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夏季以前，若無意外，台灣最大的政治新聞將是「大罷免」的進展：會有多少名立法委員被罷免？是否足以撼動國會席次分配，讓執政的民進黨重新取得席次優勢？
在台灣的立法院，一個政黨若要單獨過半需要至少57席立委，而民進黨目前則擁有51席。換言之，民進黨若要掙脫「朝小野大」的困境，必須額外再取得6席立委——這意味著「大罷免」得先拉下至少6名在野黨籍立委，並且在之後的補選中贏下6席。
這將是台灣史上前所未見的壯舉，過往因罷免而下台的立法委員僅有1名，而且並非國民黨立委，而是與民進黨合作的前台灣基進立委陳柏惟；此外，該選區在罷免後的補選選出民進黨的立委，讓國民黨被調侃是「罷免了側翼，卻迎來了正規軍」，席次最後並未增加。
換言之，國會翻盤意味著民進黨得要達成台灣選舉史上迄今未達成的成就，必且得在至少6個選區做到。這有可能發生嗎？從選舉數據出發分析，答案很可能取決於民進黨是否能在至少6個選區說服夠多選民「把罷免當成選舉來投」，並完美重現賴清德、蕭美琴於2024年競選總統時在該區的得票，才能達成罷免成功的門檻。
或者，即使罷免的用意不在於撼動國會席次分配、解決政治僵局，而是藉以「懲罰」爭議立委，乃至牽動該地2026年地方選舉布局，門檻也同樣會是「把罷免當成選舉來投」。民進黨有這樣的實力嗎？可能有，但民進黨也必須發揮幾乎全部的實力。
相反地，對於在野陣營而言，雖然民調顯示社會上有相當多選民並不贊同他們的做法，但由於罷免設有高門檻，他們並不需要爭取多數選民的認同，只要有夠多搖擺選民認為這場投票「不是要決定誰當總統」、「僅是政黨惡鬥」、「沒有嚴重到非罷免不可」，國民黨應能安全過關，即使失去幾席具爭議的黨籍立委，但不必擔心國會勢力重組，國民黨黨團依然能在民眾黨黨團助攻下主導國會議程，杯葛民進黨的施政。
32席正在被罷免，12席勝幅差距小
罷免是每一個選區個別舉行，並非全國選民共同參與投票，因此，要評估罷免的成敗得先回到各個選區分析。在討論「該注意哪些選區」之前，又需先釐清「有哪些席次可能被罷免，有多少席次不可能因為罷免而有所變動」。
這是因為，雖然在野黨總共握有62席（國民黨52席、民眾黨8席、無黨2席），但不是每一席都可以被罷免。
首先，藉由政黨票選出的不分區立委在制度上便無法被罷免，因而民眾黨的8席立委沒有被罷免的可能，國民黨也有13席無從罷免。因此，制度上可能的戰場在於剩下的41席，也就是各地的區域立委及原住民選區立委。在這剩下的41席中，現已有32席通過第一階段的提議，正式進入第二階段的連署程序。此32席皆為國民黨的立委。
不過，這不意味此32席必然進入罷免投票。從法規來說，目前這32個選區已進入二階連署，罷免方必須收到該選區10%的選民連署，才能讓這些立委進到最終的罷免投票階段。
值得補充的是，在任何選區，「本來就反對國民黨」的選民通常都會超過總數的1%、甚至10%，這兩道連署門檻的作用與其說是在「調查」選區內正反方的人數比率、「預測」罷免的最終結果，不如說是在測試罷免團體的組織和宣傳實力，以及選區內有多少反對現任立委的選民已有強烈罷免意願，進而願意提供個人資料，參與罷免連署。
民進黨在這32個席次中，無論是罷免或補選的勝算都存在明顯差異。部分席次較有機會成為扭轉國會局勢的關鍵，而其他席次的翻盤可能性則相對較低。
評估國民黨席次易手可能性的一個初步標準是現任立委上次勝選幅度。根據此標準，2024年立委選舉中有12個選區值得關注：9位國民黨現任立委的得票率僅領先第二名不到5%，2位略高於5%但不及6%，台北第4選區則因時任民進黨籍立委高嘉瑜爭議言行流失支持，讓第三黨候選人獲1成選票。這12個「國民黨勝幅較小」的選區是潛在的翻盤目標。
誠然，前一次選舉結果並不必然決定下一次選舉走向。若啟動罷免並進行補選，各選區選情將受到多重因素影響，包括地方黨部的輔選資源、補選候選人個人能力、選民對近期政策變動（如立法院刪減預算）的反應，以及黨中央的應對策略。
