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成在天,命運在地:困在極端天氣裏的河南農民

先是乾旱,農戶紛紛自澆自救;可在大家還在輪澆時,暴雨和洪澇又突至。
2024年6月11日,河南駐馬店,在經歷數週的酷暑後,農民們正在田間噴水。圖:VCG via Getty Images

親愛的讀者,在這個汗涔涔的夏天,你經歷過的最高溫是幾度?

工業化以來,人類社會蓬勃發展所造成的代價之一,便是全球暖化以及衍生而來的天氣現象極端化。如今,極端天氣已不再是模糊的、遙遠的詞語,一場颶風可以令生活失序,一場暴雨可以癱瘓一座城市,逐年累積的乾旱將漸漸摧毀依賴土地生存的農民,進而改變全球食物供應版圖……這些天氣變量,已愈發頻繁地現身。就算科學技術已經發展到可以「預測」災難,我們也時常無法避免悲劇重演;就算有災難預警,因人們對天氣的認知多樣且參差,面對同一場災難,也可能迎來不同的結局。

氣候變遷是政治的,是公共的,也是個體的。我們與極端天氣的距離有多遠?端傳媒推出「極端天氣來臨時」系列報導,通過數據、故事、觀點等不同視角,追蹤氣候變化的軌跡:我們嘗試臨摹極端天氣的模樣,看見氣候危機之下的新舊不平等;我們前往災難現場,記錄偏鄉地區的預警、災後建設、人口遷移的故事,討論一個社會應該如何構築防災韌性;在天氣中,我們觸碰到人的好奇、無奈、慾望與公民責任……

如今,沒有人是氣候危機時代的局外人。記錄極端天氣如何重塑人類生活之外,我們也將從個體、社會系統層面探討未來應該如何面對極端天氣,在氣候變遷中,人類責任何在。

「你看這地,旱了又澇,來來回回,今年的收成怕是沒指望了。」農民孫小志光着膀子,腫脹的手指向自家兩畝地,聲音裏透着無力和怨氣。

8月下旬,中國河南駐馬店上蔡縣的農地,被盛夏近40度高溫炙烤着。剛結束中考的小兒子在身旁,幫着孫小志拔掉泛黃的雜草,父子倆的汗水順着臉不停往下淌。

孫小志40多歲,年輕時走得遠、見得多,算是村裏的精英。他在北方的大連幹過水產搬運工,去過南方的廣州工廠務工,是村裏為數不多親眼見過天安門和東方明珠塔的人。

不過,到了城裏,孫小志很快就從「精英」的隊伍裏脫離,那兒的人稱他為「流動人口」「農民工」。日久後,村裏的鄰居也逐漸不在意孫小志在外闖蕩的經歷,只會在閒聊中和他的父親提起:「你家娃什麼時候回來。」

2018年,孫小志的母親去世,留下病重的父親無人照料。當年末,他帶着妻兒回到村裏定居,靠土地為生:秋天種小麥,夏末收玉米,空閒時到市裏打散工。

對孫小志而言,土地既是負擔,也是生活的基石。他從小看着父親埋身田間,收上來的小麥磨成面,玉米曬乾賣錢,一家人的日子就靠這一畝三分地過生活。如今,他成了父親,似乎也進入了同樣的循環。

身體自然沒有年輕時能抗,隨着年紀漸長,心臟病、肝炎、胃病陸續找上門。由於常年下地,孫小志的皮膚也被日光餵養得與醬油同色,

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好幾歲。現在想要進城做些搬運活、泥瓦工賺錢並不容易。自從2023年以來,鄭州、駐馬店因為建築行業不景氣,連帶着像孫小志這樣工人也找不到活幹了。即便有活,包工頭現在也會壓價,原來日薪300元的工作,如今得打上對摺。

