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飯圈入侵乒乓球」?「飯圈中國」最安全的抨擊,就是「飯圈亂象」

權力對年輕女孩棄之如敝履。
2024年7月31日,法國巴黎,中國乒乓球球迷觀眾席上歡呼。攝:Jared C. Tilton/Getty Images

【編註】端傳媒「女人沒有國家?」專欄,名字源於伍爾芙的一句話「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但我們保留了一個問號,希望能從問號出發,與你探討女性和國家的關係,聆聽離散中的女性故事和女性經驗。我是這個欄目的編輯符雨欣。

巴黎奧運上,女乒單打金牌爭奪賽,中國觀眾出現一邊倒支持孫穎莎、噓陳夢的現象,奧運還沒結束,公安已經抓了一名粉絲來對這種現象結案。又是飯圈,成為眾矢之的。本期文章講解中國乒乓球的粉絲文化與飯圈的關係,作者rebsduti認為,與其說是中國乒乓球吸引飯圈,不如說是飯圈將乒乓球和體育當作一個出口。當然更重要的是,國家對飯圈的利用與背棄。

(rebsduti,中國網絡文化、內娛觀察者)

8月3日的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女單決賽,是中國女乒的內部對決,陳夢對戰孫穎莎。這種局面在中國乒乓球隊再常見不過,所謂「對國乒來說奧運會難度不如全運會」「中國隊提前鎖定金銀牌」。

但在巴黎奧運,卻出現了驚人的一幕:孫穎莎的粉絲給同樣是中國隊員的陳夢報以噓聲甚至是中指,陳夢在孫穎莎粉絲們的應援聲中以4比2獲勝,當她戴上金牌時場內仍有此起彼伏的聲音高呼著孫穎莎的名字。

這種場面既不是愛國主義也不是體育精神,粉絲強烈的愛意如此明顯以至於愛必須通過否定另一個人來表達,俗稱「拉踩」。

很容易立刻想到「飯圈入侵乒乓球」這樣的話語。但2019年人民日報發起「我們都有一個愛豆叫阿中」時,從統治者到民間無人敢質疑如此的「飯圈化」。

套用一句網絡流行的語法:中國本就是一個巨大的飯圈。

2024年8月9日,法國巴黎,中國乒乓球隊獲團體賽冠軍,運動員樊振東、馬龍和王楚欽在台上合影。攝:Lintao Zhang/Getty Images
2024年8月9日,法國巴黎,中國乒乓球隊獲團體賽冠軍,運動員樊振東、馬龍和王楚欽在台上合影。攝:Lintao Zhang/Getty Images

2016年,中國乒乓球「飯圈元年」

一切是從「張繼科醒醒」的名場面開始的。

乒乓球是中國的「國球」,但公眾對於「國球」的熱情並不是始終如一的。在90年代鄧亞萍、劉國梁、孔令輝得到過國民巨星待遇之後,進入新世紀的中國人對於乒乓球的集體情緒一度有所下滑,媒體和網絡論壇喜歡調侃「包攬獎牌令人乏味」,普通人家的遙控器也不會再選擇確定能贏的乒乓球比賽。2007年蔡振華提出,2008年以後要開始「養狼計劃」,主動幫助外國乒乓球隊發展。

該計劃的邏輯是,不能讓中國乒乓球的壓倒性優勢如此明顯,否則這項運動將直接變成一種外國人缺乏興致參與的運動,而影響乒乓球的商業化和國際化。這側面也同樣反映出過度的「包攬」已經影響了乒乓球比賽的觀賞性和趣味性,老百姓興致寥寥。

面對網絡時代,中國乒乓球隊也不是沒有想過追趕年輕人的喜好。2005年開始國乒在每年世乒賽都推出一版說唱單曲《乒乒乓乓天下無雙》,但在網絡論壇時代關注度有限,2011年第七版歌曲被媒體總結為「網友大呼雷人」

