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一場針對歐洲的文化戰爭:萬斯演講後,歐洲政界在如何回應?

歐洲面對的不僅是間接的軍事威脅,而是更直接的文化挑戰。無論多麼指望美國的軍事支持,這個挑戰也是歐洲不可迴避的。
2025年2月14日,德國慕尼黑,美國副總統 萬斯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慕尼黑安全會議期間舉行雙邊會晤。攝:Leah Millis/Reuters/達志影像

美國副總統萬斯2月14日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演講,引發了歐洲政界的震動。次日,德國總理舒爾茨與會時被問到,在萬斯的發言中,究竟有沒有任何值得反思之處,他的回答引起了現場的笑聲:「您指的是所有那些關於烏克蘭和歐洲安全相關的討論嗎?」這個反問之所以幽默,是因為萬斯在前一日的發言中,幾乎沒有提及俄烏戰爭的和平之路,而是把炮口直接指向了歐洲(和英國)的國內政治。顯然,萬斯已經代表特朗普政權向世界宣告,在他們的戰略藍圖中,北約盟友的戰略安全,不如向世界昭示乃至輸出MAGA意識形態那麼重要。美歐關係的冰山近在眼前,而在冷戰後世界秩序的最大變局面前,烏克蘭軍民的浴血鏖戰,也只作為MAGA議程的砝碼,被擺上大國分肥的天枰。

未被邀請的烏克蘭與未能上桌的歐洲

早在特朗普第二次角逐美國總統大位的時候,歐洲已經預見到如果特朗普上台後會對歐洲採取強硬立場。2024年7月10日,歐洲理事會主席查爾斯·米歇爾(Charles Michel)在接受採訪時,謹慎地表達了對特朗普可能重返白宮的擔憂:「我不確定特朗普有同樣的信念支持一個『強大而穩定』的歐盟。」而到2024年11月布達佩斯舉行的歐洲領導人會議的核心議題之一,就是「如何應對特朗普」。不過,在上述歐洲議程中發揮核心作用的法國總統馬克龍,隨後主動邀請了勝選卻尚未就任的特朗普出席巴黎聖母院重開的儀式,就是歐洲主動伸出的橄欖枝。

顯然,儘管有不利的預期,歐洲政界還是希望特朗普政權能遵循既定的美歐合作關係,盡力維持西方的戰略同盟。畢竟,特朗普曾誇下海口,要在上任後二十四小時內解決俄烏戰爭問題。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萬斯的這次演講還是在歐洲政壇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在這次慕尼黑安全會議上,萬斯開宗明義地表明,俄羅斯的軍事入侵和對中國的產業依賴這些外部威脅,遠不如他所謂的內在問題更為迫切。這也是為什麼德國總理舒爾茨在回應時,諷刺萬斯對安全會議的核心議題置若罔聞。

2025年2月20日,德國柏林勃蘭登堡門舉行的抗議活動,人們手持標語牌,頭戴馬斯克、德國另類選擇黨 (AfD) 聯合領導人艾麗絲·韋德爾、美國總統特朗普、俄羅斯總統普京、美國副總統萬斯的頭像。攝:Lisi Niesner/Reuters/達志影像

當然,萬斯轉移話題,本身就是當前美國政府在執行其烏克蘭政策。特朗普已經在2025年2月12日與普京進行了長時間通話,而剛剛履職的美國國防部長皮特·赫格塞斯(Peter Hegseth)在布魯塞爾北約總部發表講話,稱烏克蘭重獲完全主權的希望不切實際,暗示北約成員資格不應是談判前提,一改特朗普對待盟友的戰略模糊,直接將底牌露給普京。美俄雙方高層在2月18日於沙特進行會談,話題包括且不限於雙方元首的會面安排,同時,歐洲和烏克蘭並不是談判桌上的一員,所以相關決定自然無需告知。