七年下來,作為農民的日子愈發艱難——農活不僅不掙錢,還因為摸不着頭腦的天氣比以往更難做了。

在孫小志的理解裏,「極端天氣」這樣的詞彙太遙遠了。當被問及如何看氣候變暖時,他說,「這種東西我們做農民的不懂。」他所身處的現實是,土地開裂、莊稼乾枯,還有毒辣到讓人眩暈的太陽。

2024年6月18日,河南信陽市,一片受乾旱影響的土地。攝:Jade Gao/Afp via Getty Images

「天不長眼了」

天不長眼——這是農民們面對艱難境遇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有時它說的是人的生老病死,有時指的是生計被無妄之災打破。

在孫小志家的現實裏,說的是後者。

2024年,河南駐馬店的糧食產量達到807萬噸,位列全省第二。孫小志所在的上蔡縣地處駐馬店東北部,地勢平坦、耕地廣闊,依靠小麥、玉米、花生的雙季輪作而長期穩定高產。縣政府的介紹裏說,上蔡糧食年產量連年突破10億公斤,是全國糧食生產先進縣。

對孫小志和同村農民來說,過往的年景是可預期的:6月前後播下玉米、花生,簡單施肥,莊稼就能跟着雨水自然生長。等7月中旬,玉米長到一米多高,他便抽身去駐馬店或鄭州打些零工,補貼家用。10月返村收割,再種下冬小麥,等待來年豐收。一年兩季的糧食,留三分之一自食,其餘換錢維持生活。

孫家人在這樣的循環裏走過了大半生。

但今年,循環被打破。5月下旬,小麥剛收完,氣溫陡然上升到30多度。根據「駐馬店氣象」在5月20日發布的通知,「淮河以北大部地區在37度以上,其中中西部、北部部分縣市可達39到41度。」這裏面提到的北部,就是孫小志所在的上蔡。

在孫小志的記憶中,此前五六年,30多度以上的氣溫會在6月中旬之後才出現,今年的夏天像是提前降臨。

然而,更大的考驗是乾旱。端午前後雖下過一場雨,卻只維持了幾小時,對乾裂的土地幾乎無濟於事。省農業農村廳的數據印證了他的感受:截至5月15日,全省受旱面積已達780萬畝,是近十年來同期最嚴重的乾旱。

6月末,玉米下種沒多久,駐馬店氣象部門就在微信發布提醒:《高溫上線,注意防暑》。從那時起,孫小志一家幾乎天天守在地頭。

清晨,他和妻子、父親騎着電動三輪車,帶上幾個白饅頭,直奔幾百米外的農田。

上午剛澆完一輪,中午的烈日便把地裏蒸得像個桑拿房。他顧不上休息,更顧不上自己,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撂下地裏的玉米。

「這麼久的毒日頭,活了半輩子都少見。」村裏的老人們說。習慣了靠天吃飯的農民,只能沒日沒夜地往地裏澆水,指望着能撐到落雨。

可整個7月,氣溫持續攀高。據新京報報道,1日至29日,駐馬店平均降水量僅6.2毫米,較常年同期偏少96.6%。河南省農業農村廳總農藝師魏國在接受央視採訪時直言:「這是2000年以來最嚴重的旱情。」

7月,全省重旱面積佔到41%,正值玉米抽雄吐絲、花生開花下針的關鍵期,乾旱讓孫小志村裏部分玉米杆子枯得像柴火,葉子捲曲焦黃。

於是,為了對抗這樣的旱情,農民們在地裏開啓了一場莊稼保衛戰。其中,佔據時間最長的環節是澆地。

用口徑有手臂一般粗的水管澆地,每次只能覆蓋約五百平方米,每澆完一片,就得斷水、挪管、再接上。水管灌滿後沉得挪不動,只能一段段抬起倒水再前移,有時水管還會因為壓力突然爆開,一切又要重頭再來。

