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隨着俄羅斯大規模入侵烏克蘭,爲了儘快擺脫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德國社會承受着能源價格暴漲帶來的陣痛。德國工業界警告稱,由於天然氣供應的瓶頸,全行業都面臨着永久崩潰的危險。這將對德國的整個經濟和就業產生不可逆的影響。另外,高能源價格加劇了國內的通貨膨脹,大幅推升了食品和生活用品的價格,讓許多普通人的生計陷入了困境。德國的部分城市甚至已經準備了「取暖方艙」,爲冬天無力支付高額暖氣費用的人提供集中供暖。可以說,普京終於親手引爆了德國經濟中的這顆定時炸彈。本文將從歷史的角度揭示,社民黨如何通過他們引以爲傲的「東方政策」把天然氣這枚炸彈埋入德國社會中的。另外,筆者也將探討頁岩氣會否是德國可行的解困之道。
爲俄羅斯「輸送」炮彈
德俄兩國長久以來一直是重要的能源合作伙伴,德國對俄羅斯廉價能源的依賴逐年攀升。截至2021年,德國55%的天然氣,50%的煤炭和35%的石油進口來自俄羅斯。相較於更容易找尋到替代來源的煤炭和石油(歐盟已經對俄羅斯的煤炭實行了禁運,對石油實行了部分禁運),天然氣成了德俄兩國關係之間的「七寸」。6月14日能源巨頭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Gazprom)以可疑的管道維修爲由大幅減少了通過北溪1號管道向德國輸送的天然氣供應:每天最多只能輸送1億立方米的天然氣。這一數字與之前的日成交量相比減少了60%。可以說俄羅斯邁出了將天然氣武器化的第一步,以此回擊德國的經濟制裁和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
在Gazprom單方面宣布減少供給的一週以後,德國副總理兼經濟與氣候行動部長哈貝克(Robert Habeck)立即宣布調高天然氣緊急計劃的警報層級——由原來的一級調升至現在的二級。如果情況進一步惡化,需要政府介入進行天然氣使用分配時,就會進入最高警報層級。
7月11日起,北溪1號進行了爲期10天的例行檢查和維護。在此期間,天然氣的輸送將被暫停。檢修過後,俄方是否會以新的「技術」問題爲由進一步減少甚至中斷天然氣的供給一時之間成爲了德國政治中最大的變數。Gazprom公司表示,北溪1號檢修後的供氣量取決於西方。管道中西門子公司的抽氣渦輪機交送加拿大維修之後,就由於制裁的原因尚未被運回歐洲。莫斯科方面曾警告說,如果不盡快拿回渦輪機,將會進一步減少天然氣的供給。不過,7月22日Gazprom公司最終又以該管道最大輸氣量的40%繼續向德方供給天然氣。北溪1號的重新輸氣暫時解除了德國的斷氣危機。
俄羅斯不僅掌控着德國天然氣供應的命脈,他們同時也能影響德國的天然氣存儲。
此外,俄羅斯不僅掌控着德國天然氣供應的命脈,他們同時也能影響德國的天然氣存儲。2015年巴斯夫集團爲了獲得西伯利亞的油氣開採權,將旗下西歐最大的天然氣存儲設施(位於下薩克森州的Rehden)轉讓給了Gazprom的子公司Astora。該設施佔德國天然氣總儲存空間的五分之一,能夠提供大約200萬個戶家庭一年的天然氣消費。可以說,「誰控制了西歐最大的儲存設施之一,誰就控制了德國能源供應的核心部分。誰控制了Rehden和它的填充層,誰就擁有權力。」毋庸置疑,俄羅斯人想維持德國人的「短板」,去年夏天和秋天他們拒絕了德方的填充請求。即使現在全德國的其它天然氣存儲設施都在發力充填,它依然幾乎是空的。截止至今年5月底,它只填充了2%的容量。爲了強制增加天然氣儲備,德國出台了新版的《天然氣儲存法》。該法律規定,德國的存儲運營商有義務逐步填滿他們的存儲設施。在10月1日前達到80%的填充水平,11月1日前達到90%。
毫無疑問,現在德國政商界陷入了憤怒和對基本能源需求之間的兩難處境。然而,德國人似乎承受着更爲「深層次」的嘲弄。雖然,自開戰以來德國對俄羅斯的進出口從數量上看一直都在減少。比如,對俄的天然氣進口由原先的55%下降至現在的35%。但是,隨着能源價格在國際市場上的飆升,柏林向莫斯科支付的費用不降反升。今年前四個月共向俄羅斯支付了158億歐元的進口費用。這一數額是過去10年中最高的,去年同期僅爲99億元。
