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老牌 Gay Bar的最後一夜,看見他們的性、望、愛

走過四分之一世紀的一家香港老牌同志夜店結業,象徵一個時代的終結。網絡交友更快更便捷,同志們的性、望、愛,又會何去何從?
情人節,一對男士在一家中環Gay Bar(同志夜店)Propaganda內的舞池相擁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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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0日,週六日之交的午夜,香港Soho區的蘭桂坊委身酒神,中環人脫下筆挺西裝,扯歪領帶,慾望甦醒,意亂情迷。

我與眾多灌飽酒精的人置身在擁擠的舞池中央,隨着DJ打出的重低音、快節奏音樂搖擺肢體,忽明忽暗的激光賦予所有人locking(鎖舞)舞技,關節在快速動作中突然定格。

這一切與任何一家香港夜店沒什麼不同,唯一特別的是,這裏9成顧客是男性,而他們搜獵的目標,也是男性。

這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Gay Bar(同志夜店)Propaganda。它成立於1991年,為香港同志服務了四分之一個世紀,是夜最後一晚營業,後應眾要求加開2月6日、13日兩晚。

在同志圈內,它早已成為集體回憶,他們喜歡親切地喚它「PP」,這甚至成了同志身份認同與彼此相認的接頭暗號。據稱同志間喜歡互稱「member(會員)」,也是因為早年進入Gay Bar首先要成為該店的「member」,久而久之,同志本身也成了一種會籍身份(membership)。

One Night in Gay Bar

這是PP的最後一夜,我卻是第一次來。無數member前來與PP話別,起碼200米長的人龍站滿了夜店門外狹窄的街里,在「石板街」上轉個彎,綿延到荷李活道。

剛進PP,正對著門口的碩大海報是赤裸的男性上身,肌肉線條清晰,顧鏡自憐,海報上寫着《聖經》創世紀中的句子:“It is not good for man to be alone. I will make a companion for him who corresponds to him.(那人 / 男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

付了250元入場費,寄存背包,轉身就到了照明充足的中庭。許多前來與PP告別的人,在兩塊圓形幕牆圍成的區域合照留念,將自己的祝福貼在牆上。左側是舞池,右邊是吧檯,我們右轉去拿飲料,我點了一杯Gin Tonic,周圍打量,其他人也一樣在打量。在夜店的曖昧空間中,目光猶如情慾的火舌,等待四目交投時迸發的電光。

我問同行的同志朋友D,同志是否天生有着「Gay Radar」,一眼就看穿一個男人喜歡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他說未必。而坊間盛傳的男生打耳洞「左型右Gay」定律,看來也是個訛傳,我看到當晚絕大多數有耳洞的人都打在了左耳。

女伴M喝着酒,一邊對我耳語說,女生來Gay Bar不擔心吃虧,但看着滿地英俊,總為他們不會愛上自己而深深遺憾;「哪怕現在我脫光,同志們也不會瞄我一眼,說不定還覺得噁心。」她眼神中透出一絲遺憾。

舞池邊設有男、女廁所,但事實上這些區隔在這酒吧裏形同虛設,大家「有需要」就直接推門而入,空位先到先得。M又悄悄告訴我說,她的一位同志朋友,就是在PP的「那一格廁所」獻出了他的初夜。

情慾空間的變遷

為何歷史悠久、多人捧場的PP會結業,同志D是這樣認為的:「現在網上交友越來越方便,同志交友APP也越來越多,Gay Bar也就經營不下去了。」

當異性戀可以在生活中的任何時空激發衝動或邂逅愛情,同志的愛戀則不得不進入一些幽微的場所,他們的情慾空間,隨著時代變遷不斷轉移陣地。

早些時候,香港同志的約會場所是公廁或公園。其中,位於中環威靈頓街上一個英式地下公共男廁最為人知。沿着旋轉的樓梯拾級而下,就會進入上世紀同志戀人一夜歡愉的私密空間。另外,九龍公園游泳池的地下二層更衣室,也是同志熱衷的邂逅之地。

那時,大家會在member雜誌留下自己的住址,給對方寫信,隨著Call機(傳呼機)漸漸盛行,就留Call機號碼。

社會把異性戀當作常態,活在「主流」陰影下,我們只能是一個「圈子」,出道就是進入同志圈的意思。

資深Member Ringo

到Propaganda成立的1991年,香港立法局通過將同性戀非刑事化。2004年,男同志間合法性行為的最低年齡由原來的21歲,看齊異性戀的16歲,同一年,香港舉行了歷史上首次同志遊行。