在這樣的旱情下,澆地兩天就得進行一次。每輪澆地要持續十幾個小時,為了保證土壤濕潤,夜間也不能停,每隔一小時就要抬着管子換一個地塊澆水。後半夜尤其難熬,孫小志常在地頭支張床或躺在肥料袋上打個盹,醒來再繼續下一輪。

更難的是,水還得「搶」。6月中旬起,村裏開始在村委登記排號,誰先播種誰先抽水。大家輪流守井,不敢耽擱。「都是24小時輪班守着,時間一錯過,就得等一天。」孫小志說。

可再怎麼搶、怎麼熬,地裏還是很快乾透。他捏起土,沙粒簌簌從指縫滑落,玉米葉子依舊打蔫。這是一種旱情特有的絕望:你拼盡全力,卻無力改變現狀。比體力更消耗人的,是那種熬——隨時可能停電、管道卡水,每一環都要盯死。

雖然當地的水利工程不斷推進,由國家和省裏開鑿的抗旱井逐年增加,但村與村之間的井量排布有別。比如上蔡縣有部分村子每隔百米左右即可看見一口抗旱井,也有村子每隔一公里才能看到一口。

另一個難題是,地下水的水位似乎有所降低。這其實早有端倪。2018年河南省水利廳發布的文件《河南省人民政府關於實施四水同治加快推進新時代水利現代化的意見》中就曾提過,要「壓減地下水開採總量。按照國家華北地下水超採治理的總體部署,優化地下水超採區經濟發展規模、布局與結構。」

據村裏人說,水井水位的問題其實很多年前就在提,但井裏的水明顯「撐」不住,是三年前。

同村的李洪70多歲,他曾在四年前自行打井,暫時逃過用水荒。可現在,井水也越來越少了,他站在烈日下,手裏調着抽水泵,臉被曬得通紅。家裏的自來水也成了奢侈品,一到飯點和集中用水時間,水流就變小。李洪回憶,村裏人從三年前便習慣了在家裏儲水存用。

村幹部在聊天中提起旱情也流露出無奈。他說,一方面是村裏的井間隔遠,大約一公里才有一口,這就需要農民不斷接管子,費時費力。有時候一天折騰下來,澆不到兩畝地;二是如今的水位有所下降,原本村裏人用的水泵壓力不夠,要換或者重新購置,很多農戶負擔不起。

「但講到底,還是因為天氣。」上述村幹部說。

2025年8月7日,河南鄭州市,警察和消防員在被洪水淹沒的路口進行救援。圖:VCG via Getty Images

暴雨結束,乾旱捲土再來

據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中國乾旱災害研究及減災對策》中的敘述,自古以來華北尤其是河南,始終被旱災困擾。建國前的旱災(光緒三年)用最慘烈的方式揭示了幾個真相:小農經濟在強大自然災害面前脆弱不堪;封建政府無能,腐敗加劇災害;缺乏水利、倉儲和交通等物質基礎,是抗災失敗的根本原因。

更殘酷的現實是,在河南這片土地上,氣候災情的歷史不曾遠離。據河南省水利廳的統計,在1950年至2015年66年間,受災面積大於1000萬畝的旱災有37年,水災則有32年。這種「水旱災情」是河南農民需要面對的嚴峻挑戰,烙災是因降水過多、排水不暢導致的積水災害,旱災則是因為氣候酷熱、降雨異常偏少所造成,農作物因空氣乾燥和土壤缺水影響正常發育,進而導致減產或絕收。

河南水利廳的介紹中還提及:由於河南氣候、地理位置特殊,處在北亞熱帶與溫帶的過渡地帶,水利工程和非工程措施的抗禦水旱災害的能力不足,水旱災害的威脅,特別是重大水旱災害的威脅依然存在。

近些年,農民們有了直觀的生活體驗。孫小志覺得,自2021年,河南遭遇「720」特大暴雨災害開始,農民們平靜的生活就被打斷了。

他記得,鄭州暴雨那年,上蔡也受到了波及。彼時正值玉米、花生的關鍵長勢期,但雨來得又大,又急,連着幾天之後,村裏不少種花生的農戶地都被淹了。好在8月後,天氣慢慢恢復,沒影響到冬季小麥的種植。