開戰頭兩個月,德國估計爲俄羅斯的能源支付了近83億歐元。莫斯科用這些錢來支撐盧布,購買向烏克蘭陣地發射的炮彈。在這段時間裏,德國向俄羅斯支付的能源費用遠高於他們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這樣的諷刺是令人痛苦的。烏克蘭戰爭無情地暴露了,歐洲最大的工業國是如何徹底搞砸了它的能源供應,並將它的命運完全交由普京掌控。
「輸氣管代替導彈」
上世紀60年代,蘇聯在西伯利亞發現了大量的石油和天然氣的儲存。蘇聯通過德國獲得了急缺的西方技術和設備,源源不斷的天然氣則流向了德國。
去年,德國社會民主黨(SPD)在聯邦議院選舉中以微弱的席位優勢戰勝了基民盟/基社盟(CDU/CSU),時隔16年再次擊敗了聯盟黨。隨後,經過艱難的組閣談判,他們與綠黨(Grüne)和自由民主黨(FDP)共同組成了新一屆的執政大聯盟。聯邦議院也投票推選該黨總理候選人朔爾茨(Olaf Scholz)出任新一任的政府總理。隨着COVID-19大流行病的好轉,新一屆政府終於擺脫了近乎無休無止的關於防疫措施和疫苗政策的爭論,轉向了他們施政的核心議題——遏制氣候暖化。在選舉造勢階段,德國各大媒體早已將此次大選定爲了「氣候選舉」。選舉的結果也不負衆望,綠黨(氣候黨)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議席數,強勢進入了大聯合政府,主導了新的氣候和能源政策。
然而,他們的「風頭」在共同執政三個月之後就被聯盟老大社民黨搶了過去。社民黨長期以來引以爲傲的「東方政策」(Ostpolitik)徹底淪爲了負資產,成爲了媒體口誅筆伐的焦點:該政策被視爲德國當下能源危機和政治尷尬的導火索。
「東方政策」簡單說來就是,由時任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Willy Brandt,SPD)在1969年發起的對蘇聯和華沙條約組織國家的全面緩和的外交政策。他的政治秘書——該政策的總設計師巴爾(Egon Bahr)1963年在圖琴新教神學院(Evangelische Akademie Tutzing)第一次解釋了該政策的精神內涵,即「通過接觸實現改變」(Wandel durch Annäherung)。這一思想直接挑戰了當時冷戰中美國對蘇聯的態度:「整個事情只能通過戰爭來解決,雖然沒有人想要戰爭。」與社會主義陣營的接觸從首先經貿交流開始:聯邦德國願意展開包括天然氣供應在內的能源合作。
上世紀60年代,蘇聯在西伯利亞發現了大量的石油和天然氣的儲存。前蘇聯是資源上的巨人,技術上的侏儒。作爲聯邦德國提供了鋪設天然氣和輸油管道的技術支持。蘇聯獲得了急缺的西方技術和設備,源源不斷的天然氣則流向了德國。因此,巴爾的思想也可以用經濟術語改寫爲,「通過貿易實現變革」(Wandel durch Handel)。這標誌着聯邦德國與東歐鄰國之間關係正常化的開始,緩和了「柏林牆」帶來的緊張氣氛。然而,這一宏偉構想——「輸氣管代替導彈」(Röhren statt Raketen),也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社民黨像「癮君子」一般依賴蘇聯提供的廉價能源,這些「中毒者」陷入了由和平主義政策編織的能源陷阱。
1970年,德國的天然氣管道提供商曼內斯曼公司(Mannesmann AG)與前蘇聯達成了一項價值數十億美元的管道合同。德意志銀行爲該項目提供了融資,蘇聯方面通過天然氣償還貸款。同年,作爲友誼的象徵,第一根輸氣管以「柳德米拉」命名,綁上了綠色的花環運往了西伯利亞。這條輸氣管以西伯利亞爲起點一直延申到巴伐利亞州。不過,與此同時遠在大洋彼岸的基辛格寫信給尼克松總統,表達了他對這一協議的憂慮,「無論是在德國國內還是國外,很少有人認爲勃蘭特出賣了東德;人們擔心的是他是否能控制他已經開始的事情。」