就在萬斯演講當天的圓桌討論中,負責烏克蘭和俄羅斯問題的美國特使基思·凱洛格(Keith Kellogg)將軍在被問及,是否能保證烏克蘭人和歐洲人會參與談判時回答說:「答案是否定的。」儘管如此他還是聲稱,美國將作為中間人,烏克蘭和俄羅斯將是談判的兩個主角,美國不希望進行大型集體討論,但會考慮盟友的利益。這一回答首先刺激了坐在他對面的烏克蘭外交部長安德烈·西比加 (Andrii Sybiha‎),他馬上義正嚴辭地回應到:「毫無疑問,為烏克蘭實現長久公正和平的唯一方式是通過實力求和平的理念。沒有烏克蘭的參與,不做任何決定;不在烏克蘭缺席的情況下討論有關烏克蘭的事務;同樣,也不在歐洲缺席的情況下討論有關歐洲的事務。」

美國這些危險的信號首先引發了烏克蘭的警惕。澤連斯基總統於2025年2月15日會上發表的演講中,直接回應了萬斯的講話:「昨天在慕尼黑,美國副總統明確表示,歐洲和美國數十年的舊關係正在結束。世殊事異,歐洲需要適應。」他進而呼籲建立歐洲軍隊,強調在美國的安全保證失效後,歐洲維持自己的軍事力量。他強調了歐洲需要獨立於美國的外交政策,以及實現經濟夥伴的多元化。他也相信歐洲能為自己的利益採取行動。凱洛格隨後在北約總部的新聞發布會上強調,任何和平協議都必須與烏克蘭協調,最終決定權在烏克蘭手中,似乎有所退讓。不過,澤連斯基尚未買賬,依然表示並未受到參與所謂沙特談判的邀請,並不會承認任何「被代表」的會談結果。顯然,澤連斯基在萬斯批評歐洲盟友後,更加傾向於與歐洲站在一起。無論是軍事支援還是非軍事支援,歐盟的援助都多於美國,理應擁有一席之地。

2025年2月14日,德國慕尼黑,美國副總統萬斯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慕尼黑安全會議期間舉行雙邊會晤。攝:Leah Millis/Reuters/達志影像

MAGA意識形態對歐洲的批評

然而,歐洲是否能只靠自己站在烏克蘭背後呢?這才是萬斯演講真正的要害所在。歐洲的新聞從業者在第一時間就已經意識到,這次演講標誌着美歐關係進入下一個階段,很可能成為歷史性的一刻。萬斯的發言以慕尼黑會議前夕當地發生的難民襲擊事件開場,2025年2月13日,一名24歲的阿富汗籍尋求庇護者駕車衝撞示威人群,造成39人受傷,其中一對母女傷重不治,而這些示威群衆是慕尼黑工會組織為爭取外籍人士的勞工權益。在萬斯對居民表示了感情,對傷者表示了人道的同情之後,台下響起一片掌聲。萬斯打趣道:「我希望這不是我最後一次贏得掌聲。」他對自己接下來講話的分量心知肚明,因為演講稿通篇對烏克蘭問題幾乎隻字不提,卻對歐洲的內部事務大張撻伐。慕尼黑的襲擊事件給了他提到移民問題的絕佳口實,並將此歸咎於過去十年歐洲政治家們的一系列決定。

不得不承認,萬斯作為一位有知識分子素養的右翼政客,這篇演講稿經過精心排布,以一位歐盟專員的態度為引子,自東向西,直接引用和攻擊了羅馬尼亞、瑞典、德國和英國的國內政治,以言論自由為口實指控歐洲整體(和英國)在經歷民主的倒退,最後拉回到民粹主義的價值觀,語帶威脅卻又不失感染力地傳播了他所代表的意識形態。相比社交媒體上特朗普的一驚一乍和馬斯克的絮絮叨叨,這一文本提綱挈領地闡釋了MAGA的外交價值觀,甚至不忘夾槍帶棒地諷刺已經退休的前總統拜登。

