱理群先生在《毛泽东时代与后毛泽东时代》中写道,他站在远远的山丘上,看到人们欢呼“打倒四人帮”的决定,却觉得心里空荡。他说,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结束的。

言下之意,文革也在以文革的方式继续。今天看到的种种荒诞,如人民大会堂红歌会、新婚夜抄党章,似乎都能捕捉到50年前的几缕未散阴魂。

历史材料是引子,它们触发我的感官,了解过去,也重新认识当下的中国和这个国度里 成长的自己。回想小学作业本里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中学运动会上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我才发现这些习以为常的表述都有同一个出处,《毛主席语录》。这本在文革中被称为“红宝书”的奇特出版物,在文革前后十几年中出版了50多种文字的500多种版本,总印数达50余亿册。

文革的文化产物这样深刻地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却浑然不觉。

最让人惊惧的,还不是话语形态的僵硬,而是相伴而来的思维固化。文革中的红卫兵是一个丧失思辨能力的群体,偏执和武力造成的后果有目共睹。而今天,遇到分歧不诉诸理性,而先分派别、贴标签再打架,仍是常态。思辨能力的缺乏,似乎是一般人的通病。

这是否该归咎于刻意模糊那段历史,以至于反思和进步来得如此迟缓、无处可察?

旧报和书籍展现在我眼前的文革是一块原野,种着无数的向日葵,而向日葵高大的叶片下,藏着鲜红的罂粟。没有一株向日葵单独有罪,但它们在太阳的指引下,向大地投下整齐一致的阴影。阴影下罪恶丛生。

文革五十周年之际,需要回顾和反思的不仅是文革亲历者,还有仍在校园或刚踏入社会的我们。因为即使在后文革时代,在这片大地上出生的每一个人,仍然和文革血脉相连。

不如,尝试至少去读一本关于文革的学术专著,无论是麦克法夸尔的《毛泽东最后的革命》,还是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再读一些纪实作品,如韦君宜的《思痛录》,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

最后再去读一遍年少时读不懂的《黄金时代》,你会发现,在拒绝集体反思的时代里,独立的思想在满是向日葵和罂粟的原野里顽强生长着,如烧不尽的野草,终将覆盖荒原。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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