50多年來,德國由於對蘇聯(俄羅斯)的能源依賴而與歷任美國總統進行了多次衝突。在這一過程中,社民黨形成了一種觀點:美國的反共意識形態是天真的,只有德國才真正了解蘇維埃。社民黨籍歷史學家溫克勒(Heinrich August Winkler)教授提到了黨內的鐵律,即不能對抗,只能與俄羅斯和平相處。勃蘭特的黨內總理繼承人施密特(Helmut Schmidt)在與卡特總統的對話中表達了經典的地緣政治觀念:兩個經濟貿易深度綁定的國家之間很難發生戰爭。蘇聯被束縛在與歐洲的能源交易之中,地緣政治衝突對他們來說風險太大了。對於一個在戰後完全無法在軍事層面毫無空間的國家來說,經濟利益或許是他們能撬動安全利益的唯一槓杆。
然而,1979年隨着蘇聯大舉入侵阿富汗,社民黨的「東方政策」變成了一廂情願的幻覺。儘管,有美國方面的強烈反對,但是,社民黨依然沒有放棄用能源交易推動政治變革的努力。當時歐洲的失業率接近9%,急需穩定廉價的能源提振工業生產,創造更多的就業崗位。因此,施密特總理醞釀了更大規模的能源合作項目。1981年,蘇聯和聯邦德國共同簽署了長達4500公里的亞馬爾天然氣管道(Yamal pipeline)的合作協議。該條管道的鋪設使得聯邦德國從蘇聯的天然氣進口從此前每年的10億立方米(另有數據顯示大概在每年36億立方米左右)暴增到每年265億立方米。在施密特執政時期,聯邦安全委員會曾對能源進口設定了30%的紅線——不能有更多的單一能源來自同一個國家。亞馬爾天然氣管道合同輕鬆地觸發了天然氣進口的紅線。
新的天然氣管道會產生一種逆向的「通過貿易實現變革」,即聯邦德國的政客們會對共產主義陣營的意識形態多一份同情的理解。
根據當時美國中情局的評估,這條新的天然氣管道可能會成爲蘇聯潛在的政治籌碼。一方面,它是莫斯科應對西方經濟制裁的新工具,另一方面,經濟聯繫的越發密切會使蘇聯政治和外交政策的合法性在德國政治家眼中陡增。換句話說,新的天然氣管道會產生一種逆向的「通過貿易實現變革」,即聯邦德國的政客們會對共產主義陣營的意識形態多一份同情的理解。這種「逆向變革」在社民黨對待東歐民權運動的態度中表露無疑。1981年雅魯澤爾斯基爲了鎮壓「團結工會」,實施了全國性的戒嚴。在他下令大規模逮捕異議人士之後,社民黨高層大多對此報以理解的態度。時任總理施密特認爲,團結工會是一個破壞性因素。「東方政策」的總設計師巴爾甚至公開指責團結工會危及歐洲的和平。因爲,破壞波蘭人民共和國的穩定會危及軍事集團的平衡。溫克勒教授認爲,「社民黨領導人對共產主義國家的民權團體所表現出的蔑視,仍然是該黨近代史上被有意壓制的一個章節。」這段不光彩的黨史始終無法與光輝的「東方政策」的主流敘事相契合。根據欽定的說法,是天然氣管道推倒了柏林牆,推翻了東歐的鐵幕,和平地瓦解了蘇聯巨無霸。
在2008年3月對勃蘭特基金會的一次演講中,時任德國外交部長的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充分宣揚了這種觀點。他說:「事實上,『東方政策』所取得的成果——現在那些當時批評它的人也應該認識到了。儘管面臨巨大的困難,但它使歐洲更加安全。對於東歐的民主運動,它創造了新的可能性。它也是最終結束兩個集團之間對抗的一個關鍵因素。」現任總理朔爾茨在今年戰爭打響後依然重複這樣的觀點。
不過這樣的觀點很早就遭到了黨內人士的反駁。2016年,溫克勒教授在該黨的機關報《前進》(Vorwärts)上發文反思了該政策,「對『東方政策』的無差別美化的趨勢實際上從八十年代延續至今。『東方政策』面臨着脫離其歷史參照物的危險,它被轉化爲一個神話,同時也被轉化爲一個不再受到批判性質疑的範式。」事實上是一股完全「相反」的力量推倒了鐵幕——里根主導的軍備競賽,暴跌的油價和東歐各國的抵抗運動。德國左派恰恰在此扮演了掣肘的角色,他們通過天然氣管道向蘇聯輸送了維繫戰爭和政權運轉所急需的美金。這又迫使北約國家增加自己的國防預算。
北溪工程
能源被視作了純粹的商品,就像在市場中自由流通的汽車,家電那樣。不過,他們的合作伙伴普京完全不這麼看。
長期研究「東方政策」的德國資深記者烏爾班(Thomas Urban)認爲,在蘇東劇變和柏林牆倒塌之前,「東方政策」由一套虛幻的政治敘事所主導,在「歷史終結以後」,它則徹底演變成了「經濟上的自利主義」。自上世紀90年代起,德國經歷了對能源政治徹底地去意識形態化。能源被視作了純粹的商品,就像在市場中自由流通的汽車,家電那樣。不過,他們的合作伙伴普京完全不這麼看。