演講中涉及到羅馬尼亞的總統選舉,為羅馬尼亞憲法法院於2024年12月6日做出決定,取消了原定於12月8日舉行的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並宣布整個選舉過程無效,要求重新舉行選舉。這一決定源於第一輪投票中極右翼獨立候選人克林·傑奧爾傑斯庫(Călin Georgescu)意外領先,引發了對俄羅斯干預選舉的指控,隨後羅馬尼亞情報機構解密的文件顯示,俄羅斯通過社交媒體平台發起了大規模的虛假信息傳播,試圖操縱選民意見並影響選舉結果。萬斯質疑這一決定,聲稱「如果你在害怕自己的選民,美國也幫不了你」,不加質疑地直接吸收俄羅斯宣傳。

接着,萬斯譴責瑞典將一名在公共場合焚燒《古蘭經》的活動人士定罪為」仇恨罪」。他認為這是對信仰自由的侵犯。事實上,瑞典目前並無褻瀆宗教的相關法律,焚燒宗教典籍本身並不違法,但可能觸犯其他法律,例如「仇恨言論法」或「煽動針對群體的仇恨」。基督教信衆質疑,這是否是對伊斯蘭教的區別對待。不過斯德哥爾摩警方表示,他們收到更多關於焚燒《古蘭經》的申請,以及在以色列大使館外焚燒《妥拉》和《聖經》的申請,都予以駁回,至少當局對不同宗教文本的對待在法律上是一致的。萬斯此語當然是傳播本土福音派的訴求,但選擇瑞典也不是偶然。瑞典已經經歷了一波民粹主義的回潮,在2018年議會選舉中,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瑞典民主黨就是以反移民立場獲得第三黨地位,並在22年選舉後和傳統右翼黨派合作擴大影響力,可未能有效解決治安和移民整合問題,引發部分選民的不滿和反思。瑞典的政局表明,民粹主義政治在歐洲有天花板,這才是MAGA所不樂見的。

同樣因為宗教問題而受到萬斯批評的還有英國,他指責其在宗教權利方面出現倒退,特別提到了有關墮胎診所」安全區」的案例。墮胎權是撕裂美國社會的核心議題之一,而以此攻擊英國無疑非常耐人尋味。在常見的政治分析中,英國一般因歷史文化和司法傳統與歐陸相區別,在戰略上也和美國走得更近。這一點也隨着英國脫歐更加明顯。可是,目前的英國政府由工黨執政,自然不會得到MAGA陣營的好臉。馬斯克近期公開聲援一名被監禁的英國右翼極端分子湯米·羅賓遜(Tommy Robinson,真實姓名為Stephen Yaxley-Lennon),並批評英國首相基爾·斯塔默在處理多年前羅瑟勒姆兒童性侵案件中的不作為,同時呼籲解散英國議會,以至於激怒了英國國內的右翼政治力量。在外交上多年來緊跟美國的英國迅速表態,堅決支持烏克蘭的衛國戰爭,並在必要時考慮派遣地面部隊到烏克蘭提供安全保障。

2025年2月1日,德國巴伐利亞州,2025年聯邦議院競選的海報。攝:Michael Nguyen/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德國選舉——把水攪渾

當然,這次萬斯演講中最直接針對的,還是本次會議的東道主德國。就像國內競選期間的拉票集會一樣,他把移民、言論和選舉這三個MAGA的靶子都打在了德國頭上。他強調在歐洲面臨的所有挑戰中,移民問題甚至比俄羅斯的侵略戰爭更為嚴峻:「這片大陸上沒有選民打算打開閘門,讓數百萬未經審查的移民涌入。…歐洲正在允許數百萬未經審查(unvetted)的移民涌入,這對我們的文明構成了威脅。這些移民中有許多人並未經過充分的背景調查,他們可能帶來犯罪、恐怖主義甚至社會不穩定的風險。」

接着,萬斯毫不避諱地斥責德國主流政黨達成的「防火牆」共識,即不與極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另類選項黨合作,讓其加入政府制定策略,聲稱這是抑制另類選項黨名下百分之二十五左右的選民。就在前不久,馬斯克剛剛與另類選擇黨的黨魁愛麗絲·魏德爾(Alice Weidel)連線。在這場漫無邊際的播客節目中,馬斯克充分暴露了他對德國的政局和歷史都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也繼續散布加州盜竊合法等假信息。不過他雖然以一個委員會的名義直接干涉美國部委的工作,但畢竟不負有外交職能。萬斯作為在任副總統,為了避免直接干涉的指控沒有點明,但支持另類選擇黨的意圖也是昭然若揭。他的這次德國之行不但沒有單獨會晤德國總理,也沒有單獨會晤目前在總理選舉中民調領先的基民盟/基社盟候選人弗里德里希·梅爾茨(Friedrich Merz),而是選擇和魏德爾接觸。