2012年倫敦奧運是男乒選手張繼科的成績高峰,他拿下奧運金牌,創下了445天奪得大滿貫的最快記錄。而當時這種碾壓式勝利的關注度是有限的,倫敦奧運後,「乒乓球的第三次創業」(簡稱「三創」)開始啟動,追求「競技體育成績之外的目標」,即影響力和商業化。

無論是推出說唱單曲、運動員最短大滿貫的神話,還是「三創」的計劃,對於乒乓球關注度的提升,幾乎都是毫無作用。2013年中国乒超聯賽依然冷清,有一场比赛觀眾席僅有一個啃燒餅老头。那時候丁寧這樣的選手已經算是有人氣,有粉絲去看球有人要簽名,但據丁寧粉絲回憶,直到2015年,粉絲看乒超聯賽的感受還是「觀眾不多體驗很好」。乒超聯賽曾經長期賣不出去票,會直接給粉絲贈票。有贈票的情況下現場觀眾還是很少,粉絲去觀賽幾乎人人可以要到運動員簽名並合影。

那時,成績巔峰期的張繼科並沒有獲得多麼驚人的人氣,直到四年後、2016年的里約奧運,才是他的人氣高峰。儘管那一年的男單冠軍和大滿貫達成者不是他、而是他的隊友馬龍——但成績排名在此刻不是最重要的,「飯圈」效應初次呈現——這是國乒的「飯圈元年」。

一切是從「張繼科醒醒」的名場面開始的。男單1/4比賽,對陣日本選手丹羽孝希時他不在狀態,5:11輸掉首局,總教練劉國梁對著他大喊「張繼科醒醒!奧運會了開始了!」,之後張繼科迅速贏了4局拿下比賽。這種情節非常符合中國年輕一代的消費習慣:漫畫式、萌化,把一個人抽象為一個「可愛、反差」的段子,看完他「醒醒」的短視頻只需要30秒不到,但以此思路去重複消費和咀嚼他則能提供長期的快樂。

2016年8月17日,巴西里約奧運,中國乒乓球教練劉國梁與運動員張繼科講話,「張繼科醒醒」的名場面。攝: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2016年8月17日,巴西里約奧運,中國乒乓球教練劉國梁與運動員張繼科講話,「張繼科醒醒」的名場面。攝: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從「張繼科醒醒」開始,張繼科倫敦奧運的輝煌才回到年輕女性的視野,女孩們自發「考古」張繼科,給他加上了最符合2016年網絡愛好的種種標籤:性張力、痞帥、藏獒、地表最強的實力、睡醒了才有戰鬥力、叛逆少年終成大器。這種解讀裏當然有自覺美化和迴避他更早年的「黑歷史」的部分。

那年迷上張繼科的人通常會這樣詮釋他的職業生涯:張繼科被國家隊開除(2004)是一個重大的挫敗,但張繼科足夠努力才重回國家隊(2006)。但如果仔細檢索,就會知道張被開除是因為他涉賭(涉賭也為張繼科後續洩露前女友隱私影像的行為埋下伏筆)。而迷上偶像的那種「上頭情緒」之濃烈,足以令粉絲們直接忽略其道德問題。

總之2016年里約奧運時年輕女孩對張繼科的消費方式,跟消費一個男愛豆沒有區別,從碎片「入坑」,提取出「人設」,用這個「人設」重複消費詮釋過往所有素材,以自己的情感勞動建立起一個「偶像人格」(實際上跟他本人出入很大)。偶像本人是一種介質,燃燒的是粉絲主宰詮釋的慾望和權力。