普京在入主克里姆林宮幾個月後,就從地緣政治的考慮出發,擬建造繞一條繞過烏克蘭的天然氣管道。從俄羅斯通往歐洲的天然氣管道多數都要通過中東歐國家,每年需要支付大筆的過境費。每次與烏克蘭,立陶宛等國重新談判天然氣過境合同時,都會發生激烈的衝突。因此,普京急於建立與德國新的天然氣傳送方式。當然,這位克里姆林宮的新主人心裏還打着另外的算盤:如果俄國對歐洲的天然氣供應能夠繞過烏克蘭,那麼對該國發起軍事幹預行動就會少一塊絆腳石。德國商界對此也感同身受。巴斯夫的前總裁漢布雷希特(Jürgen Hambrecht)抱怨道,之前通向德國的陸路天然氣管道大多經過烏克蘭。但是,幾十年來烏克蘭的政客和寡頭們並沒有維護管道,這些管道不斷發生泄露和技術故障。德國工業發展急需更多廉價的管道天然氣。北溪項目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
2004年年中,巴斯夫的子公司Wintershall和德國最大的天然氣進口商E.ON共同與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草簽了一份建造北溪1號的意向合同。該管道穿越波羅的海,長達1224公里,每年能將550億立方米天然氣直接從維堡(俄羅斯)輸送到格賴夫斯瓦爾德(德國)。2005年9月8日,在施羅德和普京的共同見證下,兩國敲定了最終的合同。10天以後,社民黨在大選中敗給了基民盟,施羅德也失去了連任的機會。
北溪2號的首席執行官瓦尼格(Matthias Warnig),這位曾經的東德秘密警察,頻繁在柏林和莫斯科之間穿梭,爲北溪奔走。根據他的自述,直到2011年北溪1號正式鋪設完成投入使用時,普京都沒有與他談論過任何地緣政治的話題,只是就生意聊生意,「一條安全,現代和可靠的管道。」它只是對通過烏克蘭的管道的補充,不是政治勒索的工具。
然而,現在整個德國的經濟和日常生活都取決於莫斯科那頭的天然氣閥門。歷史曾經給德國人多次發出了的信號。當立陶宛想在1990年獨立時,戈爾巴喬夫切斷了80%的天然氣供應。兩年後,科爾的桑拿房密友葉利欽短暫地關閉了通向愛沙尼亞的天然氣閥門。只不過德國人採取了鴕鳥心態。他們一再重複:從俄羅斯進口能源的風險是可控的。這是德國在全球化背景下必須接受的諸多不確定因素之一。在後冷戰時代,和平、繁榮和獲得大量廉價能源的機會大大降低了德國對能源安全進行投資的動機。在一個沒有重大沖突的一體化全球的經濟中,德國可以依靠俄羅斯天然氣、中東石油以及來自中國的太陽能電池板。
默克爾對北溪2號項目也採取了這種掩耳盜鈴的態度。她從一開始就堅持,這是一個純粹的商業項目。在最新的專訪中,她承認從來沒有相信過社民黨的教條「通過貿易實現變革」,只是堅信,上帝的能歸上帝,愷撒的能歸愷撒——政府不再插手的地方,企業就全權接管了。不過,她始終「有意」忽視了,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是由克里姆林宮控制的。普京在他那篇神秘的博士論文(有關國家對自然資源管理)中,已經暗示了他對私營經濟的不信任。雖然,他不是市場經濟的反對者,但是,他認爲國家必須對經濟有先發制人的權力,「合理利用資源、保護環境和確保長期經濟安全是市場機制無法做到的。」在普京的觀念中不存在純粹的商業項目,尤其是在能源領域。他將原材料視爲俄羅斯能掌握的終極「硬通貨」。因此,有學者將這些段落解釋爲是,普京對原材料進口國進行政治勒索的指示。
2011年福島核電站災難過後,時任總理默克爾(基民盟)決定加快淘汰核電的步伐。在德國工業界要求尋找替代能源的壓力下,她對北溪2號持開放態度。雖然,北溪2號從談判到修建幾乎都不在社民黨主政時期,但是,毫無疑問這條管道同樣極富社民黨色彩。在選舉失敗以後,施羅德先後出任了北溪股份公司和俄羅斯石油公司的董事會主席。這位前總理完成了他的角色轉換——從普京最好的「德國朋友」變身爲俄羅斯能源的說客。此外,施羅德前辦公室主任施泰因邁爾在默克爾內閣中擔任了外交部長一職;時任社民黨黨主席的加布裏埃爾(Sigmar Gabriel)則擔任了德國聯邦經濟事務和氣候行動部部長。社民黨內由普京粉絲團組成的政治網絡順理成章地成爲了北溪2號項目背後的操盤手,並且延續該黨的「東方政策」。
