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4日，YouTube網紅IShowSpeed開始了他在中國的直播旅行，途經七個城市，每次不間斷直播六小時。這場旅行令這位在中國原本並不算太知名的網紅頻頻衝上熱搜，也引發了海內外媒體的關注，截至目前，這七場直播在YouTube的累計觀看人次已經超過六千萬。儘管他已經離開中國，並開始了在蒙古的直播旅行，但微博熱搜榜上依然時不時出現他的名字，如「甲亢哥蒙古行3次懷念中國」、「甲亢哥宣布6月重返中國」。
「甲亢哥」是中國網民給Speed取的外號，因為他總是表現得過度亢奮——事實上，Speed最初便是以「憤怒系」人設走紅。在他還是一個不慍不火的遊戲直播博主時，一段因輸掉了遊戲而嚎啕大哭的視頻意外收穫了大量流量，從此他便經營起了自己的「憤怒」人設，全球粉絲們也以用各種方式激怒他為樂。
後來，他開始利用自己的黑人身份作文章，甚至刻意做出迎合美國社會對黑人刻板印象的行為、刻意在各種語言中尋找聽起來像N-word的詞彙——這也是大多數中國網友認識他的起因：在一段觀看大張偉的歌曲《陽光彩虹小白馬》MV的視頻裏，他在聽到副歌歌詞「那個」時崩潰怒砸鍵盤的神情，被中國網友製作成表情包廣泛傳播。
而在Speed中國行直播開始後，根據各大旅遊平台的數據，前往中國的美國遊客數量劇增。美國親共評論員肖恩·雷恩撰文，稱「IShowSpeed 在展示中國軟實力方面比大多數外交官還要強」。到底，在甲亢哥身上，中美網民共享的是哪種「快樂」？
「震驚」：外國人在中國社交媒體上的流量密碼
這樣一位「抽象」網紅的中國行直播引起廣泛關注，一方面源於其自身的知名度，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鏡頭展現出了中國發達便利的一面：普及的移動支付、多樣的科技產品、覆蓋面極廣的網絡基建，甚至是隨處可見的共享單車和共享充電寶，這些都超出了西方世界對中國過往的認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郭嘉昆對此公開發言稱，這段時間中國的官方外交活動日益頻密，民間的交往也持續火熱，異彩紛呈。海外博主們通過一鏡到底的直播，全景展現了一個沒有剪輯和濾鏡的真實中國，再次掀起了全網的中國熱。
中國日報、新華網等官媒也紛紛下場，表示「IShowSpeed 的直播向世界展示了一個未被過濾的中國」，而在微博等國內社交平台，同樣充滿了網友們自豪的聲音——甲亢哥讓世界讓世界看到了真正的中國，這裏的科技發達和人民熱情都超乎了西方想象。
即使是在海外平台YouTube，評論區也有許多海外網友表達了相似的看法，「中國非常安全、友善和乾淨。你不能僅僅依靠手機去了解一個國家或一件事。你需要親自去那個地方，去真實地感受每件事」。
但這些其實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在Speed直播中佔據大部分內容的「外國人被中國發達程度震驚」的敘事，一直以來都是外國人在中國社交媒體上的流量密碼。無論快手還是小紅書，來自各國的頭部網紅基本上都是類似的套路：初來中國時被中國的便利震驚、被中餐的美味震驚、被中國人的友好震驚，然後迅速融入、滿口中國互聯網流行梗，最後再來一句「我愛中國」，都是同一套老套的戲碼。
但Speed與這樣的網紅不同，他主要活躍的平台並不在中國局域網，而是面向全世界。中國政府總是批評國際媒體，尤其是「西方媒體」對中國的抹黑和污名化，而這一觀念也在許多民衆心中根深蒂固。當Speed面對高樓大廈發出驚訝的感嘆，中國網友們很容易從中讀出隱含的另一層信息：從前美國人不知道中國如此發達，是被「某些勢力」矇蔽了，現在Speed的直播鏡頭將這一切展示了出來，是讓世界看到了真實的中國，擊破了「西方媒體的謊言」。