根據媒體報導，民進黨內有意主攻國民黨在台中的三席新科立委，即使其中台中第5選區是國民黨的傳統優勢區。此舉可能迫使有意角逐總統大位的現任市長盧秀燕分身乏術。此外，台北第3選區和第7選區的國民黨現任立委王鴻薇和徐巧芯也是民進黨支持者關注的焦點，儘管這兩個選區從未被民進黨拿下。
為了聚焦討論，我們可以用國民黨現任立委上次勝選幅度作為判斷標準。6個「翻盤關鍵選區」很可能來自這12個國民黨勝幅較小的選區。
翻盤關鍵選區：罷免方須重建逾9成賴蕭得票
根據2024年選舉結果，在這12個關鍵「目標席次」中，罷免成功的門檻通常是民進黨必須完美重現賴清德、蕭美琴的得票。即使國民黨立委無法號召選民投票支持，罷免成敗不僅取決於「台派」基本盤，更取決於去年支持賴蕭配的游離選民有多少認同罷免並願意投票。
評估罷免勝算需先了解，台灣罷免投票與一般選舉有根本差異。最大不同在於，選區內必須有至少25%合格選民支持罷免，否則即使反對票再少，罷免仍無法通過。
25%門檻看似不高，但仍相當可觀。上次總統大選中，賴蕭配全國得票率為40%，但因投票率為72%，每100位合格選民中實際投票給賴蕭配的不到29人。總統大選投票率最高，賴蕭配29%得票率也僅略高於25%罷免門檻，另兩組（侯友宜、柯文哲）候選人更是不到25%。由此可見，達到25%門檻絕非易事。
值得注意的是，在12個焦點選區中，台東縣有近3成原住民選民，無法參與區域立委投票。因此，總統與立委選舉得票難以對照。若聚焦其餘11個選區，「罷免方必須近乎重現賴蕭得票」的現實更加明顯。
在這11個選區中，有9個選區的賴蕭得票突破25%的罷免門檻，但最高也未達到30%。換言之，即使在雲林第1選區、新北第7選區這兩個賴蕭得票較高的地區，罷免方至少需重建超過8成的賴蕭得票（以新北第7選區為例，25.0/29.8=83%），得票才能夠達到罷免門檻。倘若無法重建至少85%的賴蕭得票，不足的差額就得從「上次投侯友宜」、「上次投柯文哲」或「上次並未投票」的群體中補齊。
賴蕭得票更低的選區，罷免成功所需的「重建率」又更高。以民進黨支持者期待的台北第4選區為例，雖然李彥秀是靠著民進黨立委高嘉瑜流失選票才「僥倖」當選，如果重新選舉的話很可能會中箭落馬。然而，由於罷免有25%的法定門檻，除非罷免方能夠大幅度催出上次投給侯友宜、柯文哲或未投票的選民支持罷免，否則對賴蕭選票的「重建率」必須高達93%（25.0/27.1），罷免才能成功。同樣，在桃園第2選區，「重建率」則得高達97%（25.0/25.8），更是已經近乎100%。
這顯然是相當艱鉅的任務，罷免選舉畢竟不是總統大選，投票率本就較低。何況，這些選區之所以由國民黨立委當選，原本也有其各自原因。以雲林第1選區為例，該區的立委丁學忠是強大地方派系（雲林張家）支持的候選人，可以推想有相當數量的選民總統票投賴清德，但未必反對丁學忠、反對雲林張家；南投第2選區、新北第12選區的國民黨立委也都明顯得益於地方勢力的長期經營。
韓國瑜罷免案是特例
25%的門檻是罷免分析的關鍵所在，沒有越過這道門檻，國民黨立委號召選民支持的能力再差，也都能安全下莊。
不論政治立場，許多政治評論者和選民都低估了這道25%門檻的重要性。尤其在2020年後，受到韓國瑜罷免成功的影響，誤以為罷免案中「雙方都必須升高態勢」、「現任者亦沒有冷處理空間」，重點已然回歸「票多的贏，票少的輸」，雙方因此都必須積極動員。這樣的說法是忽略了韓國瑜罷免案為特例，而王浩宇、陳柏惟的罷免案雖然相繼通過，但也都只是低空掠過25%的法定門檻而已，投票當天的些微變化就可能讓局勢改觀。
事實上，從2017年起算，7起進入投票階段的立委、縣市長或縣市議員罷免案中，只有高雄市長韓國瑜的罷免案吸引超過25%、甚至超越40%的高雄市選民出門投下支持罷免票。這個「成就」的背景，在於韓國瑜為當時全台最受注目的政治人物，且才剛承諾高雄市民不會參選總統，卻在半年內火速變卦。在這些背景下，韓國瑜不僅引發許多高雄市民反感，甚至感到憤怒、丟臉、引以為恥。更何況，高雄市的基本盤本來便以綠營佔優勢，韓國瑜是意外當選卻不知珍惜。種種因素加乘之下，才造就了超過40%的驚人成果。
