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意大利總理梅洛尼的轉身：當民粹領導人想變得務實，她應該做些什麼？

梅洛尼（Giorgia Meloni）擔任意大利總理278天後，今年七月底如願來到白宮的橢圓辦公室。像是應考的學生，她看著筆記本上的英語小抄，向坐在一旁的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表示：「我們兩國關係跨越黨派空前穩固，在困難的時候，我們知道誰是朋友。」

距離梅洛尼上一次的美國行才一年半，但恍如隔世。2022年2月底，仍舊在野的她來到佛羅里達參加保守派政治行動會議（Conservative Political Action Conference），帶著驕傲的語氣告訴台下聽眾，她領導的意大利兄弟黨（Fratelli d’Italia）在民調中領先。她的演說鏗鏘有力，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她批評：「在左派的領導下，我們的自由、權利、主權、家庭和教育都遭到攻擊，他們正在摧毀我們的認同，但我們會捍衛我們是誰，我們的認同。」

從川粉到拜登好朋友

2022年10月，梅洛尼成為意大利共和國的第一位女總理。正在鏖戰期中選舉的拜登說：「你們看看，意大利發生了什麼事，民主岌岌可危。」

保守派政治行動會議是特朗普（Donald Trump）支持者的大本營，梅洛尼也是特朗普的粉絲，她在2020年訪問美國時說，要把特朗普模式帶回意大利，「捍衛我們的產品、捍衛我們的企業、捍衛我們的疆界，以及我們的家庭。」她也批評，拜登利用人權的意識形態攻擊政敵。

回到意大利，她在競選造勢場子喊著：「我是喬佳（Giorgia），一個女人，一位媽媽，一名基督教徒，一個意大利人。」不用姓氏，用名字自稱拉近與市井百姓的距離，口語般的自我介紹分別代表著性別、家庭、宗教與國族，她撼動人心的吶喊還被編成饒舌歌。

2022年10月，梅洛尼成為意大利共和國的第一位女總理。消息傳到大西洋的彼端，正在鏖戰期中選舉的拜登說：「你們看看，意大利發生了什麼事，民主岌岌可危。」事後白宮發言人緩頰，表示尊重意大利的民主選擇。但拜登旋即在另一個競選場合提到，意大利向右轉將助長民粹主義在美國捲土重來。

一百年前，墨索里尼靠著「上帝、祖國、家庭」三大支柱橫掃政壇，他的法西斯政權隨著意大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慘敗而垮台，但法西斯的幽靈並未從此消褪。梅洛尼年僅15歲時，加入緬懷法西斯的意大利社會運動（Movimento Sociale Italiano），她在自傳《我是喬佳》坦承：「我在這裡找到了第二個家。」這個位在羅馬市中心的第二個家，現在是意大利兄弟黨的黨部。

梅洛尼一再表示，法西斯已是歷史灰燼，但意大利兄弟黨的黨徽留著法西斯的薪火，紅白綠三色火焰是墨索里尼追隨者想讓法西斯死灰復燃時設計的圖騰。或許，法西斯灰燼很難在當前的意大利政治社會環境下復燃燎原，但梅洛尼心中的一把火仍令人警惕。

2022年11月，美國總統拜登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印尼峇里島的G20會晤，釋放兩國嘗試舒緩緊張關係的訊息。梅洛尼也想跟拜登融冰，她常批評意大利左派都是拜登的啦啦隊，但後來也使出渾身解數靠近這位立場迥異的美國總統，卯盡全力讓他改觀印象，而拜登在雙方會晤時也顯得放下之前的偏見，對她聽其言、觀其行。

烏克蘭戰爭仍在延燒，歐美與北京之間更是一場更漫長艱困的博弈，為了地緣政治長遠謀略，拜登擱置與梅洛尼之間的分歧。

其中，支持烏克蘭是梅洛尼的通關密語。

儘管俄國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在2014年併吞克里米亞時，她反對制裁俄國，主張應聯合同屬基督文明的俄國對抗中國；儘管與她聯合執政的前總理貝魯斯柯尼在今年6月去世前，仍表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是為了保護烏東的少數族群，並宣稱他與普京重修舊好，兩人關係「甜蜜蜜」；儘管她的盟友聯盟黨（Lega）曾試圖讓意大利靠攏俄國，以擺脫歐盟和美國的指導棋；梅洛尼守住了她轉向大西洋主義的立場，成為之前自己所批評的拜登的啦啦隊員之一。