粉絲化消費、飯圈式詮釋,開啟了整個中國乒乓球隊的人氣。男隊的馬龍、許昕,女隊的丁寧、劉詩雯,包括主教練劉國梁、孔令輝,都不同程度地被「圈粉」了。選手們之間還有各種CP,男男,男女都有,「獒龍」(張繼科和馬龍的CP)標籤的同人文一度在網易LOFTER(中國大陸主要的同人文平台)是榜單熱度第一名。陪伴幾代中國人的乒乓球在網絡上暱稱變成了「胖胖球」或「胖球」,因為頂尖選手退役後總會發胖。年輕女孩們像沉迷一個偶像團體一樣不厭其煩地開發國乒隊伍中每個人的「萌點」,用幻想填充隊員之間的關係,完成情感訴求。

也正是在「飯圈化」開始的2016年夏天,十多年前的《乒乒乓乓天下無雙》被重傳到彈幕網站上,收穫百萬級播放量。

2016年8月20日,中國北京,球迷在機場歡迎中國乒乓球成員奧運奪獎後回國。攝: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2016年8月20日,中國北京,球迷在機場歡迎中國乒乓球成員奧運奪獎後回國。攝: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連早已退役或從未登頂的選手都在「圈新粉」,例如一直沒有成為超一流選手的陳玘,他被新一代乒乓球粉絲關注到,主要是因為老照片中長相較為鋒利俊美,具有某種男愛豆特質。

大規模的「考古追星」中,張怡寧重新被封為「大魔王」,張怡寧打哭福原愛的過往,被年輕人用來「嗑CP」。雖然張怡寧本人在朋友圈對此的留言是「能不能別這麼傻」。鄧亞萍又被封為「大魔王一代目」。但這種日式用詞已經非常說明問題,年輕人在用新方式詮釋乒乓球隊的過去。

飯圈一旦開始,「互撕」也是不可避免的,2016年里約奧運男單決賽中張繼科負於馬龍,張繼科粉絲發動對馬龍的大規模攻擊甚至試圖論證馬龍「偷師」了張繼科的技術那時候體育明星們已經開始了所謂的「飯圈管理」。劉國梁發微博勸說「兒媳婦們」懂事識大體(他把男選手稱為兒子,女粉絲就是兒媳婦),馬龍、張繼科皆留言表示支持。

PICK時代

去喜歡一個更有潛力的、還沒有奧運金牌沒有大滿貫的人,喜歡孫穎莎、王楚欽、王曼昱等人,都有些「PICK」的味道。

「乒乓飯圈」發展到了東京周期和巴黎周期,跟娛樂領域的追星文化同步進入到「PICK時代」。2016年張繼科、馬龍走紅時,他們是已完成大滿貫的選手,粉絲是從絕度優勢的成績開始「入坑」,以「地表最強」的設定來詮釋偶像的人格。而東京奧運後,乒乓球粉絲開始了如同《Produce101》一樣的「PICK」「入股」模式,去喜歡一個更有潛力的、還沒有奧運金牌沒有大滿貫的人,喜歡孫穎莎、王楚欽、王曼昱等人,都有些「PICK」的味道。

但無論是喜歡最強者、還是PICK潛力股,乒乓球飯圈始終跟愛國主義和民族情緒緊緊相連。東京周期後爆火的孫穎莎,一戰成名是因為打敗了中國網友最討厭的伊藤美誠。前因是東京奧運伊藤美誠和水谷隼竟然從劉詩雯、許昕手裏贏走混雙金牌。贏下比賽後,伊藤美誠和水谷隼都受到了中國社交網絡的人身攻擊,民族情緒之下厭女傾向也是相當明顯的。伊藤美誠有一些野心之語,打球時表情也冷酷,她遭到的來自中文世界的謾罵遠比水谷隼多。

隨後女單比賽中,孫穎莎4:0利落戰勝伊藤美誠,得到了「民族英雄」一樣的待遇。作為運動員,孫穎莎的個人特質的確在新一代裏最為鮮明:常規賽事成績最好;打球風格兇狠但本人還是年輕的小女孩,是為「反差萌」。而且女乒選手外表裏中性風的始終人氣比較旺,張怡寧、丁寧、孫穎莎都屬此類,或可理解為在愛豆體系中,中性風女愛豆始終有一席之地。