「2006年,我出道了。」Ringo那時只有14歲。「社會把異性戀當作常態,活在『主流』陰影下,我們只能是一個『圈子』,出道就是進入同志圈、認識自己人的意思」。

Ringo出道之時,互聯網交友方興未艾,如Ringo年輕的同志開始流連在網絡論壇找對象,最具規模的便是「TT1069男男貼圖交友區」。「那時我會去網上找人尋歡,不過大家傳照片也會很小心,一流出就等於『被出櫃』。所以很多時候還是喜歡真實空間,即方便、快捷,也更私密。」

Propaganda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Gay Bar(同志夜店)。1月30日是夜最後一晚營業,應眾要求加開2月6日、13日兩晚。

所謂真實空間,Gay Bar就是其中一個消費選項,「以前,每次在PP急著要去廁所都很麻煩,廁格都都擠滿了,要排很久隊。」Ringo說。

除了PP,上環蘇杭街一帶也雲集了好幾間知名Gay Bar,比如Zoo、Wink、Beat,Queen等等,甚至有同志戲稱「情陷夜蘇杭」。到了午夜以後,大家會提著酒杯站出酒吧外的馬路,物色心儀的對象,也準備一個出彩的開場白。

Gay Bar以後,還先後出現同志桑拿,和同志SPA。我在網上找到了名為「My Way / Jungle」的同志桑拿,幾乎每晚都設有一個主題,如「人山人海無巾派對」、「中佬Happy Day」、「小鮮肉のFantasy」等等,一次收費也不過百元。Ringo說同志桑拿中設置桑拿房、沖涼房其實是為了獲得政府發出的合法牌照,顧客前來往往心猿意馬,在更衣區就互相打量,彼此合意就一起前往黑燈瞎火的「迷宮區」,進入其中同樣沒有照明的小黑房,做一晚情人。

「同志SPA就是『骨場』,和其它直男的骨場沒有兩樣,只是技師換成男人」,Ringo或許察覺到了我臉上閃過的不解,坦白說,「Member間確實會比較開放,因為我們不必擔心懷上孩子。另外,男人性慾更強,也更花心」。

據香港非政府慈善組織「關懷愛滋」的統計,現在全港同志的夜場約有13間酒吧,15間桑拿,以及21間Spa。「關懷愛滋」是這些場合的「常客」,旨在教曉男同志雖然不擔心懷孕,但安全性行為仍是必須。

不管同性異性,要亂搞的人還是亂搞,要忠貞的人還是選擇忠貞。

同志 小頭

近年,同志交友App興起,最知名的是Jack’d和Grindr。我也試著下載,一打開就見到滿屏幕健碩的肌肉,大家都清楚寫明目的,一夜情還是戀愛交友,一切都變得直接了當。

另一位同志朋友小頭也對我說過,「同志圈讓人覺得很亂,其實也算是對事實的一種描述。同性戀本身就被視作『離經叛道』,已經豁出去了不在乎符不符合所謂『道德準則』」。

其實同志有Grindr,直男也有交友App Tinder。「不管同性異性,要亂搞的人還是亂搞,要忠貞的人還是選擇忠貞。」他補充道。

同樣的浪漫

我和Ringo約在一家吉野家聊天。他留著一頭齊肩長髮,他說是自己變胖後才開始留的,為了達到瘦臉之效,「我男朋友天天喂我吃好多東西,體重一直飆漲,這樣他就放心不會有其他男人來追求我,」Ringo一邊笑意盈盈地說起自己的愛人,一邊用筷子夾著烏冬在小火鍋裡涮,大快朵頤。

他說他和愛人一起已經5年,這在普遍交往幾個月、鮮少達到一年的同志圈裡,已算得上是個奇跡。他倆的愛情故事非常現代,從社交網站Facebook開始,「有日收到一個陌生人的好友邀請,雖然兩人完全沒有共同好友,我鬼使神差地接受了」。兩人從Facebook聊到MSN,再轉到電話,待到兩人第一次在線下見面,就直接默契地牽起手。後來,Ringo問起他的愛人當時在Facebook上如何找到自己,而他也無法清晰憶起,「一切彷彿命中註定。」

我問,「找到真愛了嗎?」Ringo靦腆地微笑點頭,接著說道,「真愛就是兩個人天天在一起,也不會覺得悶。」Ringo出櫃早,幸運地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他的愛人尚未出櫃,現在兩人在Ringo家與其母親、妹妹同住,其樂融融。

同志也在尋找真愛,在這方面我們和所有人並沒有兩樣。但不同的是,我們一般都『easy come, easy go(好聚好散)』,不會一開始就帶著海誓山盟、生離死別的想像,相處不來就一拍兩散。

我感慨,這更坦誠更瀟灑。Ringo說:「大概是因為我們沒有世俗的壓力吧。異性戀愛往往介入了彼此社交圈,愛情套上層層疊疊的社會紐帶,有時,愛情沒有了,分手卻很難。同志反而容易,和所有不被主流接受的『地下情』一樣,戀愛只是兩個人的事」。

