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邵家臻:送羊迎猴,有种内涵,叫棉袄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农历新年,我仍会穿上老爸的棉袄,老土一番;在一天比一天糟的日子,我更会穿上老爸的棉袄,奋战一下。因为,它有一种永恒的内涵。

刊登于 2016-02-10

[乜乜物物]这是关于一男子的乜乜物物和彳彳亍亍。

北角一家百货的橱窗陈列着棉袄。摄:卢翊铭/端传媒
北角一家百货的橱窗陈列着棉袄。

送羊迎猴,想起老豆。

农历新年前的最后几天,我仍然找不到“新”在哪里。一觉醒来见到的总是一个凌乱的世界,像一份草稿,不完善,应该说是不寻常。虽说“生于乱世,有种责任”,但眼前的战线委实太多,议题像路轨一样长:大学院校自主丶小学三年级 TSA丶网络23条丶“铜锣湾五条书局友”被消失事件丶高铁超支和其他大白象工程丶铅水事件未解决丶退休保障丶争取扩大功能选民基础丶中国维权律师被捕丶反对发展东北,郊野公园及南大屿山(棕土)丶占领期间七警和退休警司滥权袭击市民…。已经有十二项,还未将自己因参与占领运动而招来的风风雨雨计算在内。唉!我的新年愿望,就是祝愿自己和我地“岁月静好”。

老爸的棉袄就在那儿。真好,我很感激它。再冷再忙再乱再焦躁,我知道它都会守候。

一方面,我尽量保持积极,告诉自己“当你走上不一样的路,你才能看到和别人不一样的风景”。另一方面,我得承认自己愈来愈焦躁不安,周围的空气好像也变得稀薄,呼吸愈渐急促。

老爸的棉袄就在那儿。真好,我很感激它。再冷再忙再乱再焦躁,我知道它都会守候。说不准它究竟在等什么,但它就是不会走。它会待在原地,随时做好准备。这个世界有很多缺欠,缺乏了坚定丶执着丶稳固。我常常自问:平淡而规律的正常状态,以及“善恶到头终有报”的结局,会从什么地方丶什么时候回来?在我多少有点惊恐时,而它,那件先父留给我的棉袄──深蓝色的,在国货公司买回来的,细看还有很多圆型的“寿”字图案的那种──就在那儿,很正常,很真实,很稳阵。它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状态,很勇敢的守护着我。

裤子会走路,恤衫会伸手,外褛会坐下。我绝不会觉得棉袄是死气沉沉的残存之物。相反,棉袄与记忆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

我不知道棉袄的历史。是谁发明了棉袄?它一定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很可能可回溯到几百前。但我清楚那件深蓝色棉袄的历史。五年前老爸离世,作为遗物整理人,我先是发现老爸家里有几件破旧的棉袄,有些起码已经有十年没有穿了。他没有丢掉,我也没有丢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丢掉,而我不丢掉的原因也很难解释。它也只不过一件是衣服,跟其他衫裤鞋袜一样会变旧,会掉落,会撕破,会弄脏,会烧毁。可是,它又是一种声音、一种感觉、一段历史、一个观念、一片回忆、一场仗、一种存在、一件蠢事、一则杰作、一个丰富的资料库、一份纪念丶一刻平和。

我无法不将它当作人看待。衣服穿上了身,和身体便几乎没有区别。它将身体延伸,与其结合,使其转化,以之为家,给予支撑。衣服与皮肤直接接触,又配合一举一动,这使我无法将它与其他事物一视同仁。衣服给我的感觉仿佛是有生命的。裤子会走路,恤衫会伸手,外褛会坐下。我绝不会觉得棉袄是死气沉沉的残存之物。相反,棉袄与记忆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棉袄和身体共度了某些时刻,它早早已融合在身体的记忆里,有着一连串互相牵引,只有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才可以看到。棉袄里头隐藏了很多生活,只须掀起一角,便可见到老爸的故事。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怕穷。

老爸自幼家贫书少读,却煞有介事将一张印有十四个字的小书帖,贴在屋企的当眼处:“有钱应思无钱日,莫待无钱思钱时”,以提醒自己和我们一家。老爸贪钱?不,他其实是怕穷。吕大乐的《四代香港人》为第一代香港人以及老爸作过性格盘点:节俭、刻苦、不浪费、量入为出、认真、脚踏实地、亲力亲为、守时、顾家丶忧柴忧米,同时又寡言、怕事、固执、重男轻女、孤寒、怕开罪权贵、事事忍气吞声……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怕穷。老爸在孩提时期以卖炭、补鞋维生,后来得到九龙巴士公司青睐,一做就做了31年维修技工。为了赚尽每一块钱,他宁愿当“特别更”———每逢打风落雨,人人回家休息,他仍要在巴士厂当更。对他来说,打风落雨回家照顾一家大细固然好,但能赚多一点 Hardship Allowance 则更能帮补家计。他常说是九巴养大我们,叮嘱我们三兄弟长大后要多搭巴士报恩。就是在病榻上,也要我们找回一套九巴技工制服陪他上路。

他的自我贬抑又来了,怪自己赚钱不够,无法为蠢钝儿找个温暖的房间温习,反要沦落街头。

九巴其实待他不好。整整30年的忠诚,换来的是微薄的人工以及更微薄的退休金20万元。但老爸仍以九巴技工的身份为荣,究其原因,是九巴给予他有被保护的感觉和安全感。一个组织、一桩婚姻、一件制服,或是职业、宗教、政治,或者几乎可以说是任何事,只要它能够提供一套规则让他遵守,并对顺从的行为加以奖赏,他的焦虑就得以平息。是的,他相信,做一只被豢养的动物总比野生动物来得安全。

我天生钝钝,温习的时间总要比一般人长,就是自修室在晚上十时关门大吉,我也要留在图书馆的公众走廊继续打拼,要到凌晨方休。一次,老爸悄悄走上楼梯,想看我在走廊温习是怎样的一回事?不看犹可,一看就潸然下泪──他的自我贬抑又来了,怪自己赚钱不够,无法为蠢钝儿找个温暖的房间温习,反要沦落街头。后来天气转冷,他索性将自己深爱的棉袄给我保暖,陪我作战。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农历新年,我仍会穿上老爸的棉袄,老土一番;在一天比一天糟的日子,我更会穿上老爸的棉袄,奋战一下。因为,它有一种永恒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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