她和拜登陸續在國際會議上見面，今年在日本舉辦的G7高峰會期間，媒體拍到兩人雙手緊握邊走邊交談的熱絡景象。最終，梅洛尼盼到訪美邀請函，拜登7月27日在白宮橢圓辦公室歡迎她時說：「我們成了好朋友。」在國際舞台上，極右的梅洛尼原本是被排擠到邊緣的配角，如今在拜登的背書下華麗轉身，淡化她充滿爭議的風格與過往，成為歐洲政壇冉冉升起的新星。

烏克蘭戰爭仍在延燒，歐美與北京之間更是一場更漫長艱困的博弈，為了地緣政治長遠謀略，拜登擱置與梅洛尼之間的分歧。梅洛尼認為從非洲湧入歐洲的移民潮是別有居心的種族大置換陰謀，她在競選時說：「若要移民，我們可以到委內瑞拉找，那裡有許多意大利後裔。」但拜登在美、墨邊境也面臨棘手的移民問題，不願對梅洛尼政府拒絕援救在海上漂流的難民任其死亡多加著墨；關於梅洛尼宣稱要捍衛傳統家庭，抗拒賦予性少數群體的權利，拜登也只是輕描淡寫，表示他支持人人平等的立場。

摸索一帶一路的出路

梅洛尼在大選期間說，「意大利加入一帶一路是個錯誤」，處理這個錯誤是她掌權後最棘手的外交問題。

若說梅洛尼透過支持烏克蘭扛住大西洋主義的招牌，她對中國的立場依舊搖擺不定，退出一帶一路仍是待答的考卷。

2019年3月23日，在習近平和當時擔任意大利總理的孔堤（Giuseppe Conte）注視下，中國國家發改委主任何立峰與意大利經濟部長迪馬尤（Luigi Di Maio）簽署「一帶一路」備忘錄。孔堤領導的聯合內閣是民粹大集合，包括了反建制、反歐盟的五星運動（M5S）和聯盟黨，內閣一上路就齟齬不斷、立場紊亂，北京趁機在西方最核心的聯盟插旗，證明美國的聯盟並非堅不可摧，意大利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加入一帶一路的G7國家。

聯盟黨推薦的經濟部秘書長杰拉奇（Michele Geraci）曾在中國任教，是一帶一路的最佳帶路人，鼓吹包含了交通、物流、基礎建設、金融、文化、再生能源和通訊等合作領域的備忘錄將讓意大利藉著新絲路再造輝煌，但這幾乎是一條單行道。中國對意大利出口從2019年的320億歐元成長到2022年的580億，意大利對中國出口則從130億僅僅增長到164億，貿易逆差卻從190億增加到416億；中國對意大利的投資金額則從2019年的6570億下滑到2022年的1400億，港口投資和5G通訊建設也都胎死腹中。

梅洛尼在大選期間說，「意大利加入一帶一路是個錯誤」，處理這個錯誤是她掌權後最棘手的外交問題。為期五年的協議期滿後將自動續約，除非有一方在到期前的三個月前通知解約，算一算時間，梅洛尼若要退出一帶一路必須在今年底前通知北京。為了展現決策的自主性，她表示拜登沒有指示她該怎麼做。

意大利在2019年加入一帶一路時，適逢歐洲與特朗普執政的美國關係跌宕起伏，而拜登上任後重新穩固歐美關係，確認與中國激烈競爭的路線，加上中國在俄烏戰爭中與普京的曖昧關係，意大利很難繼續留在被美國視為特洛伊木馬的一帶一路。

此外，意大利是明年G7主辦國，屆時美國總統大選進入緊鑼密鼓階段，拜登不能來到一個仍身在一帶一路的盟友家裡暢談抗中的戰略。美國等著看梅洛尼如何從新絲路脫身，她則允諾將親自到北京，當面告訴習近平有關一帶一路的決定。

雙面梅洛尼對中國游移不定

梅洛尼面對拜登是騰空翻轉，她與習近平的關係則像是圓舞曲，踩著小步不斷迴旋打轉。去年峇里島的G20高峰會聯合宣言公布後，各國領袖紛紛打道回府時，她在深夜見到了習近平。

習近平跟拜登一樣「不計前嫌」，暫且忽視梅洛尼打台灣牌、反中的競選語言，見面前還送上伴手禮——經過三年多的協商，北京答應將在2035年之前採購至少250架由意大利和法國聯合生產的區域航線客機；他也沒提到「一帶一路」四個字，僅迂迴說起2019年的意大利行是美好回憶，他接著放下誘餌：「中國可以多買一些高品質的意大利貨。」