儘管這樣的敘事無疑是中共鞏固統治的一種手段，但長久以來雙方的隔閡，從歷史上的「黃禍」到中國經濟崛起後產生的「中國威脅論」，都客觀上說明了偏見的存在，也導致部分西方媒體在講述中國故事時容易陷入地緣政治霸權競爭的視角。再加上中國網絡防火牆的存在和嚴格的新聞審查機制，對令世界難以聽到來自中國民衆真實的聲音。
Speed此行包括上海、北京、成都、重慶、長沙、香港、深圳七個城市，都是中國一線和超一線大城市，他的直播內容也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旅行，每個地方政府的文旅部分都全程介入其中，着力展示城市風貌。衆多國內網紅也爭相在直播中露臉蹭流量，各種科技品牌的植入更是數不勝數，而這些合作也因其展現出「在中國接地氣的老外形象」而備受歡迎。
Speed的確能做到一些外交官做不到的事情——人們很容易就會相信，他鏡頭下的一切是絕對「真實」的，而對於本就長久浸淫在地緣政治敘事與民族主義情緒中的中國民衆來說，一種由美國博主呈現的中國真實無疑是最完美的。這次海外網民在Speed直播中看到中國發達景象的讚歎對集體民族自豪感的滿足，恰如幾個月前「tiktok難民」事件中，美國網友們紛紛表示自願把自己的隱私數據交給中國的「世界來到我家門前」。
「真實中國」
可是Speed直播中的中國是「真實的中國」嗎？
即使同樣在大城市，人們能享受到的種種便利也都是建立在對外賣騎手、基建工人等底層勞動者的剝削之上的。其中展現出的科技發達、交通便利都只是中國最繁華地區的一個面向，將這個面向稱為「真實的中國」，是對存在於中國的巨大的城鄉差異的遮蔽。
事實上，這也是整個中國經濟崛起敘事中經常被忽視的一環：當我們用GDP總值來證明發達的生產力、用航拍下的繁華夜景來證明不斷提高的人民生活水平，那些農民工、留守兒童、流水線工人，那些佔比65%的月收入不到兩千元的低收入人口，都是不被看見的。
除此之外，直播這一形式不可控的隨機性反而讓Speed的視頻展現了中國另一面的獨特「真實」，唯一不可否認的是，直播中粉絲們為了吸引Speed的注意力而做出的種種瘋狂行為，的確打破了西方世界對中國人安靜、內向、沉悶的刻板印象，展現出中國同樣擁有充滿活力的互聯網文化：整個直播過程中，Speed都被路人們高唱《陽光彩虹小白馬》副歌的聲音包圍。
儘管「那個」已經成了一個與Speed綁定的諧音梗，但這仍然是一個具有爭議的的行為——有外媒報道稱Speed在中國遭到了種族歧視，「他不斷被一些人用 n-word稱呼，而奇怪的是，這些人似乎也因見到他而興奮。雖然存在語言障礙和文化背景元素的缺失，但很明顯，每個接近 IShowSpeed 的人都清楚這個詞彙是貶義的」。
如果說「那個」仍處於幽默與冒犯的模糊邊界上，一些粉絲向他舉起西瓜、遞出棉花、扔香蕉並模仿猴子的動作則無疑是赤裸裸的種族歧視。最嚴重的一次事件發生在成都，一個cos成遊戲《蔚藍檔案》中某角色的女孩對他說，「我是種族主義者，我恨黑人，我是黑人殺手，但是我喜歡你的女朋友，因為你的女朋友是白人，我愛她。」
這段影像在中國國內視頻平台全部被審查過濾，而在YouTube直播中，有海外網友評論道，「老兄，這下你確實看到了真實的中國」、「僅憑這一點，中國所有的公關都可能毀於一旦」。隨後有中國網民指視頻中的女子為日本某coser，迫使對方發文配三國語言聲明澄清；也有中國網民在Youtube評論中解釋，發表種族歧視言論是其所cos角色的人設，這是一個不合適的糟糕玩笑。
然而同樣都是出於「整活兒」的玩笑心態做出的舉動，中國網友們對於西瓜、棉花和香蕉似乎都沒有意識到有任何不妥，彷彿在「抽象幽默」的名義下，只要沒有直白到「黑人殺手」的程度，其他的種族歧視行為都是可以被豁免的。這也說明了中國民衆普遍的種族意識缺失——一個國內媒體在報道Speed的直播時，甚至使用了「有粉絲舉起西瓜大喊想要為他工作」的例子來論證Speed在中國受到了熱情歡迎。