誠然,難民一直是德國的棘手問題。敘利亞內戰和俄羅斯入侵都為德國輸入了大量難民,前任總理默克爾的開放邊境策略也飽受詬病。近期幾次恐怖襲擊的施行者也都是中東裔的移民。除了剛剛發生的慕尼黑襲擊事件,還有2024年12月馬格德堡聖誕市場襲擊和2025年1月阿沙芬堡持刀襲擊。尤其是前者,已經重塑了德國2025年2月23日大選的競選格局,將移民問題推到了選戰的中心。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限制移民數量在德國已經達成了朝野共識。執政的社民黨和綠黨承諾加快遣返犯罪分子、加強邊境管控,同時保留庇護權和國際保護義務。保守派聯盟基民盟/基社盟提出了更嚴厲的移民限制措施,包括在邊境拒絕非法入境者、加快遣返被拒絕的庇護申請者、限制家庭團聚權利等。同時,萬斯的言論存在誇大之處,根據歐盟統計局和國際移民組織的數據,歐洲近年來移民數量已顯著下降,且大部分國家對移民實施了嚴格的審查程序。目前歐盟成員國普遍採用嚴格的身份核實和安全檢查流程,以減少潛在風險。

萬斯對德國民主的攻擊立即引發了德國政界的反擊。在場的德國國防部長鮑里斯·皮斯托裏烏斯(Boris Pistorius)在隨後的發言中立刻駁斥:「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他(萬斯)將歐洲部分地區的情況與專制政權下的情況相提並論。這是不可接受的。這不是我生活和目前正在競選的歐洲和民主。」他堅決捍衛了歐洲的民主價值觀,強調歐洲是一個所有聲音都能被聽到的地方,包括極端政黨。他認為萬斯的言論不僅誤導,而且冒犯了歐洲的民主原則。但在之後的採訪中,他也表示他們都是專業人士,仍然會盡力就雙邊議題進行磋商。值得一提的是,萬斯呼籲歐洲政界不要壓抑人民的聲音,而皮斯托裏烏斯正是目前德國最具人望的政客。自2023年1月上任國防部長這個棘手職務以來以來,他在烏克蘭戰爭問題上保持了明確的支持立場,並迅速推動了德國軍隊的現代化和裝備更新。他的勇於任事和直言不諱,贏得了軍隊和公衆的尊重乃至跨黨派的認可。在這次總理大選中,選民呼籲由他而不是支持率下降的舒爾茨代表社民黨參選,但被他出於個人忠誠予以拒絕。

同樣,舒爾茨也在次日同一場合對萬斯給予了有力有節的回應。德國政客從不諱言,民主制是在美國的幫助下建立起來的。而且恰恰是魏瑪共和國的悲劇和納粹的前史讓德國人非常珍視得來不易的民主制度,而民族社會主義正是起源於一場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人對時局的不滿,最終從草根的民粹運動發展成綁架德意志民族的戰車。舒爾茨進而批評萬斯會見魏德爾的行為,認為這是赤裸裸干預即將舉行的德國選舉。他指出,萬斯前一天剛剛參觀過的達豪集中營時,提到如何才能避免這樣的罪惡」永不再犯」,而這個期許與淡化納粹罪行另類選擇黨是不可能共存的。他表示,德國不會接受外來干預,並強調德國人民有權決定自己的民主方向。他呼籲美國繼續跨大西洋合作,承諾繼續購買美國軍火,在承認美國的重要性之餘,也強調就國家經濟體量而言,德國對烏克蘭的援助是美國的四倍。

