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香港鄉郊工業:曾經如何存在?是否已經走到末路?

「去蕪存菁」至今,這些餘下的鄉郊工業已能與鄉郊環境共存,其存在價值亦逐漸被重新發現。
逾70年歷史的上水志記鎅木廠落入古洞北新發展區第一階段工程範圍,最終於今年9月29日被政府突擊圍封及清走木材。
香港 公共政策

香港僅存的本地鄉郊工業,在志記𠝹木廠、悅和醬園、德保冰廠接二連三的迫遷消息後,滿城籠罩著「消失的香港」的情緒,在近日獲得社會空前的關注。

但本地僅存的鄉郊工業在香港的確是個難說的故事。有說曾有一段輝煌的歲月,卻亦因當年基建設備不足為新界農地帶來影響及污染;不少埋身棕地當中,但又與現有棕地作業有著不一樣的狀況。眾目注視他們將何去何從,但是否準備好以新的目光審視本地鄉郊工業的處境與未來?

留下的繁盛

本地鄉郊工業可根據現時「鄉郊工場」(Rural Workshop) 的官方定義:「指一般用於運作較小規模和較簡單的工業用途的地方或處所,而這些地方或處所通常為低層建築物或臨時構築物。」類別有註明是家具製造工場、玻璃及陶器製造工場、金屬製品工場、建築機械修理工場、紙品及印刷工場、籐器及竹器製造工場、鋸木廠/木園、紡織、製衣、造鞋、皮革工場、木製品工場、雲石工場、食品加工工場,以及涉及簡單工序的工業物料回收/循環再造設施等「工場式處所進行的非正式工業活動」。

有位在前理民府工作過的測量師在其信報專欄,憶述50-60年代的親身經歷,提及過一段鄉郊工業繁盛的歲月:

「例如木器、打鐵、搪瓷、玻璃、豆腐、豬皮、芽菜、涼果、醬園和織籐等。在深水埗的木器工場、大窩坪的豬皮廠、土瓜灣的搪瓷及玻璃廠、八鄉的豆腐芽菜廠、坪洲的火柴廠、摩星嶺的絲瓜囊工場、長洲的手繪瓷器廠都是筆者當年的親身經歷。」

已有40年歷史的德保雪粒,因廠房位於屯門藍地將建公營房屋項目範圍內,被當局要求於2025年前遷出。
已有40年歷史的德保雪粒,因廠房位於屯門藍地將建公營房屋項目範圍內,被當局要求於2025年前遷出。

時而勢易,50-60年代的新界鄉郊,沙田還是古色古鄉的農村,未步入新市鎮的大規模收地,工廠還未大舉北移,囤地改劃、土地破壞、棕地作業仍未如今日般水銀瀉地。過往鄉郊工場由當局因應地區因素來逐單審批,當然有大部分都是在農地上無牌經營,對新界鄉郊農業水土的各種污染及影響,也是上世紀的老生常談。及後經歷來政府對鄉郊工業的土地規劃管理及環境條例規範變動,不少工業選擇結業、搬遷北上,有的無以為濟,有的留港堅持。所謂「僅存」,實是盛載著昔日各類鄉郊工業作出過選擇與考驗留下來的一片字。

如果要盤點現時還僅存的鄉郊工業,很可能就只有冰廠、𠝹木廠、醬園、豆腐食品廠、燒肉工場、家具木工場等類別,根據2019年的官方棕地顧問研究的數據,現時就只餘 59個佔地23公頃屬「鄉郊工業」的棕地作業,相比20年前(2002年)規劃署於新界東北及西北一帶,粗略估計當時單是於工業(丁)用地上已有55公頃為鄉郊工業工場所佔用,由此可粗略地看出過往20年間鄉郊工業正經歷約兩倍的萎縮。

「無地」自容

現存主要的鄉郊工業都處於新界北方,但政府已將北部鄉郊定位轉變成北部都會區,意味著鄉郊工業未來必將出現一場大遷徙。北部都會區內會將現存大量工業(丁類) ( I(D) ) 本來預留作鄉郊工業用地的部分,在未來改變作其他發展用途,位置包括沙埔、潭尾、坪輦、牛潭尾、錦田等地區。假若再沒有重置政策及在其他區域另劃用地,基本上鄉郊工業將會在用地上「無地自容」。