有趣的是，在Speed的中國行最後一站長沙，他見到了《陽光彩虹小白馬》的原唱大張偉，並同他合唱了這首歌。在副歌部分，Speed興奮地唱着「那那那那個」，而大張偉只是在一旁默默跳舞，Speed不斷示意他加入合唱，「一起唱啊，你為什麼不一起唱？」
不管有多少人「玩梗」、「整活兒」，大張偉在合唱中的沉默已經證明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詞是不妥的——作為公衆人物的明星就不敢面對鏡頭說出它。至於Speed本人，他對於以上所有種族歧視行為都表現得很寬容，只是偶爾露出不悅的表情和一兩句「What the hell」。對此也有部分外國網友表達了不滿，認為他在縱容以這種玩笑為名義的歧視，「這一點也不好笑，為了流量不顧一切是可悲的」——可是不要忘了，「那個」會成為n-word諧音梗本身就是Speed自己一手促成的，利用自己的黑人身份迎合刻板印象製造笑料早就是他網紅生涯的一部分。
另一個在國內被審查過濾的直播片段發生在3月26日。當Speed所乘車輛行駛在北京街頭時，一位粉絲向他高喊「習近平向你問好」，這導致國內多個進行轉播的直播間被封禁，而這段內容在speed本人的直播平台YouTube可以得到完整呈現——不管外國網友們在直播裏看到的是不是「沒有濾鏡的中國」，至少我們可以確定那是一個「沒有過濾的中國」，這句在中國國內無法說出的「習近平」，在Speed和外國網友們那裏甚至都不值得成為一個刷彈幕的片段。
誠然，對於作為遊客的外國人來說，中國的審查制度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隸屬於西方各大科技公司的社交平台同樣存在審查——尤其是在巴以衝突升級並在國際範圍內引發大量民衆抗議的當下，審查也愈演愈烈。政治獨裁與資本寡頭對言論自由陣地的不斷擠壓是全世界共同面對的問題，而在審查本身都已經「不可說」的中國，如何定義「真實」也是一個更復雜的命題。
中美對抗中的抽象快樂
作為一個在全世界都享有一定知名度的網紅，Speed此次的中國行自然不只是帶團隊旅遊那麼簡單，而是由一家名為East Goes Global的MCN公司全程策劃。該公司的主要業務就是將西方明星與網紅送進中國市場，他們會為每個人量身打造一套適配方案，讓他們迅速匹配簡中互聯網生態邏輯而不會顯得「水土不服」，再加上直播過程中各地文旅部門的介入、與各大中國企業與品牌的合作，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場直播本身就是一個在關稅戰背景下中國官方藉機塑造的外宣。
實際上，Speed在直播平台的網絡形象可以類比為國內快手「抽象」網紅「藥水哥」，他們同樣都是靠滑稽的面部表情、誇張的肢體動作、以及奇怪瘋狂的行為來吸引眼球——比如Speed曾經在自己的房間裏放煙花，炸掉了天花板。這些現實中正常人不會做出的舉動儘管毫無意義，但能給觀看者帶來強烈的純粹感官刺激。在這場被稱為「文化交流」的直播旅行中，無論是Speed本人與中國路人的互動與其做出的反應，還是粉絲們試圖引起Speed注意的方式，也都是同樣的「抽象整活」——即使是Speed所遭遇的種種種族歧視行為，也被包裝在玩梗和「整活」的動機下得以消解。
博取流量的方式也不是Speed的專屬，在任何社交平台，都有着大批用邊緣/少數群體身份來製造話題的博主和所謂「地獄笑話」的擁躉。這些在小圈子裏自娛自樂的玩笑也許原本無傷大雅，但當互聯網快餐文化逐漸消解一切、身份政治淪為政客鑲邊的工具，玩笑與冒犯之間的界限似乎也越來越難以釐清。更重要的是，這種「冒犯下位者」的玩笑會使得原本就社會處境相對弱勢的群體更難以表達自己遭遇的歧視和面臨的困難——也許像Speed一樣的網紅可以將冒犯和歧視變成笑話、流量和千萬資產，但這無法改變藏在笑話裏鮮血淋漓的內核。