「想結婚嗎?」我問。「想,但我不會去外國註冊,我是香港人,要結婚也要在香港結,要得到香港的認可。」Ringo答得堅定。

衣櫃不算太寬,藏著他的天堂

我與另一對剛戀愛月餘的同志戀人,約在以素食聞名的旺角花園街晚餐。嚴格茹素的Tom一落座便告訴我,「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外出吃飯時來的店」。後來知道,以前吃肉的Sunny,為了Tom而茹素,起初不習慣,但久了也就不想吃肉了。

Sunny一落座,直瞪瞪地看著我,劈頭就問:「你覺得真愛是什麼?」

我愣住了。為了避免尷尬,我還是請他們從自己的故事講起。他倆在位於銅鑼灣的Gay Bar 「Lab」中相識,大約一週後Tom表白但不成功,被拒絕時「最嚴重一天哭9次,到處找朋友聚會,但一散場就又一人哭得撕心裂肺」。

「但在最絕望、打定主意放棄的時候,他又會噓寒問暖,我就又淪陷了。屏蔽了他,第二天又加了回來」。又過了一週,他們到底還是在一起了。

Tom邊說,邊不停給Sunny夾菜。一旁的Sunny靜靜地聽,當他翹起腳時,Tom開口制止了他,他便放下了腿。一整頓飯,兩人好幾次自顧自地聊了起來,一旁的我,成了戀人打情罵俏時明亮的「電燈膽(燈泡)」。

末了,我還是沒能回答Sunny一開始的問題,我拿來反問他。他說:「並不存在真愛這個名詞。愛是一個動詞」。Tom接過話茬:「只要是和他一起吃的一定最好吃,和他一起看的電影一定最好看。」

剛20出頭的Sunny已經出櫃,而大他一截的Tom在與其墜入情網後,第一次與身邊親近的朋友表露了自己的同志身分。兩人現在正想著如何能同居在一起。

Ringo,Sunny和Tom,在他們的愛情路上已經揚帆,我的另一位同志朋友小頭,他的天堂還藏在衣櫃之中。

小頭對我說:「其實愛情本身就沒有什麼結局可言,如果硬要講,大概就是還是愛或者不愛了而已。追求要一個什麼結果的人,大概要的是婚姻或者一個被承認的關係,而不是愛情本身吧。」

愛是人生的一份禮物。愛一個人讓我們快樂、悲傷、想要成為更好的自己。為了自己以外的人的幸福而努力,每一天看到的、聽到的、經歷的每一件事都變得不同,平凡卻有了一種更深刻的意義。

他還沒談過戀愛,但他有暗戀的男生,也拒絕過喜歡他的男生和女生。「就算此生就是一個人過了,但能發自內心地愛一個人,這件事本身就很美好,我不會放棄。」

市民在Propaganda的舞池中跳舞。

The end of an era

夜更深了,一晃,我在PP也待了兩個多小時,喝了兩杯。

作為直男的我,很快就興趣索然。讓人興奮起舞不僅靠音樂、燈光與酒精,也需要情慾的對象,就像圍著篝火起舞的原始人,求偶是其最終目的。

百無聊賴的目光,落到了我面前一對年約半百的中年男人身上。其中一個緊閉雙眼、耷拉著腦袋,另一個從他身後環抱他的腰,兩人一起悠悠地晃動身體,與動感的鼓點與燈光顯得格格不入。我猜想他們是不是90年代就在這裡相識?現在是不是各有「形婚(同志與女子形式上結婚)」甚至子女?PP落幕,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我想起與Tom、Sunny告別前,Sunny問我:「我們和你們其實都一樣,為何要採訪同志?」我說:「正是因為我們都一樣,這對許多人而言,或許是新聞。」

其實,同性戀並非一個確定的性向,更多的研究表明,性傾向是一條連續光譜。Facebook也在男、女之外,添上了56個非傳統性別選項。

撰文之前,我惡補了香港同志的歷史。1989年,香港著名舞臺劇導演、本身亦是同志的林奕華舉辦「同志電影節」,首次以「同志」指稱同性戀者。1991年,同性戀非刑事化。2004年,香港舉行了第一次同志大遊行。2012年,香港著名歌手黃耀明、何韻詩以及立法會議員陳志全公開出櫃。

2015年6月26日,美國最高法院宣佈,同性婚姻的權利受到憲法保護。目前,香港的同志還無法結婚。

快要離開PP的時候,我瞥見中庭的留言牆上,有一張黃色便籤上寫著「The end of an era! Goodbye Propaganda!(一個時代的終結!別了,PP!)」,署名是「OOXX」。

(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D、M、Tom、Sunny與小頭為化名)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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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可是女同志呢?看到文末有些唏噓…公園地下公廁、泳池更衣室、gay bar裡,男同志的慾望是顯性的,卻少見女同志的慾望在愛情之外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