2022年,小麥剛收完,村裏人種下玉米,接着就遇上暴雨。一部分農戶忙着排澇,一部分又等雨停,種子發了、地也澇了,秋收時村子裏大部分農戶都遭遇減產。

2023年5月是雨季。孫小志家裏的麥子都發了黴,田間瀰漫着一種發酵的難聞氣味。原本計劃收上千斤的麥子,當年只收了不到600斤。

新聞也報道了這一年駐馬店及周邊地區的「爛場雨」。據農業農村部解釋,「爛場雨」是小麥收割期間的連陰雨,會導致小麥倒伏、黴變甚至穗發芽。報道里提到,農民連夜搶收、晾曬、烘乾,村民把濕麥曬在院子、公路上,租收割機夜收的場景不斷上演。

2024年,災情更復雜。先是乾旱,農戶紛紛自澆自救;可在大家還在輪澆時,暴雨和洪澇又突至。

那年7月初,孫小志記得:村口公路和田間的溝渠被漲水吞沒,道路與田地的邊界完全消失。有農戶剛完澆水,抽水泵和機器都沒來得及收,就被連番的暴雨泡在水裏。玉米地裏蓄水情況嚴重,隔遠一望就能看見叢間亮閃閃的水窪,籽粒黴變及穗上發芽的情況已是相當普遍。

「自家的玉米苗全被泡在水裏了。」他說,村裏種花生的更慘。雨仍在嘩嘩下,因為田間蓄水情況嚴重,花生田蓄水能沒到小腿跟腱,農民只能彎腰在一片污濁的水裏將花生拔出種到新的地裏——不能拔的快,花生果柄脆弱,太用力就會斷,一株就廢了;也不能拔的慢,拔的慢一天都幹不了多少活,再一下雨,水就更深,就更難薅了。而且花生苗一旦拔出來撂在地裏,很快就會發芽,根本不能再種回去;可要是一直泡在水裏,又不知道雨什麼時候停。農戶們進退兩難。

為了儘快排水,孫小志守在地頭,一見有積水就拿鐵鍬挖溝。可溝滿了,水無處可去,他也只能乾瞪眼。

對農民來說,這只是眼前的無奈。在氣象學上,這類現象被稱為「旱澇急轉」。根據國家地理中文網的解釋:同一地區先發生乾旱,短期內又遭遇強降水並形成洪澇。這是極端氣候疊加下的新災種,集中出現在黃淮、江淮等地。

到了2025年,類似情景又重演。7月19日下午,一場短暫的暴雨落下,不到半小時就停了。玉米葉子上沾着水珠,這是一個月裏的第一場雨,也是孫小志感覺最輕鬆的一天。但這只是旱季的片刻喘息。

接下來的一週,除了颱風影響的華南和東南沿海外,京津冀多地遭遇數十年未見的強降雨,北京、河北刷新多年降水極值。孫小志和父親盯着電視裏的洪水畫面,暗暗盼着雨能落到自家地裏,可村裏依舊烈日當空。

8月初,河南降雨仍不均勻,全省抗旱繼續。據《河南日報》報道,省財政累計下撥抗旱資金2.6億元,用於機井維修、抽水和農田保灌。

8月6日立秋前夕,孫小志在手機上看到天氣預報說「未來四天都有雨」。起初他很高興,可隨着雨一直不停,擔心也愈發增加。

到了第五天,孫小志擔心成了現實。自家玉米地裏水排不出去,村裏不少缺少排水系統的田也被淹。花生苗泡在黃色的積水裏,農戶們忙着開溝排水。

整個河南,不少地方都在經歷類似情況。《北京青年報》提到,因為強降雨,南陽、周口、許昌等地的農民都先後因受困於暴雨帶來的田間積水問題。幾地的農民們和孫小志一樣,先是面對乾旱忙着找水灌溉,現在又發愁怎麼把水排出去,只能挖掘臨時的排水溝應急。

