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being queer谈情说爱

我在香港老牌 Gay Bar的最后一夜,看见他们的性、望、爱

走过四分之一世纪的一家香港老牌同志夜店结业,象征一个时代的终结。网络交友更快更便捷,同志们的性、望、爱,又会何去何从?

端传媒记者 孙贤亮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2-15

#爱欲录#LGBTQIA

情人节,一对男士在一家中环Gay Bar(同志夜店)Propaganda内的舞池相拥热吻。

1月30日,周六日之交的午夜,香港Soho区的兰桂坊委身酒神,中环人脱下笔挺西装,扯歪领带,欲望苏醒,意乱情迷。

我与众多灌饱酒精的人置身在拥挤的舞池中央,随着DJ打出的重低音、快节奏音乐摇摆肢体,忽明忽暗的激光赋予所有人locking(锁舞)舞技,关节在快速动作中突然定格。

这一切与任何一家香港夜店没什么不同,唯一特别的是,这里9成顾客是男性,而他们搜猎的目标,也是男性。

这是香港历史最悠久的Gay Bar(同志夜店)Propaganda。它成立于1991年,为香港同志服务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是夜最后一晚营业,后应众要求加开2月6日、13日两晚。

在同志圈内,它早已成为集体回忆,他们喜欢亲切地唤它“PP”,这甚至成了同志身份认同与彼此相认的接头暗号。据称同志间喜欢互称“member(会员)”,也是因为早年进入Gay Bar首先要成为该店的“member”,久而久之,同志本身也成了一种会籍身份(membership)。

One Night in Gay Bar

这是PP的最后一夜,我却是第一次来。无数member前来与PP话别,起码200米长的人龙站满了夜店门外狭窄的街里,在“石板街”上转个弯,绵延到荷李活道。

刚进PP,正对著门口的硕大海报是赤裸的男性上身,肌肉线条清晰,顾镜自怜,海报上写着《圣经》创世纪中的句子:“It is not good for man to be alone. I will make a companion for him who corresponds to him.(那人 / 男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付了250元入场费,寄存背包,转身就到了照明充足的中庭。许多前来与PP告别的人,在两块圆形幕墙围成的区域合照留念,将自己的祝福贴在墙上。左侧是舞池,右边是吧台,我们右转去拿饮料,我点了一杯Gin Tonic,周围打量,其他人也一样在打量。在夜店的暧昧空间中,目光犹如情欲的火舌,等待四目交投时迸发的电光。

我问同行的同志朋友D,同志是否天生有着“Gay Radar”,一眼就看穿一个男人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他说未必。而坊间盛传的男生打耳洞“左型右Gay”定律,看来也是个讹传,我看到当晚绝大多数有耳洞的人都打在了左耳。

女伴M喝着酒,一边对我耳语说,女生来Gay Bar不担心吃亏,但看着满地英俊,总为他们不会爱上自己而深深遗憾;“哪怕现在我脱光,同志们也不会瞄我一眼,说不定还觉得恶心。”她眼神中透出一丝遗憾。

舞池边设有男、女厕所,但事实上这些区隔在这酒吧里形同虚设,大家“有需要”就直接推门而入,空位先到先得。M又悄悄告诉我说,她的一位同志朋友,就是在PP的“那一格厕所”献出了他的初夜。

情欲空间的变迁

为何历史悠久、多人捧场的PP会结业,同志D是这样认为的:“现在网上交友越来越方便,同志交友APP也越来越多,Gay Bar也就经营不下去了。”

当异性恋可以在生活中的任何时空激发冲动或邂逅爱情,同志的爱恋则不得不进入一些幽微的场所,他们的情欲空间,随著时代变迁不断转移阵地。

早些时候,香港同志的约会场所是公厕或公园。其中,位于中环威灵顿街上一个英式地下公共男厕最为人知。沿着旋转的楼梯拾级而下,就会进入上世纪同志恋人一夜欢愉的私密空间。另外,九龙公园游泳池的地下二层更衣室,也是同志热衷的邂逅之地。

那时,大家会在member杂志留下自己的住址,给对方写信,随著Call机(传呼机)渐渐盛行,就留Call机号码。

社会把异性恋当作常态,活在“主流”阴影下,我们只能是一个“圈子”,出道就是进入同志圈的意思。

资深Member Ringo

到Propaganda成立的1991年,香港立法局通过将同性恋非刑事化。2004年,男同志间合法性行为的最低年龄由原来的21岁,看齐异性恋的16岁,同一年,香港举行了历史上首次同志游行。