施泰因邁爾還拒絕了將北溪2號工程的批准與俄烏衝突的談判進展掛鉤。這可以被普京理解爲一個信號,即德國政府默認了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吞併。
雖然,北溪1號遭到立陶宛,波蘭等國的強烈反對,但是,歐盟依然將該項目視作「符合歐洲利益的項目」。與北溪1號相反,北溪2號從一開始就遭到了各方的批評。這條管道從工程上來說就是北溪1號的翻版,它與前一條管道並排,兩者都是雙線天然氣管道。建成後,俄羅斯向德國輸送的天然氣將增加一倍。美國是該條線路最重要的反對者。早在奧巴馬主政白宮期間,他就警告過默克爾,莫斯科正在用能源出口的收入武裝它的軍隊。這一警告的音量隨着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達到了頂點。不過,施泰因邁爾還拒絕了將北溪2號工程的批准與俄烏衝突的談判進展掛鉤。這可以被普京理解爲一個信號,即德國政府默認了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吞併。德國東方經濟關係委員會(Ost-Ausschuss der Deutschen Wirtschaft)甚至質疑制裁俄羅斯的有效性,「歐盟與俄羅斯的接觸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只有更多貿易和旅行才能緩解雙方的緊張關係。」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施密特的老路上:北溪2號決不會使德國更加依賴俄羅斯。正相反,莫斯科會更加依賴他們的客戶。2015年,默克爾爲第二條管道的交易蓋上了橡皮圖章。
德美在北溪2號管道上的衝突自特朗普上台後越發激烈。特朗普不斷重複着他的觀點:一方面,德國需要北約從軍事上防範俄羅斯可能的入侵,另一方面,又讓能源供給完全依賴自己的敵人。2019年年初,時任美國駐德國大使的格雷內爾(Richard Grenell)甚至向德國企業界發出了威脅,「美國認爲如果北溪2號和土耳其溪兩條天然氣管道如果投入運營,將使得歐洲從烏克蘭進口天然氣變得多餘,那麼烏克蘭的安全政治地位將會逐漸下降,俄羅斯介入並干預烏克蘭衝突的危險就會上升;此外,歐盟也會因此產生對俄羅斯能源進一步的依賴。」同年12月,美國國會兩院通過了《2020年國防授權法案》。該法案的內容包括了對北溪2號的制裁。德國政客們立刻向民衆販賣了「打壓論」的說法:特朗普爲了向歐洲兜售美國昂貴的頁岩氣,故意打壓北溪2號。不過,德國的知名時評人赫爾辛格(Richard Herzinger)認爲,美國的制裁是一項「非常親歐洲的決定」。2019年底,該項目的建設被迫停工,一年以後建設工作頂着被制裁的風險強行重啓。
爲了給該項目的解套,2021年年初,梅前州(Mecklenburg-Vorpommern,該州是兩條北溪管道的終點)州長施韋希格(Manuela Schwesig)宣布成立該州的氣候和環境保護基金會。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會爲該基金會提供6000萬歐元的資金支持。該筆款項會用於購買天然氣管道的建築材料。所以,基金會的真正目的是規避美國對北溪2號的制裁。雖然,2022年戰爭爆發以後,施韋希格於第一時間譴責了普京的侵略,但是,她依然受到了各方要求辭職的壓力。她和施羅德一起成爲了整個社民黨親俄政策的替罪羊。可以說,這些通向俄羅斯的天然氣管道成爲了多數社民黨政治明星們共同的滑鐵盧。
隨着戰爭的開打,朔爾茨總理遵守了當初默克爾對白宮的承諾,即如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德國將取消北溪2號工程。
雖然,2021年5月拜登放棄了制裁,該工程於同年9月完工。但是,隨着戰爭的開打,朔爾茨總理遵守了當初默克爾對白宮的承諾,即如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德國將取消北溪2號工程。天然氣管道頓時成爲了波羅的海中最大的擺設。空空如也的管道和人去樓空的北溪2號公司大樓映襯了完全被掏空了的「東方政策」。