城市也逃不過澇災。這場降雨讓鄭州市區出現小面積積水,社交媒體視頻裏,有車子被淹在隧道里,有人趟着過膝積水行走。新鄉、開封北部等地遭遇大暴雨。

暴雨持續了大約一週。8月14日,駐馬店官方微信公衆號發布通知:降水結束,高溫乾旱將捲土重來。

此時 ,孫小志的玉米地裏,「青一片黃一片」,長勢參差不齊。他估算每畝秋收只能收200到300斤,而在順利年份,收成可達上千斤。

2024年6月18日,中國河南信陽市,一片受乾旱影響的稻田。 攝:Jade Gao/Afp via Getty Images

「乾旱是一個無聲的殺手」

對孫小志來說,這些數字並不是抽象的。 他說,今年夏天的乾旱開始得比往年更早,田裏的玉米苗在烈日下彎曲枯黃,抽水泵的水量有限,他只能一邊輪澆一邊盯着天氣預報,希望短暫的降雨能暫緩作物受災。然而,這些短暫降雨常常來得快、去得也快,局部田塊依舊乾裂,玉米和花生長勢參差不齊。

世界氣象組織在今年6月發布的《2024年亞洲氣候狀況》報告中指出,這一年,僅在中國,乾旱就影響了近480萬人,超過33萬公頃農作物受損,直接經濟損失逾4億美元。

氣象科學家們亦指出,世界正經歷數十年來範圍最廣的乾旱,一些地方還在刷新氣象紀錄。根據BBC的報道,典型乾旱往往需要幾個季節甚至數年形成,但如今模式正在改變。低降雨和極端高溫疊加,可能在短短一到三個月內引發乾旱。如果恰逢作物收穫期,損失尤為嚴重。而這類「突發乾旱」,已經在巴西、印度、中國東北、美國中部不斷上演。

另外,美國國家乾旱緩解中心(NDMC)與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UNCCD)聯合發布的報告《全球乾旱熱點2023-2025》顯示,全球的乾旱規模空前,影響到的熱點區域包括非洲南部和東部、地中海、亞馬遜流域、巴拿馬、墨西哥和東南亞;各地區的影響有所差異,普遍包括供水短缺、農業歉收和電力配給。

「乾旱是一個無聲的殺手。」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執行秘書Ibrahim Thiaw如此形容,「它悄然來襲,消耗資源,並以緩慢的方式摧毀生命。乾旱留下深刻的創痕。「

全球暖化趨勢正在促成極端氣候的發生。2024年為有記錄以來全球平均氣溫最高的一年。然而,世界氣象組織(WMO)預測,未來五年氣溫將持續處於或接近紀錄水平,80%的概率至少有一年超過2024年,短期「越線」現象將愈加頻繁,每升溫0.1℃,都可能帶來更極端的熱浪與乾旱。

在亞洲,升溫速度幾乎是全球平均的兩倍。2024年春季到秋天,東亞、東南亞和中亞大範圍熱浪持續,日本、韓國、中國多地氣溫屢創新高,緬甸一度測得48.2℃。

突如其來的「驟旱」正日趨普遍,而極端天氣的頻繁出現,也讓農民們的生活愈發難以預測。

浙江大學中國農村發展研究院的陳志鋼教授曾在《氣候變化對全球糧食安全的影響與應對策略》一文中指出,乾旱期間國家穀物產量平均顯著減少10.1%,而極端高溫年份會導致國家穀物產量損失9.1%。文章還寫到,現今極端天氣事件發生頻率是20世紀80年代的三倍。