幾個月後，意大利以主賓國的身分前往海南參加第三屆中國國際消費品博覽會，大手筆佈置1800平方公尺的國家館之外，還有商會館，共有147個品牌參展，梅洛尼在致詞影片中呼應習近平，她說：「必須一起努力，重啟、深化意大利和中國在全球的經濟與貿易關係。」在意大利外交部的指令下，這則影片被消失。同一時間，梅洛尼在意大利國會駁斥不該軍援烏克蘭的質詢時慷慨激昂表示「沒有虛偽到把入侵當作和平」的影片在台灣社群媒體上瘋傳，塑造她對抗威權的強悍形象。

身為升級版的民粹政治人物，梅洛尼兼顧煽動人心的競選語言和國際場合的咬文嚼字，但值得注意的還有她沒說，或是沒做的。

身為升級版的民粹政治人物，梅洛尼兼顧煽動人心的競選語言和國際場合的咬文嚼字，但值得注意的還有她沒說，或是沒做的。她在競選期間大秀與台灣駐意大利代表的合照，表示台灣將是意大利的重要關切事項；然而，當外交部秘書長帶隊前往中國，法拉利跑車等意大利產品在海南的消費品博覽會盛大展出時，她以中共在台海周邊軍事演習為由，對她領導的意大利兄弟黨國會議員的台灣行臨時喊停。

事實上，梅洛尼的前任總理——德拉吉（Mario Draghi）已經開始將意大利從親俄、親中立場拉回大西洋主義路線。俄烏戰爭爆發後，德拉吉在軍事外交全力支持烏克蘭，也提議讓烏克蘭加入歐盟，並說服德、法支持；雖沒有在言語上抨擊中國，但他以行動遏制中國的滲透，讓一帶一路形同具文，並多次動用總理專屬的外資審核「黃金權」（golden power）攔阻中資收購半導體、無人機、機器人等企業，嚴格限制中國5G擴張。

德拉吉組成大聯合政府時，梅洛尼堅持當唯一的在野黨，但她上任後，蕭規曹隨走在大西洋主義路線上。不過，她的閣員仍有不少疑歐、疑美派，她的中國立場也可能是色厲內荏，認為一帶一路的錯誤在於缺少實質的經濟利益，沒有加入的德、法與中國的貿易卻更興旺，刻意忽視這個協議的政治意涵。即使最終退出一帶一路，她希望與中國簽署新的協議拓展貿易投資關係，與西方試圖脫鉤（decoupling）或是去風險（de-risk）的趨勢相反。

她在訪美前表示：「中國已經是國際關係無法忽視的對話者，意大利試圖與中國延續均衡關係和負責任的對話。」見過拜登後，她冀望從「最清晰透徹的頭腦」獲得有關政治和外交戰略的建議，與在1970年代敲開中國大門的基辛格（Henrry Kissinger）會晤長達兩小時（基辛格也剛剛在7月訪問中國並與習近平會面）。

務實的民粹主義者

當上總理後，她搖身一變成為「務實的民粹主義者」，積極與歐盟打好關係。

在俄國這個共同敵人之前，梅洛尼穿上德拉吉留下的大西洋主義還算合身，但他留下的歐洲主義，穿在梅洛尼身上則顯得彆扭。德拉吉擔任歐洲央行總裁期間挽救歐元免於崩潰，同一時間，梅洛尼在意大利發起退出歐元的運動，她說：「就算被批評是民粹主義，也在所不惜。」她也認為，2011年意大利政府幾乎倒債之際，時任總理的貝魯斯柯尼身陷性醜聞並被迫離職，都是歐盟官僚、金融精英與身在意大利的側翼串謀的結果，「那是一個潛藏著暴政烏托邦的假歐洲。」

當上總理後，她搖身一變成為「務實的民粹主義者」，積極與歐盟打好關係，她表示歐盟曾經讓她失望，但她從2020年起擔任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黨（European Conservatives and Reformists Party）主席，要從歐洲內部推動改革。更重要的是，意大利是歐盟在疫情爆發時推出的振興基金最大受益者，可以獲得7500億歐元總金額其中的1915億，財政窘迫的意大利不容她錯過這筆攸關未來數年經濟發展的優渥資金。

