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陳婉容:在最黑暗的時代,「愛」作為人的尊嚴

愛跟後極權的邏輯完全不相容--後極權製造的必然是願意切割自己投入集體、所以支離破碎的人。
2012年12月17日,一對情侶在布魯塞爾歐洲議會的Altiero Spinelli大樓前熱吻。

【編按】:2019年和2020年,是香港的希望與失望並存的時代,社會動盪下,人的尊嚴、志業、熱情、愛與恨、政治實踐、生存的意義⋯⋯還有可能嗎?還能如何進行?《端傳媒》邀請社會學者陳婉容撰寫系列文章,討論這時代的愛與希望。本系列已發表兩篇文章,本文為第三篇。

哈維爾在1975年寫了齣荒誕劇目《Unveiling》(《揭幕》),是著名的「瓦尼克三部曲」(Vanek trilogy)之一。主角瓦尼克帶著哈維爾本人的影子,是個被共產政權發落到啤酒廠工作的「異見者」劇作家。共產黨掌權後,瓦尼克受邀到前同事薇拉和米高夫婦家,二人急不及待地展示新置的奢華豪宅,又滔滔不絕地介紹家裏從世界各地搜羅回來的珍品,還不忘推銷他們又帥又高又聰慧過人的小兒子。雖然劇本沒有說薇拉和米高向政權投誠,但觀眾一定猜得到:在1975年的共產捷克可以住大宅,買珍品和去瑞士旅行(共產捷克有出境限制)的,就只有共產黨員。

瓦尼克對這一切不置可否的態度,遭到這對夫婦的批評:「你老婆伊娃怎麼不像薇拉那樣會煮飯?她為什麼不把你們家佈置得像我們家這麼精緻?她沒興趣?那你就讓她有興趣啊!你們為什麼不生孩子?生孩子很好!你不覺得看著那樣的一個不小點兒長大成人是很神奇的嗎?看我們的孩子多可愛!多聰明!你想想看,沒有你的話他根本不會存在……不用懷疑,信我們吧,你看我們多幸福,多相愛!你說你和伊娃已經很相愛,很幸福?不是的,你一點都不幸福!我很肯定,你一點都不幸福!」想要說服瓦尼克之餘,薇拉和米高不斷「秀恩愛」,米高說薇拉持家有道,薇拉說米高無微不至。然後兩個人還在客人面前親熱起來:「瓦尼克快看,我們多恩愛!你不要走,留下看我們做愛吧。」

到了21世紀這依然是個終極問題——愛可以克服困頓嗎?

瓦尼克幾乎沒有什麼對白,他的作用是讓其他角色不斷說話﹑演戲,然後在瓦尼克面前自行崩潰除下面具。哈維爾的批判很明顯:薇拉和米高選擇了順應遊戲規則,放棄個性和獨立思考,接受了黨給予的溫柔的意識形態和切切實實的生活便利。也是因為如此,瓦尼克這種人的存在才會令他們那麼痛苦:雖然沒有奢華生活,只能在啤酒廠當個小工人,不能去旅行也不能買珍品,但他在某種意義上更自由:他還是整全的個體,他還有思考的能力,他還有愛的自由。瓦尼克是米高夫婦試圖引誘的人,因為他們沒法接受身邊有這樣令自己痛苦的人存在。

去年我跟美國學生一起讀這劇本,先問學生,薇拉與米高有他們自己講的那麼相愛嗎?他們紛紛說不;再問如果你們活在七十年代的共產捷克,要當瓦尼克和伊娃,還是薇拉和米高?這群十八二十的少男少女卻苦思良久——一半說自己還是會想做瓦尼克:「因為我實在接受不了裝幸福但事實不幸福,裝被愛但事實不被愛。倒不如當個還能獨立思考的人。」有一半誠實地說自己會想當薇拉和米高:「那些『真正的愛』可以彌補他們出不了境,買不起好東西吃,說不起想說的話,想繼續當作家但只能在啤酒廠擰樽蓋的困難嗎?」

我慶幸學生都很誠實,因為到了21世紀這依然是個終極問題——愛可以克服困頓嗎?