孫穎莎還跟王楚欽組隊混雙,因此有「莎頭CP」,孫穎莎唯粉和莎頭CP粉自然是互不認同。但種種因素加在一起,孫穎莎人氣之高直接炒熱了原本冷門的乒乓球比賽門票,有球迷表示,只要有孫穎莎的比賽,無論在哪個國家,前排都有孫粉的身影。

巴黎奧運乒乓球賽結束後,中國隊男隊女隊都獲得多枚金牌,小紅書、抖音、微博、豆瓣等多個平台也獲得多個物料狂嗑CP粉,這影響力甚至到了台灣、香港,繁體字使用者中不少做起小紅書、抖音的搬運工作,嗑CP其樂融融。CP也始終是一種最有效的飯圈詮釋方式。本屆奧運馬龍和樊振東都是成績穩定但存在退役可能,因而女性用「嗑CP」的方式將二人打包一起憐愛。

2024年7月30日,法國巴黎,(左起)朝鮮國家隊李鄭息與金琴英、中國隊王楚欽和孫穎莎,以及南韓國家隊林鐘勳、申裕斌合影。攝:Jared C. Tilton/Getty Images
2024年7月30日,法國巴黎,(左起)朝鮮國家隊李鄭息與金琴英、中國隊王楚欽和孫穎莎,以及南韓國家隊林鐘勳、申裕斌合影。攝:Jared C. Tilton/Getty Images

而所謂「飯圈入侵」,在每個體育項目都有不同程度的傾向。僅本屆奧運中就包括男子游泳、男子雙打羽毛球、男子體操等項目。

尤其要說一下游泳飯圈。男色消費興起後,男子游泳隊的孫楊、寧澤濤、汪順,都因為「美好肉體」而吸引大批女粉,這種「飯圈」某種程度上直接轉移了中國游泳隊長期以來的興奮劑爭議。喜歡寧澤濤的人把「貪吃買了外面火腿腸誤食瘦肉精引發興奮劑檢測問題被禁賽」當做他的「吃貨萌點」,喜歡孫楊的人把「興奮劑疑雲」直接理解為外國人對孫楊的嫉妒。

本屆奧運接過孫楊功能的是潘展樂,一切他反擊興奮劑質疑的話語都被萌化為「愛告狀的樂樂」,由於潘展樂長得既像孫楊又像汪順,孫楊和汪順則有了新CP,叫「樂樂爸和樂樂媽」,儘管熟悉游泳隊往事的都知道汪順早年曾被孫楊粉攻擊為「插刀」。而孫楊,鬧出過私生子疑雲,2020年還在國際體育仲裁法庭上摔碎血液樣本事件而被禁賽,2022年開始直播帶貨,原本形象已經一塌糊塗,只是藉助奧運飯圈的熱度,他又再次偉岸起來,成為上一代的民族英雄,是男男CP裏備受喜愛的男主角。

這種時刻,簡中網絡上誰還會反思「體育飯圈化」?飯圈「飯」的究竟是男色,還是國家本身?抽象的「國家」找到了美男子作為載體,賣萌和戰狼融於孫楊潘展樂們一身,從官方到民間,都各有陶醉和迷幻。

「飯圈」產生的本質:文化和言論審查

氣氛從某個時刻開始變化。

那麼,為什麼是2016年的里約奧運開始了「乒乓球飯圈」?