孫小志的父親想起,上一次遭遇類似的「大危機」,還是十數年前。那時一畝地的玉米少得拎個蛇皮袋就能裝完,算是絕收。後來有了南水北調工程,丹江水調入溝渠,雖然水量有限,卻再沒出現絕收。沒想到,如今又回到了過去的光景。

2025年,不少受訪農戶提到三點共識:一是今年旱情最嚴重,持續到作物關鍵期,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村裏的排水系統難以應對;二是前些年的澇災反覆,使土壤質地受損,收成受影響;三是村裏機井有限,部分井水位已見底。

幾年的氣候的不穩定,就像一根拉不斷的弦,每年都在擰緊農民的神經。

農民們眼中的「望天收」「天不長眼」,從一句帶點宿命的老話,變成了一場無處可逃的現實。最終不可避免地反映在河南的糧食產量上。

2024年5月26日,河南駐馬店,農民在晾曬小麥。攝:Xiangyang/VCG via Getty Images

經濟壓力與糧倉北移

根據《2024年河南省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周口、駐馬店、商丘、南陽和信陽糧食產量分別為902.61萬噸、807萬噸、717.55萬噸、694.20萬噸、581.76萬噸,合計貢獻河南全省近六成的糧食產量。周口和駐馬店,兩座城市,更是貢獻着全省超四分之一的糧食產量。

數據背後,是農民切身的壓力。河南夏糧總產750.01億斤,比上年減少7.13億斤,下降0.94%。對孫小志來說,每畝地的收益微薄且不穩定——旱情、暴雨、排水困難和市場波動,讓一年的辛苦幾乎難以預測回報。

同時,糧食生產格局正在北移。

北京師範大學地理科學學部教授葉濤指出,隨着氣候變暖,中國部分傳統糧區正在喪失優勢,糧食種植逐漸向東北轉移——黑龍江、吉林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晝夜溫差大,有利作物生長。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4年黑龍江糧食總產突破1600億斤,連續15年全國第一;而河南,在十數年前逐漸失去了第一糧倉的地位。

吉林大學東北亞研究院教授衣保中在接受第一財經採訪時分析,東北的黑龍江和吉林,雖然近些年東北不少青壯年人口外流,但對農業影響不大。他在其中強調,這十幾年東北風調雨順,沒有太大的自然災害,糧食產量才會連年遞增。

對於孫小志這樣的河南農戶來說,這意味着河南種糧成本增加,糧食的價格會下降。

他算過一筆賬:種子90元,播種費200元,施肥120元,農藥和收割加上去,一畝地成本近700元。即便收成順利,今年每斤玉米1.06元,一畝毛收入約1060元,扣掉成本後淨利潤不足400元。兩季下來,一年約兩千元——勉強維持家用,但辛苦程度遠超收益。

村裏的種糧大戶情況稍好,但也不寬裕。承包20畝地的大戶,每畝150元,一年承包費共3000元,加上種子、化肥、人工等總支出得超過2萬元。按每畝1000斤收成和1.06元/斤收購價,扣除成本淨利潤約7000元,兩季下來也不過1.4萬元。相比過去豐收年份,這微薄收益與勞作強度形成鮮明反差。

困境還體現在基礎成本上:水源有限,每畝地澆透一次水需6小時,電費20多元,而光電費一季就上千元。天氣不穩,乾旱與暴雨交替,使收成的不確定性更大。

宏觀氣候變化、糧食產區北移、市場波動,這些趨勢最終都落在每一塊田、每一戶農民的生活上。孫小志說,想掙多也不是沒辦法,「就只能多拿地、僱人操作,但背後增加的成本,又會被天氣和逐年變化的化肥價格、種子價格、糧食賣價而打破。」