然而官方的對策與業界訴求有點「牛頭不搭馬嘴」。現存鄉郊工業營運者希望提供重置安排,政府就只賠償不安置,並指已提升賠償金額,但單是要重設工場及廠房,現時所得賠償都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加上政府並無提供租期穩定的合適廠地,鄉郊工業自身就算非常希望保留傳統工藝或重置營運,都會因敵不過租金、約期、重設成本等因素而大大卻步,亦即等同被趕上絕路。

德保雪粒最高峰可一小時生產2000多包冰包,供應全港約三四成食肆。
德保雪粒最高峰可一小時生產2000多包冰包,供應全港約三四成食肆。

這局面與過往多年政府對於香港的棕地政策沒有全面認真落實有關。一個全面的棕地政策,包含現況盤點凍結、防止擴張、環境修復、確立優次目標,與及對各類現存作業作針對性的重置策略。現時卻只在現有發展區外收回少量棕地建屋,以及以多層大廈作安置受影響棕地作業,過往官方亦基本上並無興趣針對鄉郊工業的特殊需要作重置規劃安排,到今天面臨社會輿論四面楚歌,禍根早種。

同處於棕地之上,但鄉郊工業明顯需要與物流運輸、倉存這些棕地作業作基本區分。最大的分別在於,後者除了少部分放置重型機械的倉地之外,都能夠以多層大廈形式更集中化重置,然而鄉郊工業不少需要重型機械,或者因著界外性及露天戶外的需要,故此較難以「上樓」的重置方式處理,因而雖現行政府指未來將會提供「多層大廈重置棕地作業」的方式,但基本上未能有效對應受影響鄉郊工業重置時的真實需要。

傳統工業的新經濟視野

要回答僅存的鄉郊工業是否或應如何保留的問題,首先更應問,我們對現時鄉郊工業活動有何視野及想像? 是否「僅存」是「值得保留」的同義詞?

如果單純從經濟利潤上計算,這種僅存「鄉郊工業」所賺的確不高,有些更是在虧本經營,因著土地成本及理念而繼續運作;但若果從「基礎經濟」(foundational economy)的視野觀之,其中不少正在默默發揮著對城市關鍵的基本需要及服務,例如德寶冰廠正為香港3至4成餐廳供應冰粒,尤其在過去疫情及全球供應縺波動期間,更突顯出這些在地基礎經濟的抗逆功能。

事實上,在全球,相類似的經濟概念,比如在追求利潤以外的循環經濟(circular economy)、再生經濟(regenerative economy)、綠色經濟 (green economy)等,都在世界各地應運而生,都是當代愈來愈注重在金錢以外如何提昇城市功能、對環境及社會貢獻的新經濟觀念,可提升一個城市經濟體的質量與抗禦力。

位於元朗工業邨紙漿廠喵坊,是全港唯一回收紙包飲品盒回收廠。在政府發展創新科技的大計劃下,喵坊附近用地被劃為微電子中心,回收廠要遷出,科技園表明2023年6月30日為喵坊的搬遷死線。
位於元朗工業邨紙漿廠喵坊,是全港唯一回收紙包飲品盒回收廠。在政府發展創新科技的大計劃下,喵坊附近用地被劃為微電子中心,回收廠要遷出,科技園表明2023年6月30日為喵坊的搬遷死線。

然而,位處古洞(香港北部)回收各類木頭的志記𠝹木廠,對政府而言仍只屬一般棕地作業;建立起城市回收網絡的香港唯一回收紙包盒廠「喵坊」日前也被要求在未來大半年內迫遷,有立法會議員認為它只屬「低端科技」,未來建成「大型紙漿廠」就能取代其功能,因此給予短期租約自生自滅。種種可見,政府都沒有對這類正發揮著貢獻的中小企提供應有政策支援及扶持。

更進一步的是,不少城市亦會將舊式工業廠房推廣至傳統工業觀光及地景保育,讓傳統鄉郊工業找到二次生命。事實上香港絕對有充足的「原材料」,例如已被評作三級歷史建築的屯門青山龍窯,傳統的製作工場反映了屯門新市鎮興建以前鄉郊地帶的燒陶工業活動發展。但志記𠝹木廠則沒有那般幸運,十多年前新界東北前期規劃中,已有對𠝹木廠應予以保留的呼聲,到近日正式收地前,亦無法在現有土地規劃上保留下來作博物館,最後也被清場作結,需自行覓地從零開始。