一般認為2014年到2015年上半年是“流量經濟”的起點,這段時間EXO三位中國成員解約回國,李易峰、楊洋等年輕男星以驚人的粉絲數崛起,他們不需要演技和高水平代表作就可以拿到影視資源和代言,粉絲的控評數據成為影視業和廣告業的決策依據。「飯圈女孩」成為社交網絡上最活躍的群體。於是乎到2016年「飯圈文化」日臻成熟時,這些女孩把運動員也作為了一個新的詮釋對象。

「飯圈」的本質邏輯就是慕強(以人氣和社交網絡數據論成敗),「捍衛國球榮耀」是最適合慕強的,而里約奧運又值社交媒體時代的「強國自豪感」峰值,慕強和愛國交織中,還有男運動員作為新鮮的男愛豆來提供一種全新的消費體驗。飯圈有雲,新人有「新人美」,詮釋和消費手段是重複的,但新人出現來作為消費對象,就是令粉絲更加快樂和振奮。

當然,中國的體育事業都是一個官僚系統,在保證金牌的基礎上出現了轟動網絡的粉絲效應,也會為官僚們的成績添磚加瓦。官僚們自己也知道,灌輸主旋律不如群眾自發稱頌主旋律。中國乒乓球隊客觀上是把體育、愛國、飯圈結合起來了,在2016年是較為其樂融融的局面。

2024年8月3日,法國巴黎,中國乒乓球隊陳夢獲女單金牌。攝:Michael Reaves/Getty Images
2024年8月3日,法國巴黎,中國乒乓球隊陳夢獲女單金牌。攝:Michael Reaves/Getty Images

但,僅僅批評「流量經濟」「微博飯圈化」並不是問題的本質——因為,嚴格的文化和言論審查才是。

在2009年新浪微博誕生後的幾年內,平台上最火熱的是自由派言論,令姚晨、伊能靜等明星都主動投入其中。2010年《新週刊》總結這個平台的口號是「圍觀改變中國」,當年微博的年度熱詞也包括了社會新聞意義濃厚的「李剛」(「我爸是李剛」事件)等,儘管這只占年度熱詞的一小部分。一直到2013年1月的《南方週末》發刊詞事件,都有陳坤和李冰冰作為主流當紅明星在發聲支援。當社會新聞和公共議題在一個平台上還能保持正常的關注度,「飯圈」自然只是輿論生態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2014年,「習大大」這個稱呼在簡中網絡流傳並風靡,一首名為《習大大愛彭麻麻》的歌曲在微信朋友圈裏出現了海量傳播。這年10月,習近平在北京主持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發表了約兩小時的講話。中國最負盛名的喜劇藝術家趙本山因沒有參會而焦慮不已,只能積極主動在本山集團內部開會學習講話精神。正是此舉引發「趙本山沒去開會已被拋棄」的猜測,直接導致他被各大衛視冷藏至今。2015年春晚,「反貪打腐」、「一帶一路」、「中國夢」都是主題,壓軸曲目《把心交給你》則完全是獻給習近平的個人崇拜歌曲。

氣氛從某個時刻開始變化。

輿論管制收緊時,網絡空間只能先讓給看似無害的娛樂。反映在新浪微博這樣的社交媒體上,就是社會新聞從熱搜中漸漸消失,在有意識(平台需要流量、營銷需要買熱搜)和無意識(公眾關注點已經被議程設置干擾)的雙重作用下,娛樂八卦就衝上了社交媒體的主舞台。「中國第一狗仔」卓偉已經在傳統媒體工作多年,調查新聞的發達年代,無論卓偉拍到多麼大的猛料也只是資訊世界裏的一小部分而已。當嚴肅新聞退場時,卓偉才被全微博封為「娛樂圈紀檢委」,每一個爆料都被細細品味和研究。

另一方面,文化管制的日趨嚴苛會導致有表達追求的嚴肅作品退場。內容創作者無法在創意上贏得觀眾,就只能被倒逼著利用「流量明星」的臉來做一筆旱澇保收的生意。這是一種不夠尊重創作的商業行為,但也是在嚴格內容審查下自動退化的出路。看對比組即可知,同樣是「粉絲經濟」發達的日本和韓國,「愛豆」和「演員」依然是涇渭分明的兩種職業,愛豆演戲必須到達一個認可度才能做主角,因為創作充分發展,就會產生職業門檻。