否則，隔年桃園市議員王浩宇和立委陳柏惟的罷免案雖然都通過，但僅僅以25.8%及26.4%的結果低空掠過25%的門檻。如果換成實際的得票數字，在選區地方勢力、台中顏家的強力動員之下，同意罷免陳柏惟的票數依然僅有77899票，而只要微幅掉到73743票、也就是僅僅減少四千票上下，罷免就不會通過門檻。亦即，當時每100位支持罷免的人只要有5位臨時沒有出門投票，罷免就會失敗，顏清標家族就會白忙一場。
王浩宇更是如此。他雖然只號召出選區內約七千名選民出門投票支持他，但支持罷免方號召出的84582名選民也只是低空飛過81939票的法定門檻，只要稍微減少不到三千票、也就是每100位支持罷免的人當天只要有3位不想出門投票，王浩宇就能躲過一劫。
至於2024年基隆市長謝國樑，更顯示罷免方「出圈」的必要性。謝國樑當時即使面對重大在地爭議，但罷免案獲得的同意票亦低於25%的門檻，總得票略低於7萬、大約是22.5%，這也約略等於2022年基隆市長選舉期間民進黨候選人所獲得的得票（71354票，約等於23.2%）。
換言之，謝國樑不需要靠著自己政黨和家族的強力動員護航才能躲過一劫，由於罷免方的號召力無法超越2年前選舉時民進黨候選人，所以同意罷免票依然無法達標。換言之，由於25%門檻的存在，罷免方一直都有「跨出基本盤」的需求，論述策略必須超越核心支持者，爭取游離的選民，至少必須達到選舉的規格，甚至必須有所超越。
「藍白敵人論」只能發揮一半的實力
就目前民調來看，民進黨有可能說服夠多選民「把罷免當成選舉」來投嗎？如果有，在全國層次上，關鍵很可能在於罷免方能否運用賴清德政府此刻的高信任度，而非延續民進黨立法院黨團主打的論述立場，指控在野陣營配合中國指揮，刻意破壞台灣的民主與自主，是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口中的「賣國賊」。這固然是許多罷免方核心支持者真實的擔憂和顧慮，但倘若罷免方以此為主要論述，很可能難以成功說服游離選民「把罷免當成選舉」的目標。
民調清楚顯示，藍白雖然無法獲得太多支持，但「藍白敵人論」的市場卻也不大，很難幫助罷免方發揮全部潛能，吸引足夠多的游離選民，「重建」去年支持賴蕭配的選民群體，進而超越25%的重要門檻。
這不是因為台灣民眾對中共沒有戒心，相反地，以《美麗島電子報》2月調查為例，在全體選民中，對中國共產黨反感的比率高達四分之三；甚至，就連自稱「中立／選人不選黨」的游離選民，同樣都有68%對中共表示反感。相較於這樣超過7成的反感率，對中共有好感的比率則不到7%。
同份民調也顯示，國民黨、民眾黨立委也未得到社會多數支持。對傅崐萁、黃國昌、國民黨、民眾黨表示反感的民眾遠比表示好感的更多。民調結果上，他們的反感度都過半，好感則僅在2至3成之間，落差懸殊。於此同時，反倒是信任賴清德、滿意賴清德執政表現的比率也來到半數（另4成不信任、不滿意，剩餘1成未明確表達），就連民進黨的好感度也超過4成，明顯高於在野兩黨的表現（至於反感度46%，則小幅低於藍白兩黨）。
就算只看無明確政黨立場的「中立」選民，結果亦是如此。除了對民進黨的好感度稍低（31%）以外，對賴清德的信任、滿意以及對藍白兩黨、對傅黃兩人的反感度也都在4成以上，在在顯示賴清德的民望高於藍白兩黨的國會領袖，這兩位領袖甚至也激發中立選民的不低惡感。
當然，民調分析應著眼相對差距而非絕對數值。值得注意的是，相較於25%至30%不參與投票的選民比例，這些調查中「未明確表態」者僅佔1至2成。這意味著即使表示對特定政黨或政治人物持「好感」或「反感」的受訪者中，仍有相當比例的人不會實際前往投票。
無論如何，相對來看，賴清德的好感度、信任度高出在野黨一大截顯而易見。相較於在野兩黨，願意聽賴清德執政團隊說話的民眾顯然是更多的，這正是民進黨在罷免和補選中的重要利基點，是「潛在支持」能否兌換成「罷免選票」的關鍵。
然而，經歷民進黨及其友軍至少一年、甚至更長期的強力宣傳，「藍白敵人論」仍無法吸引更多的民進黨潛在支持者買單，也無法溢出民進黨核心支持者的範圍，代表這很難成為罷免方發揮最大實力的依據——然而，罷免方恰恰需要民進黨發揮最大實力，才有可能在任何一個選區翻盤成功。