“2006年,我出道了。”Ringo那时只有14岁。“社会把异性恋当作常态,活在‘主流’阴影下,我们只能是一个‘圈子’,出道就是进入同志圈、认识自己人的意思”。

Ringo出道之时,互联网交友方兴未艾,如Ringo年轻的同志开始流连在网络论坛找对象,最具规模的便是“TT1069男男贴图交友区”。“那时我会去网上找人寻欢,不过大家传照片也会很小心,一流出就等于‘被出柜’。所以很多时候还是喜欢真实空间,即方便、快捷,也更私密。”

Propaganda是香港历史最悠久的Gay Bar(同志夜店)。 1月30日是夜最后一晚营业,应众要求加开2月6日、13日两晚。

所谓真实空间,Gay Bar就是其中一个消费选项,“以前,每次在PP急著要去厕所都很麻烦,厕格都都挤满了,要排很久队。”Ringo说。

除了PP,上环苏杭街一带也云集了好几间知名Gay Bar,比如Zoo、Wink、Beat,Queen等等,甚至有同志戏称“情陷夜苏杭”。到了午夜以后,大家会提著酒杯站出酒吧外的马路,物色心仪的对象,也准备一个出彩的开场白。

Gay Bar以后,还先后出现同志桑拿,和同志SPA。我在网上找到了名为“My Way / Jungle”的同志桑拿,几乎每晚都设有一个主题,如“人山人海无巾派对”、“中佬Happy Day”、“小鲜肉のFantasy”等等,一次收费也不过百元。Ringo说同志桑拿中设置桑拿房、冲凉房其实是为了获得政府发出的合法牌照,顾客前来往往心猿意马,在更衣区就互相打量,彼此合意就一起前往黑灯瞎火的“迷宫区”,进入其中同样没有照明的小黑房,做一晚情人。

“同志SPA就是‘骨场’,和其它直男的骨场没有两样,只是技师换成男人”,Ringo或许察觉到了我脸上闪过的不解,坦白说,“Member间确实会比较开放,因为我们不必担心怀上孩子。另外,男人性欲更强,也更花心”。

据香港非政府慈善组织“关怀爱滋”的统计,现在全港同志的夜场约有13间酒吧,15间桑拿,以及21间Spa。“关怀爱滋”是这些场合的“常客”,旨在教晓男同志虽然不担心怀孕,但安全性行为仍是必须。

不管同性异性,要乱搞的人还是乱搞,要忠贞的人还是选择忠贞。

同志 小头

近年,同志交友App兴起,最知名的是Jack’d和Grindr。我也试著下载,一打开就见到满屏幕健硕的肌肉,大家都清楚写明目的,一夜情还是恋爱交友,一切都变得直接了当。

另一位同志朋友小头也对我说过,“同志圈让人觉得很乱,其实也算是对事实的一种描述。同性恋本身就被视作‘离经叛道’,已经豁出去了不在乎符不符合所谓‘道德准则’”。

其实同志有Grindr,直男也有交友App Tinder。“不管同性异性,要乱搞的人还是乱搞,要忠贞的人还是选择忠贞。”他补充道。

同样的浪漫

我和Ringo约在一家吉野家聊天。他留著一头齐肩长发,他说是自己变胖后才开始留的,为了达到瘦脸之效,“我男朋友天天喂我吃好多东西,体重一直飙涨,这样他就放心不会有其他男人来追求我,”Ringo一边笑意盈盈地说起自己的爱人,一边用筷子夹著乌冬在小火锅里涮,大快朵颐。

他说他和爱人一起已经5年,这在普遍交往几个月、鲜少达到一年的同志圈里,已算得上是个奇迹。他俩的爱情故事非常现代,从社交网站Facebook开始,“有日收到一个陌生人的好友邀请,虽然两人完全没有共同好友,我鬼使神差地接受了”。两人从Facebook聊到MSN,再转到电话,待到两人第一次在线下见面,就直接默契地牵起手。后来,Ringo问起他的爱人当时在Facebook上如何找到自己,而他也无法清晰忆起,“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我问,“找到真爱了吗?”Ringo腼腆地微笑点头,接著说道,“真爱就是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也不会觉得闷。”Ringo出柜早,幸运地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他的爱人尚未出柜,现在两人在Ringo家与其母亲、妹妹同住,其乐融融。

同志也在寻找真爱,在这方面我们和所有人并没有两样。但不同的是,我们一般都‘easy come, easy go(好聚好散)’,不会一开始就带著海誓山盟、生离死别的想像,相处不来就一拍两散。