當然,萬斯這次講話遠不止是為了和德國領導人打嘴仗。他選擇德國,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德國總理選舉在即,他的支持也許能馬上見效。可外國影響是否會刺激民族主義擁躉的自尊心,猶未可知。尤其是在孤立主義者之間,跨國合作在邏輯上有諸多弔詭之處。支持另類選擇黨的諸多原因之一就是反美情緒,就像MAGA的選民敵視歐洲一樣。事實上,他們都敵視的是由美歐主導的後冷戰新自由主義秩序帶來的分配不公,卻為了迴避二次分配和階級差異,就不可避免地把這種政治經濟秩序妖魔化為跨國乃至跨世代的深層政府。就在萬斯講話之後一天德國總理的電視辯論上,中右翼的梅爾茨因為在收緊移民政策的非約束性動議上接受了另類選擇黨的支持,被主流政界懷疑要和另類選擇黨合作,反而在兩天後的電視辯論中加倍和魏德爾劃清界限,尤其強調支持烏克蘭戰爭是德國的責任。

2025年1月25日,德國哈勒,德國另類選擇黨 (AfD) 總理候選人艾麗絲·魏德爾在競選集會上向支持者發表講話時比出心形。攝:Sean Gallup/Getty Images

美歐之間,文化戰爭

所以,萬斯在乎的未必是另類選擇黨的選情,而是要打響一場美歐關係之間的文化戰爭。MAGA正在引導美國從一個國際秩序的維護者和新自由主義世界帝國,走向放棄國際義務,追求自我本位的民族國家,在這一點上,確如萬斯所說,遠在天邊的俄羅斯和中國可能都非但不是威脅,反而是可以效法的對象,歐盟所代表的超民族主義、精英主義和價值多元主義,才是他們最大的「內在對手」。而這一切就具體表現在MAGA主導的美國和作為歐盟的經濟發動機的德國之間,存在深層次的分歧。從社會文化的層面上,環保、性別議題都是MAGA選民的眼中釘肉中刺。而德國的綠色能源替換已經初見成效,在性別議題上也走得很遠。在外交層面上,德國為代表的歐洲因為切膚之痛,儘管軍力有限,也在盡力支持烏克蘭,而不像MAGA選民一樣將烏克蘭視為孤立主義下可有可無的砝碼。

不過,政治制度上的差異可能是德國之外的觀察家不容易注意到的。德國的多黨制起源於二戰後的制度設計。德國選舉制度採用單一選區兩票制,選民一票投給選區候選人,一票投給政黨名單。政黨必須獲得5%以上的選票或贏得至少三個選區席位才能進入聯邦議院,這一規定被稱為「5%門檻」,旨在避免議會過於碎片化。由於這種選舉制度,單一政黨很難獲得絕對多數席位。因此,聯合執政成為德國政治的常態。通常由兩個或多個政黨組成聯合政府,這要求政黨之間進行談判和妥協。多黨制和聯合執政模式促進了政治妥協文化的形成,各黨派需要在意識形態和政策主張上尋求平衡點,這有助於緩解政治極化,推動共識政治,舒爾茨回應萬斯時就對這一點引以為豪。而美國目前政治極化的格局是在兩黨制的基礎上形成的,在這種情況下,選民更可能出於對另一方的反感,而非對自己支持的政黨的認同來做出投票選擇,使得政治對話和妥協變得更加困難。美國的選舉制度是贏者通吃的單一選區制,往往會放大政治分歧,黨內領導人難以孤立或拒絕與日益極端化的黨內成員合作。

