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全面接管加沙」:以色列殘酷而笨拙的決策是如何形成

對以色列來說,大規模軍事佔領加沙的策略,無論內部還是外部,有形還是無形的成本都十分巨大。
2025年4月2日,加沙汗尤尼斯,巴勒斯坦人,手裡拿著空鍋盆,等待慈善組織發放食物。攝:Doaa Albaz/Anadolu via Getty Images

以色列總理本傑明·內塔尼亞胡宣布以色列軍方將「全面接管」加沙,並將大量國防軍部隊(IDF)調配到加沙地帶。這不但標誌着今年初以色列與哈馬斯達成的停火徹底崩潰,也意味着這輪持續一年半的衝突造成的人道災難與經濟損失將進一步加劇。

筆者在2023年以色列剛展開軍事行動時就指出,內塔尼亞胡內閣除了定義模糊的「徹底勝利」之外,拒絕就加沙問題,乃至整個巴勒斯坦問題的政治解決做出任何承諾與設想,且極其排斥任何巴勒斯坦勢力參與戰後加沙的安全秩序。這種缺乏政治願景,追求軍事最大化目標的思路,必將導致以色列對加沙的重新佔領成為最可能的結果。現在的局勢發展大致印證了這一猜測。而內塔尼亞胡政府的左右搖擺,模糊不清,也進一步凸顯了在世界與中東政治局勢劇烈變動的當下,以色列當局乃至整個猶太國家面臨的內外困境。

2025年5月17日,以哈持續不斷的衝突中,示威者在希臘雅典舉行的親巴勒斯坦遊行中舉著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肖像,遊行隊伍前往以色列大使館。攝:Louiza Vradi/Reuters/達志影像

以色列的政治結論

從純粹的戰略和軍事角度來看,以軍重新全面佔領加沙是其缺乏戰後整體安全圖景與妥協意願的自然結果。除了「消滅哈馬斯」和「營救人質」這兩個戰術目標之外,對於實現和平之後的加沙應該有怎樣的安全與治理結構,內塔尼亞胡政府從來含糊其辭。這一不顧「戰爭乃政治延續」原則的選擇,導致IDF的軍事行動,從實際意義上淪為不斷為轟炸而轟炸,為毀滅而毀滅。儘管在加沙蔘與策劃2023年10月7日襲擊以色列的哈馬斯領導層幾乎已全部死亡,但哈馬斯作為組織的實體並沒有受到致命打擊。

美國前國務卿布林肯在今年1月離任前說:哈馬斯在戰爭開始後招募的新成員,幾乎彌補了其遭受的損失。或許從外部視角來看,在給定的現實條件約束下,任何可設想的合理加沙戰後秩序都需要巴勒斯坦人甚至哈馬斯的參與。但在10月7日襲擊事件前所未有的衝擊之下,以色列社會的集群心態仍然沒有走出「恐懼」和「報復」兩種情緒。不論對於任何黨派、政治家主導的以色列政府,以色列社會的當下的民意都對可能的政治選項施加了強有力的限制。當外部看來「合理」的選項對以色列內部來說不具有政治上的現實可能性,政府僅剩的選擇就只有反覆不斷地武裝清剿與軍事佔領。

2025年1月30日,一架載有剛獲釋人質的軍用直升機降落在以色列佩塔提克瓦的貝林森醫院,一名女子手持以色列國旗。攝:Amir Levy/Getty Images

因此,從某種意義來說,以色列對加沙地帶殘酷又笨拙的處理,反應的是目前巴以問題的深層次困境。早在襲擊之前,「兩國方案」的理想與「一國現實」的差距就越來越無法彌合,而襲擊事件又把這一矛盾抬到了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地方。與之相對的,勢力日盛的極端宗教復國主義者的隔離主義「大以色列」計劃現在不可能公開拿到檯面上,只能在美國的縱容與內塔尼亞胡的默許下零敲碎打地推進——這其中就包括不斷擴張西岸非法定居點以及剝奪巴勒斯坦人享受的法律保護。