被嚴重擠壓後的青少年生存空間

「參與」的代價不可謂不高:要麼去奉獻海量的無償勞動,要麼一直在花錢。

對於年輕人來說,「飯圈」則是一個被限制後的最後舒適的生存空間。除了一些實際上是「貴族學校」的國際學校、大城市優質學校之外,絕大多數中國青少年在應試教育系統和輿論管制系統中成长,自幼無法真正參與社會,不能進入社會和公共議題領域、沒有公民權利意識的培養、不被鼓勵獨立思考。學校管控著學生的髮型、穿著、休息時間,如果沒有學校的組織或批准,學生通過自發的體育比賽和興趣結社去「參與社會」幾乎是不可能的。

高壓之下,很多年輕人甚至連社交的機會都相當有限。「飯圈」是一種年輕人社交和參與社會的出口。進行「飯圈消費」「粉絲應援打投」看似是非理性的瘋狂行為,但如果年輕人也可以上街抗議、也可以討論公民權利、也可以隨時為日常生活有所爭取,他們的生活選擇是否會有不同?

當然,東亞的追星秩序也跟儒家文化充滿了控制和被控制有關。但中國青年無法真正參與和改變社會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舉例來說,中國的「飯圈女孩」們因為身為女性的天然立場也會漸漸關注女權話題,但女權話題始終是在被管控被刪號的邊緣,不可上街抗議、不可做過激行為。無論一個社會議題多麼引發關注,年輕人的參與度就是極為有限的,冒著被炸號的危險按下轉發鍵已經是行動的極致。

也即,「飯圈」是當代中國年輕人一種僅存的社會參與方式。年輕女孩通過追星,滿足了自己的幻想,參與了某一種改變體驗了權力感(讓我的偶像走花路、通過輿論鬧事開掉我不喜歡的經紀人、通過集體到微博評論裏示威為偶像爭取署名順序),同時結交了同樣興趣愛好的朋友。

2016年1月15日,中國北京,乒乓球運動員馬龍出席2016年度體育人物頒獎典禮。攝: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2016年1月15日,中國北京,乒乓球運動員馬龍出席2016年度體育人物頒獎典禮。攝: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以「飯圈」來作為社會參與的方法,是畸形的嗎?當然。

年輕女孩們不斷地為用「控評」的方式來抬高自己偶像在行業中的身價,付出的是女性的無償勞動(男性粉絲群體極少做這麼多無償勞動)。另一個改變的方式就是「花錢」。無論是日常為偶像重複消費、花錢去做「有牌面」的應援,還是101式的打投節目,都是用錢來換回話語權。

尤其要說的是,儘管中國大陸暫時依然封殺類似《PRODUCE101》的選秀節目,但「選秀打投」的思維方式對中國年輕女孩的邏輯影響深遠。所謂「選秀是民主實驗」並不成立。中國本土化後的101系選秀規則是有錢就能買到更多票數,為自己買到更多話語權。這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慕錢和慕強。當然,有錢就更容易在銅墻鐵壁一般的社會裏拿到話語權,這本就是中國人在現實中感知到的社會規則。

因此這些年裏中國年輕女孩表達自己抗議的方式也全是消費:我不喜歡某個明星代言或某個商家,我就去開發票,讓他們多繳稅(其實這個邏輯並不存在);我喜歡,我就去多消費,用我的錢來改變世界。年輕女孩有了社會參與、成就感以及社交機會,但「參與」的代價不可謂不高:要麼去奉獻海量的無償勞動,要麼一直在花錢。

也許這可以換來一小部分「掌控感」和「存在的意義」。但飯圈在真正的權力之下,可以說是四處流竄。

這幾年,宣傳係統對娛樂行業的管制日漸嚴苛。2021年《青春有你3》因為「倒奶事件」引發公眾批評,成團夜直接取消,而後所有選秀都被禁止至今沒有恢復。2021年網信辦開始針對飯圈「清朗」。2022年1月,偶像養成節目和耽改劇被正式叫停

不能選秀、不能耽改、清朗飯圈的命令一次又一次。年輕女孩那一點點社交和參與的需求究竟何以為繼?與其說是「飯圈入侵」,不如說是「飯圈被趕到了其他領域」。

更何況,官方難道沒有利用過飯圈嗎?