2017年1月29日,德國柏林哈弗爾河上的一個小島。
2017年1月29日,德國柏林哈弗爾河上的一個小島。

愛的公式和後極權

愛是一種會擴張的情感,它令一個人想要自由,想成為一個有思想,有靈魂的個體。

如果這班學生都舉手說要當瓦尼克,我反而認為大部份人對人性太過樂觀,或者對自己太有自信。香港獨立記者蕭雲在自己臉書提到早前被捕的清華教授許章潤:「八九年的許章潤和其他年輕人一樣,都在天安門絕食過。他曾以為同代人不會忘記廣場上的血,豈料大部分人都接受招安,只剩下寥寥堅持者和他。」——活在後極權之下,當薇拉和米高甚至是唯一一種舒適的出路。

早前中國廣電總局在七月中公布了共二十條的「題材審查及規避清單」,當中有不少涉及愛或愛情的規管:「青春劇要避開早戀、犯罪及暴力」;「愛情劇不能太甜蜜」;「同性戀關係需點到即止,可轉為友情,但不能有明確同性戀題材及角色設定」。其他規管包括:「懸疑恐怖題材不得以反面角色為主角,禁止渲染恐怖暴力」;「禁止宣揚唯心主義、靈物附體、妖魔鬼怪、輪迴迷信」等。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一條:「現實題材三觀要正,不要過於突出社會矛盾,要表現正常人的美好生活;小人物大情懷正能量,可以追求財富,但要通過正當手段……不得宣揚消極﹑頹廢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

這個清單令不少人嘩然,在大陸微信等平台也瘋傳了。按照這二十條的歸納,後極權眼中愛的本質應該是這樣的:它是絕對跟從社會規範的,青年不應沉迷在頹靡甜蜜的戀愛中,不應視戀愛對象為一切;應奮發向上,考北大清華,為社會效力,為國家建功。然後,戀愛雖然可以談,但要談得理性,務實,甚至計算;過份「甜蜜」的戀愛即是情感主導,戀愛浪漫化即是陷入唯心主義的陷阱,而且過於個人主義,不符國家宣傳的那些民族主義﹑集體主義的價值。最後,愛也是目標為本的。戀愛的目的是組織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婚姻,沒有其他可接受的目的;如果是為了浪漫感覺,或是為了性,那就當然是三觀不正了。

官方禁不了人談情說愛,只是後極權下的愛情必須乾乾淨淨﹑守禮守法,完美符合國家宣傳的意識形態。

理論上一個健康的社會必須有人願意結婚生子,繁衍後代,尤其是現在中國正因之前長年實施的一孩政策而面對人口老化問題。官方禁不了人談情說愛,只是後極權下的愛情必須乾乾淨淨﹑守禮守法,完美符合國家宣傳的意識形態,之所以要這樣規管,是因為愛是一種會擴張的情感,它令一個人想要自由,想成為一個有思想,有靈魂的個體,它的本質是個人主義的。所以愛跟後極權的邏輯完全不相容--後極權製造的必然是願意切割自己投入集體、所以支離破碎的人。

不然薇拉和米高為什麼老是要瓦尼克的妻子伊娃學煮菜?為什麼不肯接受伊娃不煮菜,瓦尼克和她一樣過得很好,很幸福?為什麼硬要他們也去生個孩子?為什麼要向瓦尼克展示家裏的各種昂貴擺設﹑中產文化和高尚品味?他們在宣傳的正正就是「小人物大情懷正能量」和「正常人的美好生活」啊。最近在大陸爆出的「天王嫂訓練班」傳聞令很多人嘩然(潘瑋柏﹑郭富城都疑似跟專業訓練出來的網紅結了婚),覺得網紅居然可以成為一種行業,愛情可以流水式批量生產:網紅們都是一樣的「白富美」人設,照片不是提名牌包去六星酒店吃貴婦下午茶,去打哥爾夫球,就是河邊放生,講些機械人生產般的三觀很正的話,「存好心,做好事」那一類的。

2018年8月21日,為了紀念1968年《華沙公約》入侵捷克50週年,人們聚集在瓦茨拉夫廣場舉行晚間音樂會。
2018年8月21日,為了紀念1968年《華沙公約》入侵捷克50週年,人們聚集在瓦茨拉夫廣場舉行晚間音樂會。

網紅們「揭幕」的不就是我們都想要的「美好生活」麼?

很多人說那些情節細思極恐,有點接近英劇《黑鏡》那種未來世界的恐怖。但那並不遙遠的,科技太發達的未來,這是後極權的過去和現在:網紅們「揭幕」的不就是我們都想要的「美好生活」麼?哈維爾說後極權容易被接受,是因為它利用意識形態的手套溫柔地撫摸每一個人的生命。有什麼比美好的生活﹑人人羨慕的幸福和愛更溫柔呢?雖然那種愛跟我們想像的有點不相似,但只要人人都說它是好的,那它總不能是壞的了吧?