因此，我們很難說此次Speed中國行是否達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文化交流」，相比之下，它更像一場雙向選擇的文化消費——中國粉絲們收穫了抽象搞怪後的滿足，Speed則收穫了更多的流量與關注。
越瘋狂、越無意義，意味着越多的流量，也就是越多的金錢，這是Z時代的互聯網生態不言自明的規則。Speed一直是一個爭議人物，它不僅因其為了博取流量而過於瘋狂的行為受到許多批評，還屢次陷入種種醜聞。他曾因在遊戲直播中對女性玩家說出「婊子，滾回家給你丈夫洗碗」等侮辱性話語、在線上約會直播中對女主播進行性侵威脅而被多個遊戲平台和體育頻道封禁；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期間，他在觀衆席上與中國球迷發生爭執時使用具有種族歧視性質的方式挑釁對方；同年，他還被指控推廣加密貨幣騙局。儘管風波不斷，他的視頻仍能擁有上億的播放量，廣告商仍會源源不斷地找上門來。
沒錯，他是一個滑稽的小丑，可人們最愛看的不正是小丑嗎？Speed的表演方式恰恰命中了Z世代最具代表性的需求：生活在混亂無序的世界中，只有廉價無意義的感官刺激帶來的快樂是最輕易的，我們不再需要演說家、心靈導師或是精神領袖，我們只需要一面空洞虛無但可以投射一切的鏡子。
中國傳媒研究計劃（China Media Project）的聯合主任大衛·班志遠 (David Bandurski) 在談及對中國媒體環境的觀察時說，「中國普遍存在一種防禦『外界』敵意的氛圍」。家國同構文化使得許多中國網民在面對外國人時會有一種「家醜不可外揚」心態，這在小紅書田忌賽馬式的「中美網友對賬」的表現得尤為明顯——一方面我們需要靠他者的眼光來確認自己的強大，另一方面我們對自己的不足諱莫如深。當中國網民歡呼「Speed擊碎了西方媒體的謊言、展示了真實的中國」時，潛台詞是，西方世界「無法看見真正的中國」完全是因為他們的偏見作祟。然而，中國展示給西方世界的從來只有官方口徑的一面之詞，雙方民衆的交流也因防火牆的存在而被阻斷了渠道。
但是，在Speed直播之外的中文互聯網，喪和抱怨才是年輕人的主基調，只是這些內容永遠不會在Speed的YouTube頻道評論區裏出現。當看到外國網紅視頻裏欣欣向榮的中國景象和海外網友的驚歎讚美時，從小在集體主義文化薰陶中長大的中國網友們自然也在這種「與有榮焉」中得以暫時忘記了艱難的就業市場、上漲的物價和不公正的勞動環境，結合當下中美關稅戰的背景，又能在對比中增添一分「贏」感。
而在特朗普挑起關稅戰的當下，這場中國行直播在西方民衆眼中又有了另一層含義——直播畫面裏中國的發達景象具像化地呈現着全球化帶來的結果，急劇右轉的世界政治形勢卻正令全球化岌岌可危。當曾經被視為民主燈塔的美國滑向民粹政治的深淵，中國作為長久以來受到特朗普抨擊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其面對美國關稅政策的強硬態度本身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其他國家部分民衆的好感。這樣的背景下，一個來自美國的、沒有任何政治官方背景的網紅在鏡頭中展現出中國發達的一面，並且使用了實時直播這種天然更容易令人信任和獲得共鳴的形式。
我們甚至可以想象這樣一種可能性的存在：在保守主義浪潮席捲全球、資本主義全球化經濟面臨破產的當下，西方民衆也想尋求新的解決方案，而Speed直播裏的中國恰好提供了一種選擇——儘管這依然不是真實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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