當權者對「飯圈女孩」,用之棄之

「飯圈」成就了「參與感」,「參與感」被官媒或主旋律認同,也構成了某種「權力感」。

2009年男性網友對追逐韓流的女孩進行「爆吧」「69聖戰」,實際上是民間的陽剛力量仇恨年輕女孩追逐男偶像,主動對她們發起了一場「愛國主義」的恐嚇和規訓,後果是追星的年輕女孩產生了「追星不能高於愛國」的巨大恥感,最終在飯圈內部形成了「國家面前無偶像」的應激共識。

2015到2016年,流量經濟、飯圈文化在簡中網絡興起後,飯圈都是自發去靠近權力、順從權力。她們主動把偶像跟愛國正能量捆綁,同時對娛樂圈內的「港獨」「台獨」「辱華」等問題格外敏感。集大成事件就是聲討周子瑜舉青天白日旗,討伐戴立忍並直接導致趙薇導演的電影《沒有別的愛》無限期擱淺。2015年9月中國為慶祝抗戰勝利70週年的大閱兵裏,飯圈女孩們也用自己那一套萌化、碎片化的煽情套路用於歌頌國家或開國領導人。

飯圈主動靠近權力數年後,到了2019年夏天,香港反送中運動開始引發「飯圈女孩捍衛阿中哥哥」,人民日報、環球時報、共青團中央皆對此大為讚賞,飯圈文化和愛國合二為一。

2023年6月21日,中國北京,一家咖啡店內女士在看手機。攝:Andy Wong/AP/達志影像
2023年6月21日,中國北京,一家咖啡店內女士在看手機。攝:Andy Wong/AP/達志影像

「飯圈」成就了「參與感」,「參與感」被官媒或主旋律認同,也構成了某種「權力感」。

轉折出現在疫情開始後。2020年2月共青團中央推出虛擬形象「江山嬌」,與此同時在疫情第一線工作的女性醫護人員卻連衛生巾都沒有,一句「江山嬌你來月經嗎」激起千層浪,年輕女性發出質問、被刪除、被炸號、再質問,很多女性開始明白,社會主義的鐵拳也會砸向自己。

2021年6月,網信辦發起針對飯圈的「清朗行動」,最初粉絲們對此依然是順從,例如粉絲組織被改名被禁言,粉絲一般都是怕影響到偶像發展,立即相互規訓遵守「清朗」新規則。2021年9月23日,兼有娛樂八卦、飯圈、女權話題的豆瓣鵝組停用整改兩個月。12月,剛解封了10天的鵝組又被暫停包括回復在內部分功能15天。從2021年下半年開始,社交網絡上陸續有女性提出質疑,「清朗」是否只針對女性社區和女性粉絲群體,辱女言論严重的虎撲、孫笑川貼吧等地却從未有处罚,針對女性進行圍獵的網絡暴力,「鐵拳」視若無睹。

但這種「為什麼只清朗女不清朗男」的質疑本身並不是完全的反思邏輯,更接近嚴苛學校教育下「老師你為什麼只管我不管他」,而不是「根本不應該管我」,或者這也是長期在強權邏輯下生存被規訓後的邏輯。