是愛,還是責任?

捷克在共產政權倒台,與斯洛伐克分裂成兩個獨立國家後換了一個國家格言:「真相永勝」(truth prevails;拉丁文:Veritas vincit)。這個格言相信來自十四世紀捷克基督教思想家和殉道者胡司(Jan Hus)的名言:「尋求真理、 聆聽真理、 教導真理、 熱愛真理、 遵從真理、 並為真理辯護以至於死。」對於真相和真理的重視貫穿了捷克的政治哲學和神學傳統,但提出「活在真相中」的哈維爾沒有把真相視為用生命反抗後極權的唯一條件;他另一句名言將「愛」和「真相」並列了:「真相與愛,定能戰勝謊言與仇恨」。這句也成為了很多人傳誦的哈維爾名言。

可是什麼是愛?

這個月,我博士班的老師,威斯康辛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賴特(Erik olin wright)生前寫的病中書結集出版,書名叫《stardust to stardust》(本文作者暫譯:命若星塵)。一年半以前,賴特教授因白血病去世,我在《端》寫過一篇紀念文章。從前老師就很常引用馬克思《費爾巴哈提綱》(Thesen über Feuerbach)著名的第十一條:「哲學家嘗試用不同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他告訴我們,不要執著於純粹與同質--縱使人呱呱墮地之時就注定活在限制以內,但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我們能夠觀察世界,解釋世界,並且會以行動來改變世界。

人活在現代社會本來就要面對無盡的空虛,活在無法自由伸張的社會更甚。只是,這樣的生命值得愛嗎?

我把那篇文章命題為「關於愛,Erik Olin Wright教我的事」。這個題目或者是有點奇怪的。對馬克思主義的傳統理解沒有所謂「愛」;唯物史觀將個體視為理性經濟動物,個體與生產資料的關係決定了人的本質,即是說人類的所謂意識說到底源於物質,亦次於物質。這麼說的話,所謂「愛」最多只是大腦皮質層的運作。可是人不單單是一個神經系統:就算將一個人千刀萬剮,就算我們掉了一條手臀,斷了一條腿,我們的靈魂還是整全的;我們還是有欲望,有思想。人之所以為人,不就因為這樣嗎?

寫那篇文章的時候我過三十歲不久。而我其實從來不是愛講「愛」的那種人,三十歲以前,我更喜歡關心的是那些戰亂﹑革命﹑政治﹑還有這種那種主義。但走到了某個階段,到了一個不得不好好思考人生,思考何謂好生活的年紀,我反而開始疑惑:這些「主義」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它能讓我的人生過得更好,更滿足嗎?

過去一年,跟不上潮流的我老是在想:將來有很長一段日子,我們也許還會在這種狀態(或更壞的狀態)裏生存。《易經》中所謂的「天地閉﹑賢人隱」不過如此。當然在大部份可能發生的狀況裏,人還是可以生存下去的。人活在現代社會本來就要面對無盡的空虛,活在無法自由伸張的社會更甚。只是,這樣的生命值得愛嗎?愛錢﹑愛權力﹑愛《基本法》﹑似乎都比愛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容易。

哈維爾和賴特都告訴我們,不要追求烏托邦,因為愛是一個克難和屢敗屢試的過程,而不是一個純淨無垢的終點。

在那篇文章的結尾我說,「Erik讓我覺得,茫茫世間,人類所有能理解和感知的所謂愛,到了最深最盡處,都是在世間一切約束與限制中竭力創造希望與幸福的過程。」重看那篇文章,我竟然覺得似曾相識--我在哈維爾的一個訪問裏讀到了非常相似的想法。哈維爾說,生命是無法理解的,不斷變化的,神秘的;意圖把它限制在一個人工或抽象的結構中的話,生活必然會被同質化、規範化、標準化和毀滅。哈維爾還說,「不然集中營是什麼呢?就是相信烏托邦的人(utopians)為了排除那些他們不要的元素而搞出來的東西而已。」