她還盤算著，屬於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黨的極右勢力在各國聲勢鵲起，在明年的歐洲議會大選可能成為第三大政黨，有機會與「名門正派」的歐洲人民黨（European People’s Party）（目前歐洲議會第一大黨）結盟職掌歐盟機構，讓她領導的意大利兄弟黨擠身右派主流，甩脫後法西斯政黨、極右政黨的歷史包袱。

梅洛尼期待一個無須犧牲國家主權的歐盟，「沒有一個國家應該放棄自身國家利益」的主張擲地有聲，但在歐盟框架的現實裡窒礙難行。遏止移民潮是她念茲在茲的政策，不過當她要求其他歐洲國家分擔收留意大利在第一線搶救的難民時，率先反對的卻是與她一樣捍衛國家主權的匈牙利和波蘭，匈牙利總理歐爾班（Orbán Viktor）說：「把移民硬塞給我們，這是歐盟濫權。」

匈牙利在歐爾班十多年的領導下，演變為「非自由民主制」（iliberal democracy），破壞司法獨立、箝制新聞與學術自由，歐洲議會去年9月投票指出匈牙利已經淪為「選舉式威權」，但梅洛尼領導的意大利兄弟黨在當時譴責投票，說這是歐盟聯邦派對匈牙利保守派政府的意識形態攻擊。一個多月後，梅洛尼當上意大利總理，也曾引發意大利恐怕「匈牙利化」的擔憂。

意大利歷史學家波多尼（Stefano Bottoni）著有《歐爾班：一個專制者在歐洲》（Orbán Un despota in Europa）一書，他認為以匈牙利的歐爾班對照意大利的梅洛尼並不恰當。他向我解釋，匈牙利已經演變為混合型的威權政體，歐爾班掌控國會的三分之二多數；相較之下，意大利政黨林立，梅洛尼不可能掌握如此穩定的多數，意大利的地方政府、公民社會也遠比匈牙利強大興盛，民主制度更有韌性。波多尼說，「梅洛尼若要成為歐爾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堵住岩漿爆發的火山口

「還是要牢記在心，歐盟對匈牙利的軟約束效果不佳，當意大利經濟景況不佳，梅洛尼可能重新點燃與歐盟的衝突。」

若要揣測梅洛尼政府的未來走向，波蘭可能更具參考性。波蘭執政黨，在歐洲層級與梅洛尼同屬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黨的波蘭法律公正黨（Law and Justice）立場一樣極右，但也尚未壓倒性排除反對黨。法律公正黨也跟梅洛尼一樣強力支持烏克蘭，但義無反顧的反俄大旗遮掩了波蘭司法獨立惡化、限縮墮胎權、性少數處境艱難等人權問題。

梅洛尼從經濟開始推動她的政治議程，她曾通過穩健的預算案消弭市場投資者和歐盟建制派的疑慮，而不是容易點燃文化戰爭的墮胎、性別等議題，一時遮掩了她的極右立場。但她在今年8月8日，無預警公布將對銀行課徵40％的超額利潤稅，消息一出，金融類股暴跌，在一日內蒸發了90億歐元。

梅洛尼一開始迴避了記者提問，在翌日錄製短片解說該政策仍有討論空間，但草率的決策已經讓她煞費苦心營造的中道理性形象破功。這項決策不僅沒有事先與業界協商，就連內閣也有不同聲音，身兼副總理的外交部長塔亞尼（Antonio Tajani）說：「梅洛尼不能只是把政策塞給我們。不是不能對銀行課稅，但不能採取這種充滿敵意、意識形態的作法。」

或許，梅洛尼開始步上歐爾班路徑，透過塑造敵人拉抬聲望。2010年，歐爾班以反全球化、對抗全球精英剝削為名，對銀行課徵超額利潤稅，但他開刀的是外資銀行，梅洛尼傷到的大多數是意大利本地銀行。意大利學者波多尼認為，歐盟的制度約束了梅洛尼的極端行徑，而且意大利向來有親歐的傳統，政界和民意都很在意外界觀感，「但還是要牢記在心，歐盟對匈牙利的軟約束效果不佳，當意大利經濟景況不佳，梅洛尼可能重新點燃與歐盟的衝突。」

歐洲的建制派過去採取排擠極右政黨的策略，但眼看如雨後春筍冒出的極右政黨影響力蒸蒸日上，逐漸改採收編策略，認為這些反建制的極右政黨進到體制內後，將受到制度的約束。梅洛尼執政後的溫和路線似乎證明了收編有效，然而，這僅是堵住火山口的權宜之計，梅洛尼心中的一把火仍在燃燒，沸騰的岩漿在等待時機，尋找噴發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