2022年1月,「鐵鏈女」事件引發轟動,整個簡中網絡的女性都感到了恐懼和憤怒,但抗議的聲音被嚴格管控,僅僅是實地看望鐵鏈女就會被抓捕。這對於中國普通女性來說是一場深刻的「女人沒有國家」的教育。4月,共青團中央提出「極端女權已成網路毒瘤」,女性網友更給出了強烈明確的反對。「網絡毒瘤」後,豆瓣一個追星小組有這樣的言論:再也不抓誰辱華了,華每天在辱女、辱我。

2024年8月10日,法國巴黎,中國乒乓球隊孫穎莎(左起)、陳夢、王曼昱,獲女子團體金牌。攝:Lintao Zhang/Getty Images
2024年8月10日,法國巴黎,中國乒乓球隊孫穎莎(左起)、陳夢、王曼昱,獲女子團體金牌。攝:Lintao Zhang/Getty Images

巴黎奧運的女乒比賽結束後,公安機關為了維護國家隊權威立刻把攻擊陳夢的網友「捉拿歸案」,不少年輕女孩們更覺荒謬:「怎麼不用這個精力去追蹤油罐車和虐待動物?」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覺醒,並非覺醒的人都能徹底擺脫慕強慕權的思維方式。啟蒙無法一蹴而就,但獨裁加上整個統治系統發自內心的厭女傾向所造成的實在傷害,有時比啟蒙更能戳破「社會主義新社會男女最平等」的錯覺。

數年「清朗」後,權力系統早就知道,任何「飯圈」都可能失控,所謂「烏煙瘴氣的互撕亂象」。本屆奧運前的2024年5月,國家體育總局就提出過:體育不應該、也不允許成為畸形「飯圈文化」繼續滋生的「引線」和「溫床」。

權力對飯圈棄之如敝履,或者說,權力對年輕女孩棄之如敝履。

孫穎莎粉絲噓陳夢事件後,網絡上最常見的評論是「這又不是外國選手」,言下之意是噓外國選手就是可以理解的、值得同仇敵愾的。本國觀眾噓本國選手,是「丟人丟到國外」。大國面子終究大於體育精神探討。絕大多數認為「噓陳夢不可理解」的人,應該不會反對用各種羞辱詞彙咒罵伊藤美誠。

這裏面真正的潛台詞是「飯圈要聽話」。可以出征控評但要為權力所用,可以積極擁抱愛國情緒,但不能讓個人對偶像的情感凌駕於愛國一盤棋之上。

既不給年輕女孩參與社會的機會和空間,又要利用年輕女孩的情感勞動和供奉。這種思維方式是從官到民的,厭女的中國社會不經大腦就可以開始指點女孩。陳夢被噓後,阿里影業高管在朋友圈發聲,稱飯圈給電影帶來了惡評,應當整頓。可5月底給阿里影業造成巨大損失的《援軍明日到達》封殺事件,恐怖的不可抗力來自統治者。國產影視行業對審查制度毫無還手之力,便對飯圈女孩的勞動和消費能力極盡剝削,再怪罪飯圈製造電影惡評。這用完即棄的嘴臉,與「鐵拳」如出一轍。

在數次針對飯圈的「清朗行動」中,總有一種攻擊飯圈的態度是:為什麼要喜歡戲子,為什麼不喜歡為國做貢獻的科學家和運動員?——好,現在開始了,「爹」們仍然不滿意。

因為年輕女孩並不總是聽話的工具。人類情感若有宣洩,就註定有失控和摩擦。非要說解決之道,是讓年輕人真正參與社會,讓她們有權喜歡一切自己喜歡的東西,而非整頓、清朗、抓人。

權力對飯圈棄之如敝履,或者說,權力對年輕女孩棄之如敝履。

然而在都想當爹的中國社會裏,誰不渴望有自己的飯圈一呼百應?最高統治者不是每天都在用官媒強行製造自己的「飯圈」嗎?觀眾噓陳夢不對,但中國的奧運宣傳明明每天都在「飯圈化」。

這樣一個「飯圈中國」,最安全的抨擊,就是「飯圈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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