順此邏輯去看,以色列目前在加沙採納的最大化「軍事」方案,背後當然也有着未言明的「政治」結論。只不過這一立場背後的願景,目前還不能公開拿到陽光下經受拷問。以色列財政部長Bezalel Smotrich最近放言:「整個加沙無非是一座巨大的恐怖主義城市。」 (「Along the way, they [IDF] are destroying what is left of the Strip simply because everything there is one big city of terror.」)其劍鋒所指,已經昭然若揭。內塔尼雅胡本人還不肯、或者不願挑明將整個加沙乃至巴勒斯坦人口都視作以色列安全威脅這一結論所蘊含的政策推論,但他內閣中的極右翼成員對此並不諱言。

2025年1月27日,以色列和哈馬斯於加沙走廊中部停火期間,流離失所到南部的巴勒斯坦人返回加沙北部的家園。攝:Majdi Fathi/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以色列的外交困境

另一方面,在以色列此次大規模重起干戈的時點,國際環境也逐漸走向對耶路撒冷不利的方向。特朗普備受關注的中東之行雖然「碩果累累」,他在這次高調出訪中卻並沒有在以色列停留。此次華盛頓與海灣國家達成的多方合作意向與協同戰略,亦沒有以色列的積極參與和贊同。這都與過去五十年來美國的中東政策傳統慣例格格不入。

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在2024年末倒台後,以色列政府認為一個有能、穩固、統一的伊斯蘭主義敘利亞國家不符合以色列的戰略利益,並以保護德魯茲社區為理由,積極採取削弱大馬士革新政府的軍事與政治活動,並越過戈蘭高地,在敘利亞境內建立了所謂「緩衝區」。這讓以色列與敘利亞新政權背後的庇護者土耳其的關係愈發緊張,安卡拉近來針對以色列的辭藻也充滿了火藥味。特朗普此次中東訪問不但與敘利亞新總統艾哈邁德·沙拉在利雅得會面握手,對後者口出讚揚之辭,美國政府亦準備移除對敘利亞的制裁。這一轉向不但沒有與以色列溝通協調,也和以色列針對敘利亞的戰略安排直接衝突。

2025年2月4日,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和美國總統唐特朗普在華盛頓白宮舉行的聯合新聞發布會。攝:Chip Somodevilla/Getty Images

在至關重要的伊朗核問題談判中,以色列對美國的影響力亦有衰弱之勢。內塔尼亞胡今年4月的訪美沒有獲得白宮對其「伊朗核問題利比亞方案」以及潛在軍事行動的背書。白宮與德黑蘭的談判立場出乎意料的靈活,與傳統共和黨以及外交建制派中的「伊朗鷹派」大相徑庭。從美國中東問題特使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表露出的信息來看,特朗普政府似乎並沒有排除與伊朗達成類似於奧巴馬時期伊朗核協定(JCPOA)的可能性。考慮到伊朗核計劃的進展與濃縮鈾儲備早已非2018年第一任川普政權退出協定時可比,美國的談判立場會變得十分艱難。如果新的伊朗核協議最終得以簽署,其條款很可能相比之前的版本對伊朗更加友好。這對於當年強烈反對奧巴馬核協議的以色列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戰略挫敗。

換言之,在當下的外部環境中,內塔尼亞胡想要握緊手中的權力就更加需要收割與拉攏國內的政治支持。他目前身負數項腐敗刑事調查,總理寶座大概是他與監獄之間最後的屏障。為了保住權力,內塔尼亞胡可謂不擇手段。為了避免下台遭受審判的命運,已經做出很多充滿爭議、破壞以色列憲政慣例的行徑。今年3月,內塔尼亞胡試圖解僱辛貝特首長Ronen Bar——因為後者正在主持對內塔尼亞胡高級助理的腐敗調查。在以色列建國以來的歷從未有過如此先例。(以色列最高法院在5月21日裁決這一舉措不合法且不合宜。)