畢竟，「藍白表現令人反感」和「藍白是國家敵人」之間仍有相當的差異。在經歷預算刪減、凍結爭議之後，《美麗島電子報》2月調查顯示有52%民眾認為政治僵局主因包含「在野黨立委對法案和政府預算的決議不合理」，這和對在野兩黨反感、信任賴清德的比率在相同水準，顯示這已經是潛在客群內部的共識。但是，當被問到「在野黨立委配合中國在癱瘓民進黨政府」是否為政治僵局主因時，支持度就立刻滑落到38%，在中立選民當中更只有22%。
同一機構在2024年12月的民調顯示，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指控在野黨「要讓中國摧毀台灣民主、滅亡台灣，使民進黨沒有辦法執政」的說法，在全體選民中僅有28%認同，約為民進黨陣營「全部實力」的一半。
而在中立選民中，認同此說法的比例更低，僅有12%。相比之下，有48%的中立選民對傅崐萁反感，46%對黃國昌反感，43%認為「在野立委決議不合理」，42%滿意賴清德總統的表現。這些數據顯示，柯建銘的論述在中立選民間的認同度遠低於其他因素，無法充分發揮罷免方的潛在能量，最多只能發揮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的影響力。
同一機構2024年6月的民調，民進黨秘書長林右昌指控藍白陣營「配合中國製造民眾恐慌，透過立法院修法擾亂政府，讓民進黨執政沒有錢可用、沒有政績，影響未來選舉然後奪取政權」，在全體選民中僅有30%認同，而在中立選民中更是低至17%。這一結果顯示，儘管超過4成的中立選民信任賴清德總統，但民進黨及其友軍強力宣傳的「藍白敵人論」始終無法說服潛在支持者，特別是游離選民。
值得注意的是，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在全體選民中的好感度僅為26%，在中立選民中更是只有14%。柯建銘個人形象對未來罷免進程的影響值得關注。然而，林右昌相對中性的形象也未能提高「藍白敵人論」的認同度，表明這一論述本身存在問題。許多游離選民雖然認為賴政府是較好的治國團隊，對藍白領導人也毫無好感，但他們並不認為藍白已經淪為中共同路人或國家的敵人。
大罷免的目的在於迫使國民黨特定立委下台，進而讓執政的民進黨有機會奪回國會多數。因此，罷免能否成功，關鍵在於罷免方能否說服足夠多選民，認為現在應該給予民進黨更多權力。
為達此目標，罷免方必須在至少6個選區中，幾乎完全重建去年賴清德、蕭美琴的選票基礎。他們要爭取那些雖然信任賴清德、對藍白陣營領袖沒有好感的游離選民，說服他們額外支持罷免國民黨立委。
尤其當這些游離選民只是認為國民黨立委的做法「不合理」、領導人令人「反感」，卻不認為有足夠證據證明這些立委受中共操控時，以上結論幾乎是必然的。
政治往往取決於議題的設定方式。今年夏季前，若選民所思考的問題傾向「國民黨立委是否危險到必須立即罷免」，國民黨較有機會保住席位。然而，若問題轉為「將國民黨立委換成民進黨立委是否能改善民生」，罷免方才更可能發揮全力，在至少六個選區跨越25%的法定門檻，使國會主導權重回民進黨手中。
目前，在缺乏「為何應給予民進黨更多權力」論述的情況下，罷免陣營幾乎完全訴諸「藍白是國家敵人」的論點。評估大罷免運動能否成功的關鍵，很可能在於民進黨及罷免支持者能否填補這一論述空缺，並提出更具建設性的遠景。
雖然今年夏季前，「藍白敵人論」的爭論可能仍是社群媒體上最受矚目的話題，也是各方勢力最習慣且熱衷討論的主題，但此類網路交鋒對實際罷免結果的影響可能相當有限。
相反地，賴政府能否通過預算等議案相關的政策、建設及投資方案，說服選民「執政團隊有為民眾規劃的施政目標，這也是選民最初支持賴清德的原因，而在野陣營阻礙了這些目標的實現，因此需要選民支持罷免行動，使執政團隊能夠落實這些重要政策」，才可能是促使選民「將罷免視為選舉」的關鍵因素。
（3月11日更新：10日，中選會再確認邱鎮軍和陳超明兩席立委罷免案連署人數已達1%，進入第二階段連署；邱振軍為國民黨籍，陳超明為泛藍陣營的無黨籍立委，目前進入二階連署的總席次來到34席。）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