慕尼黑大學的日耳曼語言文學教授席林(Erik Schilling)在2021年出版了他的著作《真實性:渴望的事業》。他指出,「真實性」並不是一種客觀存在的價值,它是一種「人們難以逃脫的規範」,投射了人們所渴望感知或實現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們並不在乎事物的真實與否,我們關注的是,它是否成爲了我們想要的樣子。哲學家費爾巴哈曾經將宗教的本質描述爲,人的慾望的自我投射。在席林教授看來,「真實性」已經取代了宗教成爲了新時代人類的自我投射。當我們接受了某種「真實性」,就意味着接受了一套社會規範和價值。因此,這樣的「真實性」只存在於特定的歷史時刻。隨着時代的變革,先前的「真實」就成了今天「荒謬」的代名詞。
長久以來,社民黨的「東方政策」就是對這種「真實性」的最好註解。在SPD家庭中長大的著名專欄作家弗萊什豪爾(Jan Fleischhauer)生動地描繪了這種「真實性」的崩塌,「我認爲,烏克蘭戰爭對於社民黨信徒來說,就像教會性醜聞對天主教徒那樣。一個大洞打開了,裏面的一切都有可能消失,而這些東西直到剛纔還構成了信仰的基礎。」一方面,整個社民黨爲了這套敘事的「真實性」賭上了全部的政治聲譽。另一方面,「東方政策」是對二戰所犯下罪行的「正確」反應,是向俄羅斯交付的「贖罪券」。去年接受《萊茵郵報》的採訪時,德國現任總統施泰因邁爾又重新拾起了勃蘭特的懺悔政治,將北溪2號視爲對80年前德國入侵蘇聯的戰爭賠償。只有這套敘事爲真,德國才能掙脫歷史的枷鎖。然而,伴着烏克蘭境內炮火聲的響起,管道並沒有替代導彈,而是變成了射回德國本土的「導彈」。另外,這一既往的「贖罪券」又成爲了他們今天新的「罪行」。作爲「東方政策」的堅定鼓吹者施泰因邁爾被告知,他是基輔不受歡迎的人。
爲了自由而壓裂?
德國蘊藏着至少2.3萬億立方米的頁岩氣,足夠未來幾十年使用。
爲了解決聯盟老大留下來的這個天然氣爛攤子,哈貝克於今年3月造訪了卡塔爾,達成了一項長期的液化天然氣(LNG)進口協議。不過,這個協議依然是問題重重。首先,從意識形態角度來說,卡塔爾也是一個人權紀錄糟糕的國家。綠黨曾經因爲人權問題,動議杯葛2022年卡塔爾世界盃。如果說,德國急於擺脫對俄的天然氣是爲了自由。那麼,這位綠黨領袖在多哈向能源部長禮儀性的「下跪」,又一次出賣了自由。其次,卡塔爾爲這份協議設置了種種苛刻的限制性條件。比如,該合同期限爲20年,這將直接影響德國的氣候中立目標。根據2021年通過的《氣候保護法》規定,2040年德國需要減少88%(相較於1990年)的碳排放,2045年實現氣候中立。另外,卡塔爾要求天然氣價格與油價掛鉤。這將大大增加德國的財政壓力。由於,德國在這份合同的談判中完全失去了議價能力,不得不接受這些苛刻的條件。鑑於來自卡塔爾第一船的天然氣可能要在2024年才能交付。這份合同對於解決現階段的德國天然氣危機幫助不大。所以,哈貝克最近不得已選擇了下下策,即擴大最「骯髒」的燃煤電廠的產能。
其實,德國本國的土地下就隱藏着解困的鑰匙。德國蘊藏着至少2.3萬億立方米的頁岩氣,足夠未來幾十年使用。聯邦地球科學和自然資源研究所前所長庫姆佩爾(Hans-Joachim Kümpel)教授預計,在未來幾十年裏,每年200億立方米(相當於每年從俄羅斯進口量的一半左右)的產量是可能的,將大大增加德國能源的自主性。根據2017年出台的壓裂禁令,德國已停止開採頁岩氣5年了。不過,天然氣危機使得頁岩氣開採再次進入了政治辯論的視野。執政聯盟中的自由民主黨希望廢除壓裂禁令,而社民黨和綠黨依然不考慮重啓頁岩氣項目。
長期以來,壓裂技術在德國成爲一種禁忌主要出於如下兩個原因:首先,壓裂技術會破壞遏制氣候變暖的計劃。雖然,在使用過程中天然氣排放的二氧化碳要少於石油和煤炭,但是,在開採頁岩氣的過程中會泄露出大量的甲烷氣體(一種強溫室氣體)。考慮到生產和消費過程中的總排放量,壓裂法對氣候並不友好。其次,壓裂技術會帶來潛在的健康風險和地下水污染。一項來自於耶魯大學的研究綜述了美國壓裂井周圍居民的不良健康反應。不過,作者也無法認定這些健康問題與頁岩氣開採之間的直接因果關聯。
壓裂技術在歐洲遇到重重阻力也與普京有着隱秘的關聯——他長期資助了歐洲的反對化石燃料的遊說活動。