我感慨,这更坦诚更潇洒。Ringo说:“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世俗的压力吧。异性恋爱往往介入了彼此社交圈,爱情套上层层叠叠的社会纽带,有时,爱情没有了,分手却很难。同志反而容易,和所有不被主流接受的‘地下情’一样,恋爱只是两个人的事”。

“想结婚吗?”我问。“想,但我不会去外国注册,我是香港人,要结婚也要在香港结,要得到香港的认可。”Ringo答得坚定。

衣柜不算太宽,藏著他的天堂

我与另一对刚恋爱月余的同志恋人,约在以素食闻名的旺角花园街晚餐。严格茹素的Tom一落座便告诉我,“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外出吃饭时来的店”。后来知道,以前吃肉的Sunny,为了Tom而茹素,起初不习惯,但久了也就不想吃肉了。

Sunny一落座,直瞪瞪地看著我,劈头就问:“你觉得真爱是什么?”

我愣住了。为了避免尴尬,我还是请他们从自己的故事讲起。他俩在位于铜锣湾的Gay Bar “Lab”中相识,大约一周后Tom表白但不成功,被拒绝时“最严重一天哭9次,到处找朋友聚会,但一散场就又一人哭得撕心裂肺”。

“但在最绝望、打定主意放弃的时候,他又会嘘寒问暖,我就又沦陷了。屏蔽了他,第二天又加了回来”。又过了一周,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

Tom边说,边不停给Sunny夹菜。一旁的Sunny静静地听,当他翘起脚时,Tom开口制止了他,他便放下了腿。一整顿饭,两人好几次自顾自地聊了起来,一旁的我,成了恋人打情骂俏时明亮的“电灯胆(灯泡)”。

末了,我还是没能回答Sunny一开始的问题,我拿来反问他。他说:“并不存在真爱这个名词。爱是一个动词”。Tom接过话茬:“只要是和他一起吃的一定最好吃,和他一起看的电影一定最好看。”

刚20出头的Sunny已经出柜,而大他一截的Tom在与其坠入情网后,第一次与身边亲近的朋友表露了自己的同志身分。两人现在正想著如何能同居在一起。

Ringo,Sunny和Tom,在他们的爱情路上已经扬帆,我的另一位同志朋友小头,他的天堂还藏在衣柜之中。

小头对我说:“其实爱情本身就没有什么结局可言,如果硬要讲,大概就是还是爱或者不爱了而已。追求要一个什么结果的人,大概要的是婚姻或者一个被承认的关系,而不是爱情本身吧。”

爱是人生的一份礼物。爱一个人让我们快乐、悲伤、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为了自己以外的人的幸福而努力,每一天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变得不同,平凡却有了一种更深刻的意义。

他还没谈过恋爱,但他有暗恋的男生,也拒绝过喜欢他的男生和女生。“就算此生就是一个人过了,但能发自内心地爱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很美好,我不会放弃。”

市民在Propaganda的舞池中跳舞。

The end of an era

夜更深了,一晃,我在PP也待了两个多小时,喝了两杯。

作为直男的我,很快就兴趣索然。让人兴奋起舞不仅靠音乐、灯光与酒精,也需要情欲的对象,就像围著篝火起舞的原始人,求偶是其最终目的。

百无聊赖的目光,落到了我面前一对年约半百的中年男人身上。其中一个紧闭双眼、耷拉著脑袋,另一个从他身后环抱他的腰,两人一起悠悠地晃动身体,与动感的鼓点与灯光显得格格不入。我猜想他们是不是90年代就在这里相识?现在是不是各有“形婚(同志与女子形式上结婚)”甚至子女?PP落幕,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想起与Tom、Sunny告别前,Sunny问我:“我们和你们其实都一样,为何要采访同志?”我说:“正是因为我们都一样,这对许多人而言,或许是新闻。”

其实,同性恋并非一个确定的性向,更多的研究表明,性倾向是一条连续光谱。Facebook也在男、女之外,添上了56个非传统性别选项。

撰文之前,我恶补了香港同志的历史。1989年,香港著名舞台剧导演、本身亦是同志的林奕华举办“同志电影节”,首次以“同志”指称同性恋者。1991年,同性恋非刑事化。2004年,香港举行了第一次同志大游行。2012年,香港著名歌手黄耀明、何韵诗以及立法会议员陈志全公开出柜。

2015年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宣布,同性婚姻的权利受到宪法保护。目前,香港的同志还无法结婚。

快要离开PP的时候,我瞥见中庭的留言墙上,有一张黄色便签上写著“The end of an era! Goodbye Propaganda!(一个时代的终结!别了,PP!)”,署名是“OOXX”。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D、M、Tom、Sunny与小头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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