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疫情剛在美國爆發,美國聯儲局推出大量措施應對,我以《美聯儲大放水的背後:非常手段與危險的擴權》為題介紹,結論是疫情令聯儲局權力再次擴充。
差不多一年過後,疫情似乎已受到控制,美國經濟最不安的時候已過,股票、加密貨幣等資產更出現了驚人升幅。「大放水」的貨幣政策,到底帶來了什麼改變?
新措施退場,舊方法為主
疫情初期,聯儲局推出了大眾借貸計畫(Main Street Lending Program)、企業信貸機制(Corporate Credit Facility)等一堆像字母湯一樣五花八門的措施,最高金額以千億(美元,下同)計。直至現在,不少討論還是會將這些金額加在一起,算進聯儲局數萬億計的「大放水」行動。其實,這些措施的作用不在實際借出了多少,而在聯儲局明碼實價保證為個別市場提供強大後盾,讓市場人士不用擔心流動性不足,有需要時可以使用措施,藉以消除市場恐慌。這情況就像申請信用卡,一卡在手就是資金供應的保障,不怕突如其來的開支,但這不等於要用盡信用卡的最高簽帳額。
除了在措施推出初期多用一點,現在這些措施已回歸平靜。例如透過企業信貸機制,聯儲局可從市場購入投資級別迎新發行和已發行的企業債券(corporate bonds),最高金額為七千五百億,但最高峰時這項措施只使用了四百多億,現時已下降至二百多億。其他新措施,情況大致一樣,有些措施使用率甚至是零。
貨幣政策的主角,其實是舊方法,亦即2009年金融危機使用那一套。聯儲局的資產負債表,由疫情前的四萬億,增至現在的超過七萬億,規模史無前例,絕大部份源自量化寬鬆的買債措施,長期國債為主,按揭證券(mortgage-backed securities)為副,購買一定數量,令到債價上升,利率下降,藉以放寬信貸。這個非傳統貨幣政策(unconventional monetary policy),十多年來已成常態,這非傳統的名號,早已名不副實。現時聯儲局的主要動作,是每月購入八百億的國債以及五百億的按揭證券,資產負債表因此持續上升。
舊方法的用意,跟當年金融危機時一樣,就是在短期政策利率近乎零的情況下,減無可減,戰場就轉移到其他利率,透過買債將其壓低。一如新措施,疫情之下用的這個舊方法,只為了支撐經濟,以防情況惡化,甚至波及金融體系。傳統又好非傳統又好,貨幣政策並非萬能,經濟要回復正常,還是要靠控制疫情,讓各行業順利開門做生意,讓員工上班讓學生上學,以及讓全球人和貨物的交通恢復過來。聯儲局可以做的,只有不讓差的情況變得更差而已。
債息上升代表聯儲局失敗?
近期市場上的一個變化,值得補充一下。話說近日美國長債息率上升得比較快,碰上股市下調,各種悲觀評論乘勢而起。除了說美國發債太多,導致市場對美債失去信心,債價因而下跌之外,另一種說法就是在量化寬鬆下,債息不跌反升,證明聯儲局的政策失效,投資者跟其對著幹。
這個說法值得商榷。顧名思義,量化寬鬆以資產購買數量為目標,而非以資產價格為目標。美債市場龐大,聯儲局雖然是其中的「大戶」,但面對全球投資者,聯儲局根本不可能控制利率,充其量在危機時刻盡量將其壓低,或令其升得較慢而已。
再者,國債利率上升其實不是新現象。從十年國債息率可見,其升勢在去年八月已經開始,自此穩步上揚,現已回到疫情前水平,而上升速度未見有明顯變化。諷刺的是,2018年後期長債息率向下,大有比短債息率更低的趨勢,當時「孳息曲線倒掛」之說如火如荼,指美國經濟衰退將至。現今長債上升,孳息曲線回復向上的常態,又有另一種悲觀論調出現。跌也末日,升也末日,真的是難逃一劫!