另外,壓裂技術在歐洲遇到重重阻力也與普京有着隱秘的關聯——他長期資助了歐洲的反對化石燃料的遊說活動。儘管出於非常不同的動機,但是西方氣候活動家和普京擁有一致的目標,即在西方國家推廣石化能源的過程中踩剎車。對於前者來說,這是通往碳中和道路上的必經一站;對於後者來說,石油和天然氣出口是他手中的王牌。一方面,可以賺取更多的外匯;另一方面,也可以繼續掌握歐洲能源的命門。北約前秘書長拉斯穆森(Anders Fogh Rasmussen)早在2014年就已經提到,俄羅斯正在開展一場複雜而隱秘的「虛假信息」運動。他們與歐美的環保組織進行了隱秘的「合作」,通過詆譭壓裂法,以此保持歐洲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
十年前,由於一批突然出現的環保組織的反對,中東歐國家有一系列已經通過審批的頁岩氣開採的項目在最後時刻被叫停了。這些環保組織背後據說都有俄羅斯資金的支持。比利時智庫馬滕斯歐洲問題研究中心(Wilfried Martens Centre for European Studies)的一項研究《披着羊皮的熊:由俄羅斯政府支持的歐盟組織》提到了,據線人告訴該報告的撰寫者,俄羅斯政府至少向歐洲的環保組織提供了8200萬歐元的經濟支持,幫助他們遊說本國政府停止頁岩氣勘探。
然而,隨着天然氣危機在德國的愈演愈烈,重新評估這些負面理由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比如,他們要求將那些替代的天然氣供給方案(從美國和俄羅斯進口天然氣)也納入氣候平衡的計算。首先,德國從美國所進口的液化天然氣本身就是通過壓裂技術開採的。也就是說,進口只是徒增了在長途運輸過程中的溫室氣體排放。其次,德國和俄羅斯的天然氣業務對生態平衡可以說是毀滅性的。因爲開採技術和管理的落後,相較於西方,俄羅斯在開採天然氣的過程中會額外排放大量的甲烷和其它溫室氣體。有環境專家認爲,從西伯利亞進口的天然氣其碳排放量接近歐洲的硬煤。俄羅斯向德國輸送的天然氣越多,對氣候的影響就越惡劣。對於壓裂技術破壞環境和健康的指控,支持頁岩氣開採的人總能拿出一摞專家意見和論文,以證明該技術的各種風險是完全可控的。因此,綜合考量地緣政治,經濟和環境氣候的風險,在德國本土開採頁岩氣不失爲一個合理的選項。
雖然,氣候活動家和綠黨的政客們希望快速擴張風能和太陽能來解決天然氣的短缺問題,但是,至少從短期來看這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罷了。截至2020年,風能和太陽能在德國總的能源供應中只佔了不到7%,天然氣則佔到了26%。此外,鑑於它們受季節和環境的巨大限制,在諸多技術問題(能源的運輸和儲存)沒有解決之前,波動性較大的風能和太陽能根本無法取代穩定的天然氣。另外,爲了實現能源轉型,德國必須進一步加快各行業的電氣化。根據漢布萊希特估計,如果所有的生產過程都轉換爲電能,僅化工業的耗電量就相當於今天整個德國的耗電量。也就是說,在放棄更可靠的能源(核能和化石能源)的前提下,德國試圖僅僅依靠不穩定的可再生能源,以此供養一個更爲消耗能源的現代工業國家。這樣的藍圖或許只存在於某些政客和氣候活動家的腦海中。
德國的天然氣問題或許最終都不會找到令人滿意的解決之道。因爲,它始終是在兩種不同的「惡」之間做出抉擇:要麼放棄自由,依賴廉價的俄羅斯能源;要麼暫時犧牲氣候中立的目標,通過壓裂來獲得自由。德國有50多年使用俄羅斯廉價天然氣的美好時光,這是他們過去繁榮的基礎,但這也是該國在能源供給上固步自封,作繭自縛的例證。在未來幾個寒冬到來之前,希望德國的能源政策可以破「繭」而出。
Major dam breached in southern Ukraine, unleashing floodwaters
https://www.reuters.com/world/europe/ukraine-says-russia-blows-up-major-nova-kakhovka-dam-southern-ukraine-2023-06-06/
功利主義者的反噬
然而真的到了大规模热战的时候,也没人能保证核电厂不会被引爆......