哈維爾。
哈維爾。

哈維爾在獄中寫給妻子奧加的信也說:「今日我們這個世界的危機,其實是一個責任的危機,所以它也是一個關乎人類身份的危機」,而在這樣的危機裏,只有「愛﹑善心﹑同情心﹑寬容﹑理解﹑自制﹑團結﹑友誼﹑歸屬感」﹑以及「對一個人身邊責任的擔負」才能給人意義和希望,並且改變世界。

作為學者﹑思想家,哈維爾和賴特都告訴我們,不要追求烏托邦,因為愛是一個克難和屢敗屢試的過程,而不是一個純淨無垢的終點。在最黑暗的時代裏,愛就是堅持自己作為人的尊嚴:賴特說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不停止思考世界的真相,直面人和群體所面對的限制,然後在這個限制裏作出自己可承擔的最多的行動。

哈維爾說,人要見證時代的恐怖,不能別過頭去不看,然後選擇虛假的幸福和愛以作補償。「愛」對他而言,就是承擔責任的行動,是「活在真相中」的大前提。

哈維爾說,人要見證時代的恐怖,不能別過頭去不看,然後選擇虛假的幸福和愛以作補償。「愛」對他而言,就是承擔責任的行動,是「活在真相中」的大前提:因為對自己和他人的深刻關懷,人才會有承擔的勇氣,才可以保持整全的靈魂,才會有在關鍵時刻行動的動力。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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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篇文章确实值得我好好地收藏起来,时时地拿出来阅读,感谢作者。
    顺便在这里推荐一本书:《爱的艺术》——弗洛姆

  2. 非常好,感谢作者

  3. 好溫柔的文字。

  4. 很好的文章,谢谢。上学的时候还在思考人生意义,著名的铁道悖论,要不要牺牲一个人去救五个人。有人对我说:杀了这只鸟,就能拯救全人类。我做不做呢?结论是不做。首先说这个话,就有很大的主观性;如果是真实的话,也早就有别人出手了。就是退一万步说,真的把我置于那个境地,我也不会做的,人类毁灭吧,那也没办法。得到这个结论以后,我明白了自己无法参与到体制中,很多事也就不去追求了,人生选择就变得简单了。空虚寂寞郁闷啦,这些还都难以避免,不过大家也都差不多了哈 😄

  5. 深刻,可能依家既的都未能琢磨透,但或許「不透」也是邁向「透」的過程。

  6. 最近很多事的发生让我觉的很压抑,好像整个大环境正在收紧,给人自由的空间越来越小。关乎每个人生活的政策或论调经久不停地只有一种所谓“正确”的声音,看得见的权力之手似乎想要伸进每个家庭里,甚至每个人的脑子里,真相可以被扭曲,真理可以被曲解,爱也可以被模式化。
    后极权时代想要培养的是支离破碎的个体,庞大一致的整体。但身为想要完整的个人,我们至少还可以爱自己,爱身边人,爱自己的爱好,追求一种更相对的自由吧。

  7. 在暗夜無光的迷途中,每一個尋求自由與愛的人,可能都是孤獨的前行者。在這個征途中,我們時常會與內心的自己對話,以避免太久的孤獨之後,令自己墜入無盡的深淵。 我們也深知,在前行之路上,一定還有其他同行者的存在,雖然看不到相互的身影,但卻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有了呼吸,才有希望,有了希望才可以重構連結,才可以接近真實,我們也才可以體認到真正的自由與愛。

  8. 喜歡。風雨飄搖中能不能保有靈魂的完整。

  9. 喜欢这篇文 :)作者好温柔。

  10. 《1984》里面真理部的Winston一直知道自己活在谎言中,正是情人Julia的出现令到他幡然醒悟,激发了他对自主独立自由灵魂的渴望,这种爱的力量的烈度仅次于文中Winston对母亲之爱的回忆,而这个回忆正是Julia激发出来的。
    就如本文中所说“所以愛跟後極權的邏輯完全不相容”,所以,如果想要反集权的话,就去爱一场吧。Join me in anti-gov, captain.
    附上《1984》里最震撼我心的一段,Winston对母亲的回忆:He did not suppose, from what he could remember of her, that she had been an unusual woman, still less an intelligent one; and yet she had possessed a kind of nobility, a kind of purity, simply because the standards that she obeyed were private ones. Her feelings were her own, and could not be altered from outside. It would not have occurred to her that an action which is ineffectual thereby becomes meaningless. If you loved someone, you loved him, and when you had nothing else to give, you still gave him love.

  11. Inspirational

  12. 很喜欢这个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