2021年10月22日,河南,暴雨淹沒了農民的農地。攝:Ng Han Guan/AP/達志影像

宿命

在上蔡村,連農民自己都說,種地是沒出路的選擇。「別人不種我得種,不是為了吃多少,是不忍心荒着。」村裏老人李洪說。

在村裏,老農澆地不是為了賺多少錢,而是「不忍心看着地乾着」。他的父親經歷過各種災難,但一直堅信:守着自家的地,至少不是錯,也不會餓死。

受地背後,還有另一層「面子」邏輯。

孫小志說:「地旱成這樣,一路過去就知道哪家不管。大家都在澆地,你不澆,人家會說你浪費,說你家沒人。」

在上蔡,能在農忙時回村的青壯年並不多,路費往往比收成還高。於是,80%以上的勞動力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能澆多少地是一回事,但在村裏不被「說閒話」,也是老人看重的事情。

李洪說,自己在面對這樣的旱、澇災,本能就是會想盡一切辦法跟老天鬥,「儘管天不長眼」。即使是冒雨,即使是自己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也要做着嘗試。或許這就是老農的某種本能。

但這樣的代價有時甚至是生命。

孫小志回憶,從六月末開始,每隔一段時間,村裏總有老人倒在地頭——有人說是熱死,有人說是累倒,可沒人深究。他作為獨子回到家裏,就不敢離父親太遠。但多數老人,是叫不回在外務工的子女。

土地牢牢綁定着一代代農民,因為他們別無選擇。中年返鄉者在城市被「年齡門檻」拒之門外;老人守着不交租的自留地,再難也要撒下種子。

村裏幾個種糧大戶已經開始虧本,「大約二十畝地也只保住了一半。」有大戶說,他們一邊堅持,一邊計算着退出的時間表。年輕人更不願意回來,「城裏找不到工作,才回來幹這個。」

48歲的李旭三年前返村,租了一些外出務工家庭的地。憑着地勢高、種得早,他過去幾年還能賺點錢,但今年可能虧不少。他開始打兩份工,一邊種地,一邊開出租。許多家庭把盼頭寄託在孩子身上,跳出土地成了最普遍的目標。

李旭十年前就把孩子送去從軍,臨行前叮囑:「一定要在軍隊裏站穩腳跟,轉業後才能謀到穩定工作。不然,回來幹什麼,到最後還是要出去打工。」在上蔡乃至整個河南,他理解的兩條有希望的路,就是當兵或考學。

9月的一個晚上,孫小志站在乾裂的地頭久久凝視。屋內,他光着膀子吹着電扇,手機天氣顯示超過35度,但他父親不捨得開空調,就和家人忍着。

更讓他焦慮的,是下一代。孫小志最怕的,不是乾旱或洪澇,而是孩子長大後,是否還會守着這片土地。他知道,這條「圍着土地轉」的生存軌跡可能會愈發艱難,可又無法教會孩子未來該如何走下去。

2024年6月11日,河南省駐馬店,農民經歷了數週的酷暑後,正在田間噴水。圖:VCG via Getty Images

時間推移到了10月。原本是玉米收穫的季節,可變幻莫測的天氣依舊沒有放過土地上的農民。孫小志說,上蔡旱到了9月中旬,之後就是和前幾年一樣的陰雨。他門前的幾畝地,如今還有不少水積着,沒辦法完全排出,只能寄希望於太陽早點出來,能讓泥土恢復乾燥,才能儘快完成全部秋收。

9月中下旬以來,陰雨席捲中國多地,河南、河北、山西、陝西等地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災。天氣再次給農地的秋糧收穫帶來困難,若要壓茬(注:指在同一塊地收割一茬作物後,不間斷播種下一茬)秋種也有風險。

根據《南風窗》的報道,在駐馬店的西平縣,有種糧大戶500多畝的秋糧,其中玉米300多畝,花生200多畝。可由於接連的陰雨天氣,他今年的花生已經遭遇了近三成的損失。

孫小志覺得自己面對這樣的天氣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在地裏更拼一些,能賺些錢,讓孩子能不用圍着土地轉。

(孫小志、李旭、李洪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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