長債息率向上,可以是一個樂觀指標。一方面,通漲久久未能達到聯儲局2%的目標,疫情之下貨品供應萎縮,更是再下層樓。如今經濟漸回正軌,大部份行業回復基本運作,疫苗出現更為帶來生活如常的希望,通漲預期帶動利率上升,是好現象。與此相關的另一方面,是若果經濟前景轉好,聯儲局加息、停止量化寬鬆不再是遙遠之事,長債息率受短債息率預期影響,有所上升亦很合理。此中線索,可以在聯邦基金利率期貨市場中尋。疫情初期,從期貨市場數據推算,2021年內加息的機會率是零。最近這個機會率有所上升,今年內聯儲局因通漲超標而加息雖然可能性甚低,但不再是天方夜譚。
債息上升,跟聯儲局在背後以量化寬鬆支撐,兩者並無矛盾。
新框架下的優先次序
數字上,貨幣政策主要還是用舊方法,所謂「大放水」,形式跟2009年分別不大。數字背後,其實有更重要的範式轉移。話說在去年8月,聯儲局的公開市場委員會(Federal Open Market Committee)一致通過修改政策目標。這份稱為Statement on Longer-Run Goals and Monetary Policy Strategy的綱領,沿用多年,不時有字眼上的輕微調整,但疫情下作出的卻是巨大改變。
網領中提到的通漲目標,不再是簡單的百份之二,而是平均百份之二(achieve inflation that averages 2 percent over time)。過往做法,不會回望過去,只看現時是否有達到目標,過去通漲太低是過去的事,無關現時政策。修改後的做法,是政策不怕矯枉過正,例如受疫情影響通漲一年來未達目標,假設明年一切正常,為了補救過失,聯儲局就會讓通漲暫時超過百份之二,直至平均通漲達標為止。未有訂明的,是這個平均通漲回溯的年期是多久,是半年還是一年,不同計法可帶來很大分別。綱領中只含糊的說「一段時間」(for some time),是長是短任由聯儲局官員詮釋,其實是個使用自由度頗大的權力。
另一改變,是聯儲局明顯比以往重視就業。過去做法,是當就業數字跟目標有所偏離(deviations),就要有所行動,太高就代表經濟過熱要加息,太低就代表經濟不景要減息。修改後的版本,聯儲局看的只有就業不足(shortfalls),失業率跌得再低,只要通漲未有升溫跡象,聯儲局亦會樂觀其成。更可圈可點的修改,是就業極大化(maximum employment)這個傳統目標,增加了廣泛而包容(broad-based and inclusive)的字眼,指聯儲局除了關注整體就業,亦會留意個別社群,亦即不同年齡、性別、種族、收入的人士,聯儲局都會一一關注。此改變明顯是為了回應當前的社會氣氛,只是這些微觀的層面,未必是聯儲局能力範圍以內可以控制的事情。
除了聯儲局工具增多,可干預範圍更廣,令其潛在威力更強大之外,政策綱領改變,目標較以往含糊,關注點由宏觀伸展至微觀,也是一種擴權。
新舊資產價格的亢奮
疫情下另一景象,是股市等的資產價格屢破新高。如標普500指數所示,經過疫情初期過千點的急跌,由三月尾開始股市一直上升,很快就穿越疫情前的水平。最近股市雖有所回落,但跟一年來的升幅相比,只是略作調整而已。
一如2009年金融危機,股市大升,不少評論都視量化寬鬆為始作俑者。理論上,壓低利率,資金「水浸」,估值本應上升,只是這看法並不完整,忽略了兩個可能更重要的利好因素。首先,疫情初期股價急挫,皆因新冠肺炎百年一遇,政府官員和醫學專家對此毫無頭緒,既不知道疫情何時方休,也不知道疫情對社會經濟會有多大破壞,面對如此不確定性,股票等資產的預期回報(expected returns)自要上升,方能吸引投資者持有。預期回報上升,亦即價格下跌。混亂過後,最差情況已經出現,投資者的悲觀想像由無限變成有限,對劣境有多惡劣有所了解,也開始見到隧道的盡頭,是以預期回報回調,股價上升。再者,疫情之下不是沒有贏家。全民變身御宅族,網上購物學習工作甚至談情說愛,Amazon、Netflix、Facebook等科企自然受惠。這些大型企業在股市指數中的權重不輕,大市上升也就不足為奇,鋒芒蓋過了個別重災區的慘淡情況(如航空業),跟股市以外中小企重重規限下的艱苦經營更是兩個世界。
比股市更誇張的,當然是以比特幣、以太幣為首的加密貨幣。以倍數計的升幅,大家都略有所聞,而量化寬鬆,再次被視為罪魁禍首:聯儲局大量「印鈔票」,導致美元貶值,另類貨幣的相對價格自然上升了。
這個說法並不正確。我們看看任何一個美匯指數,都會知道美元相比其他貨幣,只是從高位回落,相比2009年金融危機前後,現時美元仍然相對強勢。美元未見大幅貶值,另一個更明顯的指標是通漲率。根據各大消費物價指數,過去一年通漲率仍未到百份之二的長遠目標,美元的購買力根本沒有大變。
要將加密貨幣上升連上貨幣政策,擴權才是較有說服力的角度。聯儲局掌握愈來愈大的權力,監管干預範圍愈見廣泛,面對這個「巨人」體積漸增,加密貨幣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的特點就更具吸引力。
沒有中央集權控制,由使用者共同管理,加密貨幣是傳統貨幣以外的另類選擇。貨幣這回事,就如社交網絡一樣,使用人數太少的話,沒有效果,難成氣候,但當人數漸多,人與人之間的交易交流更見便利,使用價值就會上升,從而吸引更多人參與,經濟學者稱之為網絡效應(network effects)。加密貨幣上升,很可能是拜此效應所賜。一方面購買加密貨幣的渠道多了,操作亦比以往容易,不再是專業人士的小圈子玩意,吸引愈來愈多普通投資者參與,一方面機構投資者亦開始放下偏見,不再視加密貨幣為邪魔外道,積極投身其中。人愈多,加密貨幣就更有可能成為一種交易工具,而從加密貨幣衍生出來的各種投資產品亦有更大市場,其價值自然就一飛衝天了。
疫情一年,世界變得不一樣。貨幣政策表面上似曾相識,實際上已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革命。
端少有的技術分析文,不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