法國一向被標榜為核能發電最好典範。近幾年來問題重重。
核電廠大部分都是建在海岸邊或是內河邊。 在轉換能量時需要大量用水。還有安全性的核冷卻問題。
因為氣候變遷。幹旱/洪水使得歐洲內地許多河流幹枯, 水位降低許多。
目前因為水位過低, 法國一半以上的核能電廠停止運作 。
法國核發電年蒸發水量相當于奧地利人口一年總用水量。
法核廠也有機器侵蝕維修不善的問題。
他們指望被列入新的綠能後 EU Taxonomie,可吸引投資/從歐盟拿一大筆錢來修繕。
前兩個禮拜意大利最重要的主河 Po 70年來降到最低水位。附近是意大利農業大戶確認歉收。
氣候變遷越來越厲害的時代 核能限制性其實很大 沒想象中的運轉良好
法國今年從德國進口電力
因為一半以上的核電廠缺水,幹旱緣故。沒有辦法運轉。
德國生産電力一半以上來自再生能源發電。
俄罗斯极度依赖能源和矿物出口的经济结构其实也是俄罗斯寡头集团需要不断进行对外武力扩张的一大动因。如果俄罗斯可以像其他欧亚国家一样走上正常的以内需和创新为基础的经济道路,俄罗斯也就没有对外武力扩张的动力了。德国长期以来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正是养虎为患。
弃核真的是很难理解的一步棋,环保的角度,能源的角度,怎么看都是一步错棋
用一个马后炮视角批评“东方政策”没多大意义。谁能给它的利弊做准确评估?有谁能保证没有东方政策,苏/俄不会更早/多发动战争?问题是对天然气的依靠,作为非绿色能源,又依靠一个非盟友国家,德国的天然气普遍使用很错误。很可惜,到目前为止,只有核能是可靠、可行的化石燃料替代。
對於一個在戰後「完全無法」在軍事層面毫無空間的國家來說,...
完全無法是否為贅字?
與極權國家的合作,德國變成一個笑話
還不如說俄羅斯和中共早就看出激進左派的好用而一直暗地裡資助。
若果再寫一篇美國對待中國的姊妹文以作對比,就會發現,左膠那套對待極權的一廂情願,是世界變得越來越壞的主要原因之一。
從結果來看,蘇聯的解體跟俄軍在俄烏戰爭上疲弱的戰鬥表現跟俄羅斯依賴能源與資源出口的社經結構亦不無關係。德國的能源危機預期說是因為用了俄羅斯的天然氣,倒不如說是在俄羅斯可能的斷絕供應時,德國卻缺乏後手應對吧。
笑死 美国和德国 各犯了一次错误 engagement可以彻底丢进垃圾桶了 不是共产主义的问题 而是共产党的single party regime的必然结果
这个文章写得太德黑了。德国作为一个自主的国家当然可以选择能源供应商,民主社会任何政策都有反对是常态。但用当今的后果去评价几十年前政策的成败,真的是非常幼稚观点,事后诸葛人人会当。
另外文章完全没有分析俄罗斯国内的政局变化,完全是以一个静态的观点在描述这个伺机发动战争的北极熊。也没有提及德国接触俄罗斯,是整个北约包括美国在内对借此让俄罗斯权贵阶层得益而求得稳定的联合意见。
美国军火商政府全球好战拱火,对中东地区人权如此之恶的石油国家熟视无睹,其恶也只是略高于其他独裁国家。
压裂技术,环保组织等新闻和技术,就跟假新闻一样不可捉摸,作者得单独列一篇文章出来才能说明白,含糊的引用仅对自己有利的结论可不是独立新闻该有的操守。
北溪2号一节,第五段最后一句错别字,应该是“中国的太阳能”吧,不是“中国德太阳能”。
已修改,多謝指出!
其实最根本的还是减少消费和人口。
有時不得不感嘆美國的眼光是正確的,雖然國内政壇這幾年風波不斷,但是在外交方面沒什麽問題。14年的時候就警告過德國了,但是德國還是自欺欺人,把自己的能源命脈給別人掌控,最終落得這個下場也只能算咎由自取吧。
同支持核能。封存技術可以改良,不應該因為缺點而就此荒廢。
作為面對質疑也應直接回「封好的核廢料放我家也可以,為人類未來樂意做功德」的核能支持者兼反戰人士,看過這篇後真的忍不住腦補,是能源大國的普京在背後利用環保人士宣揚核能危險的觀念。
支持用核能。
(我完全清楚使用核能的缺點,但繼續用化石能源死得更快。)
人類被極端氣候毀滅後,談再多人權都沒有意義
還是重啟核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