2025年4月15日,逾越節期間,極端正統派猶太男子在耶路撒冷舊城西牆參加祝福儀式。攝:Leo Correa/AP/達志影像

以色列極右翼勢力的影響

而最能代表內塔尼亞胡權力慾與政治手腕的,莫過於他與以色列極右翼勢力的合流。隨着人口構成的變化,極端民族主義與極端正統派佔以色列人口的比例不斷上升。外加以色列世俗中左翼力量的瓦解與政治版圖的碎片化,傳統上代表中右的利庫德集團得以通過與極右小黨合作而長期維持執政黨地位,進而確保內塔尼亞胡不會被趕下總理之職。但這反過來讓極右翼政客從財政部長Bezalel Smotrich與國家安全部長Itamar Ben-Gvir之流發揮了不成比例的政治影響力,拿捏了總理的政治命脈,推動後者不斷向前者的極端主義立場靠攏。

在2025年1月內塔尼亞胡簽署與哈馬斯的停火協議後,Smotrich與Ben-Gvir就表達了強烈不滿。Ben-Gvir更是與其它兩位極右翼內閣部長退出政府。這雖然沒有直接扳倒聯合政府,卻撼動了內塔尼亞胡的政治聯盟。按照法律,以色列議會Knesset必須在3月結束前通過預算案,否則必須解散政府舉行大選。考慮到內塔尼亞胡在國內不受歡迎的程度,新大選很可能會導致他失去執政多數從而喪失權力。為了重獲Smotrich與Ben-Gvir所在黨派的支持,他不惜指控哈馬斯違反協議,並重啓以色列的軍事行動。這兩位政客自然也投桃報李,順利讓預算通過議會,避免了內塔尼亞胡最恐懼的結局,Ben-Gvir更是在事後容光滿面地重新加入政府。極右勢力予取予求,內塔尼亞胡戀棧貪權,由此可見一斑。如今,以色列對加沙重燃全面攻勢。政府試圖綏靖、安撫、鞏固極端勢力的動機,亦佔據了不小的分量。

2025年5月15日,加沙走廊汗尤尼斯的廢墟。攝:Abdel Kareem Hana/AP/達志影像

對猶太國來說,大規模軍事佔領加沙的策略,無論內部還是外部,有形還是無形的成本都十分巨大。世界輿論早就對曠日持久、徒勞無功,甚至顯得只是在無意義地製造殘酷的加沙行動愈發缺乏耐心。法國,加拿大與英國對以色列表達了措辭嚴正的抗議,甚至威脅對其發動制裁。連猶太國最為重要和親密的盟友美國,也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儘管華盛頓似乎首肯了耶路撒冷最新的軍事行動,但特朗普內閣顯然對此興趣缺缺。副總統萬斯都因此取消了原定對以色列的訪問,總統特朗普也表達了對加沙戰事曠日持久的不滿與厭倦

與此同時,政府調動大量預備役軍人參與軍事佔領加沙,讓以色列本就有限的人力與物質資源更顯捉襟見肘,國民經濟大大承壓。這些資源本可用在對伊朗作戰的計劃與準備,如今卻花費在這個看不到盡頭、甚至也很可能喪失意義的無底洞上。然而,在安全局勢、國民心態、外部環境、政客私慾的共同作用下,以色列當下對加沙的謀劃,又顯得是如此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評論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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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些資源本可用在對伊朗作戰的計劃與準備,如今卻花費在這個看不到盡頭、甚至也很可能喪失意義的無底洞上。』

    所以作者看到了,卻沒看懂?
    哈瑪斯的加薩本來就是反以色列群體用來對付、殺害猶太人的代理人。
    哈瑪斯存在的目的本來就是確保加薩這個地區成為對抗以色列的前線灘頭堡,作者自以為可以跟哈瑪斯合作建立區域穩定根本就是緣木求魚。
    .
    對照聲援巴勒斯坦的人在華盛頓射殺猶太人外交官這件事,就顯得更加愚蠢了:
    「他們的終點不是和平,是殺以色列人,不論是這裡、還是那裡」

  2. 导语是不是没写全,“这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