現時香港管治模式與「進步價值」脫勾、城市深陷發展利益「固化藩籬」、公眾向行政體制失卻了有效監察,都是讓這些新經濟想像在體制裡無法被理解,無法落地生根的因素。綠色、循環、再生,久不久這些概念就浮現在官樣文宣成為朗朗上口的擺設,但到危機來臨相關產業需要扶持時,很快就變調成笑話。

政府曾試圖「現代化」鄉郊工業

現行對鄉郊工業的保存與重置政策談不上方興未艾,回顧過往卻能對未來帶來啟示。翻查一份載有60-70年代有關港英政府處理各式各樣鄉郊工場的解密歷史檔案 (Workshop areas in N.T.),可以見證當年鄉郊工業林立之際,政府如何作出現代化的規劃嘗試。

如檔案所述,1961年曾有一種由鼓勵私人地主提供土地作小型鄉郊工業園的屯門「掃管笏計劃」(So Kwun Wat scheme),經過在新界鄉議局一些成員後來的回覆及檢討後,被指計劃因需要私人發展商負責興建通路,而且對園內的企業類型有特定限制,地主認為無利可圖,於是無以為計。失敗經驗亦成為了後來官方日後再設計相關園區時的參考案例,往往更強調需要得到地主合作及政府統籌進行土地徵收,才是成功落實的關鍵。

70年代誕生了一個創新的規劃構想——「小棕地園」(Workshop Area)——專門給予鄉郊工業作重置及持續發展,提供基本道路、設施,每個小棕地園約由10個2萬呎中小型工場組成。雖然歷史檔案中並無附帶圖則可見,但按其謹慎空間規劃要求的描繪,倒是帶點15世紀湯馬士所描繪《烏托邦》的影子。這個由官方內部提出的想法起初得到地區人士認同,但後來因著成本效益、競爭力有限與及論證不足為由而擱置。

志記鎅木廠主理人王鴻權。
志記鎅木廠主理人王鴻權。

除此之外,當年房委會在各區提供過一種分層工廠大廈(flatted factory),其中一個目的都是為了重置當年滿佈鄉郊山頭地帶的「山寨廠」(squatter industry),也曾大規模將位處鄉郊居所及農地上的工場安置在內。

檔案中亦見到當年鄉議局有積極推動工農改善政策,但到今天,除了剩下爭取丁屋特權及配合地產發展,僅存鄉郊工業的議題幾乎已無參與討論。由當年以不同現代化的規劃構想來迎接「工業入鄉」的挑戰,到今天花果飄零不再問津,過往政府及地區力量的關注,已轉移由一般市民大眾代勞。當然不應排除現時政府內部也有著各種潛在構想或研究,但目前為止從昔日內部的構想更能找到鄉郊工業可能的未來。

創科,及其他「低端工業」的意義

在今日香港強調創科的熱潮,相較之下,傳統鄉郊工業被認為是產值低,被時代淘汰的「低端工業」,也和過往對環境影響太多扣連。然而「去蕪存菁」至今,這些餘下的鄉郊工業已能與鄉郊環境共存,其存在價值亦逐漸被重新發現。

或許所缺乏的不僅是支援的土地規劃政策,更欠的是重新認識它們的時代意義,以及它們對城市所發揮的貢獻。

新界的棕地不少成為大型貨櫃場。
新界的棕地不少成為大型貨櫃場。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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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十分認同作者說的在地經濟重要性. 一來是基礎物流的供應穩定,另外也有為本地居民提供就業機會。
    若果只從公司賺錢與否便決定一間工廠去流,便很容易忽略這些工廠背後所養活的產業鏈

  2. 文章太短了,分析有點虎頭蛇尾的感覺,還沒開展就已經結束

  3. 這篇寫得太短太淺了,以陳劍青的功力,寫長一點的話可以探討得更深入

  4. 以前棚屋,无证工业,都是无什么理念自发形成的,现在什么都要先讨论一下它存在的目的,最后存在的都是刻意的结果好像也没啥意思

  5. 太短了,很多問題都沒有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