極右翼政客要裹挾民意,自然會敵視多黨制議會的制度設計,將之視為精英操縱的遊戲。萬斯在文化和外交上借力打力,把水攪渾。烏克蘭問題更是如此,特朗普團隊並不是為了儘快為烏克蘭尋找一個和平方案而打壓歐洲,而是為了打壓歐洲必須儘快解決烏克蘭問題,以免歐洲人因為俄羅斯的威脅而繼續抱團,鎖死民粹主義政治的天花板。正如MAGA的各種政治綱領所不諱言的那樣,他們並不在乎這個由先賢部分出於理想爭取到的國際秩序,反而樂見新自由主義的崩潰。這些國際鬥爭傳導回國內,才能為MAGA的長期執政添柴加火。因此,在向內的外交優先級中,特朗普的時間表比盟友和對手更加緊迫。雖然明明俄羅斯的經濟已經陷入谷底,烏克蘭的空戰能力也在加強。但特朗普急於用這些政績為自己在國內的總統擴權減少阻力,同時儘早讓歐洲內部的民粹主義繼續抬升,與MAGA形成全球的右翼共鳴。一個選舉在即,經濟陷入停滯的德國,也許是MAGA瓦解歐盟的抓手。特朗普的團隊對歐洲和烏克蘭都有所試探,也擔心出現拜登政府在阿富汗那種雞飛蛋打的場面,偶爾有所收斂。但萬斯的演講已經充分表明,MAGA主導的美國外交已經放棄了歐美之間的價值觀紐帶,甚至把自己的黨派訴求放在全球安全之前。

2025年2月14日,德國慕尼黑國際機場,美國副總統萬斯登上空軍二號返回華盛頓。攝:Leah Millis/Reuters/達志影像

那麼歐洲的回應又是什麼?在MAGA的若干指控中,歐洲各國對國防的投入不足是最為切實的。在預算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歐盟各國承諾的百分之一GDP的軍費開支遲遲沒有兌現。馬克龍在慕尼黑安全會議後立即召集歐洲領導人開會,討論如何影響俄烏局勢及應對美國政府,顯然要效法疫情期間的應對方式,利用各國贈款和債務組成一筆共同基金。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各國很難達成全票一致,親俄的匈牙利一直是歐盟內部的絆腳石。就各國國內開支而論,整個歐洲在疫情後經濟狀況並不樂觀,法國和意大利都處於高負債狀況,選民的神經非常脆弱。荷蘭在歐盟會議上堅決反對用債務提高軍事開支。

德國再次成為變局所在,雖然經濟已然陷入停滯,但債務水平很低,有提高和刺激的空間。德國朝野正在圍繞是否提高債務上限展開討論,只有恢復財政彈性,才能振興萎靡的經濟,甚至擴充軍力,滿足美方的要求乃至有餘力支援烏克蘭。領先的基民盟/基社盟候選人梅爾茨雖然在烏克蘭問題上抨擊執政黨軟弱,但他本人堅持偏好剛性財政紀律。處於落後卻追求連任的舒爾茨則表示,必須突破債務剎車,才能保障民生並同時提高軍費。另類選擇黨則明確認為烏克蘭戰爭與德國人無關,完全可以重新依賴俄羅斯的能源。顯然,這次德國議會選舉的結果,將很大程度上左右烏克蘭局勢和歐洲的命運,萬斯才不惜親自下場干預。

然而,歐洲面對的不僅是間接的軍事威脅,而是更直接的文化挑戰。無論多麼指望美國的軍事支持,這個挑戰也是歐洲不可迴避的。也正是在文化上,家底豐厚的歐洲最不該膽怯。這種文化不是遊客們徘徊流連的教堂古蹟,也不是象牙塔裏尋章摘句的浩繁卷帙,而是人們如何決定生活和共存的方式。在這一點上,沉痛的歷史災難反而是歐洲人維持理智和人道主義底線的寶藏。德國人很難有MAGA選民對祖國歷史的盲目自信,當魏德爾聲稱,「德國在我們的祖輩和父輩時還曾是個繁榮的國家」時,人們不免好奇,這指的是她父輩骨肉分離的兩德對立,還是她祖輩時萬字飄揚的納粹軍國(她的祖父確實也是一位納粹)。

誠如萬斯所言,歐洲人「必須問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尊重去保護我們的邊界,是否有勇氣去捍衛我們的價值觀?」這些價值觀是否還包括民主、平等?畢竟,特朗普2.0時代的美國已然出手,一場抵禦俄羅斯的軍事戰爭硝煙未散,一場壓制中國的經濟行動只露端倪,可一場針對歐洲的文化戰爭已然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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