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王晟:渡劫856年——巴黎聖母院的毀壞與重建

在漫長的歲月裏,剛剛發生的這場大火,並不是她唯一的劫難。
當地時間2019年4月16日,法國巴黎,巴黎聖母院火災撲滅工作進入收尾階段,眾多民眾聚集在塞納河沿岸,吟唱頌歌為聖母院祈禱。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讓多少鍾愛巴黎這座城市的人心碎。所幸,巴黎聖母院並沒有被焚毀,主體建築結構得以保存,聖物和藝術品大部分被搶救出來,玫瑰花窗和管風琴倖免於難;重建修復的資金也因為幾筆數額巨大的捐贈而早早到位。

從1163年始建,到1345年建成,巴黎聖母院僅建設就歷經182 年。而從動工到現在,這座巴黎的地標建築已經走過了856年的歷程。

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裏,這場大火並不是她唯一的劫難。

來自法國大革命的重擊

自1345年建成以後,在各種小損壞和小修小補中,巴黎聖母院還算平靜地度過了將近450年的時光。直到1792年,才迎來其歷史上的第一次重大危機。

1789年開始的法國大革命,是左翼政治團體、平民階層和鄉村農民對傳統君主制的階層觀念、貴族以及天主教會統治制度的一次顛覆,整個過程中不乏各種暴力事件。尤其是針對教堂展開的破壞行動。

具體到巴黎聖母院,革命者將這座教堂主立面上部畫廊裏的以色列猶大王國國王們的雕像集體「斬首」。他們相信這些石像代表着法國國王,是卡佩王朝君主制的象徵。雅各賓派領袖肖梅特(Pierre Gaspard Chaumette)在1793年寫道:「毫無疑問要將他們斬首,那些肥頭大耳的國王和總主教的石像一個都不能放過。」

法國革命者將這座教堂主立面上部畫廊裏的以色列猶大王國國王們的雕像集體「斬首」。他們相信這些石像代表着法國國王,是卡佩王朝君主制的象徵。

革命者們決定把這些「國王」斬首後砸碎。負責這項工作的工匠們把頭像扔在工地裏的時候,很幸運,一位教師將這些頭像撿拾起來,埋進自家花園裏。1977年,人們在他的私宅裏找到了28個頭像中的21個,以及一堆碎片。這些文物最終被收藏在巴黎中世紀博物館裏。

2019年4月15日,法國巴黎聖母院在火災中受損。
2019年4月15日,法國巴黎聖母院在火災中受損。

教堂正面的許多雕像被破壞了,除了聖母瑪利亞像還算完好。革命者們還對聖母院進行了劫掠。西岱島地區委員會在夜間着手搜刮聖母院內的寶藏,當時的巴黎聖母院確實很富有,革命者們找到了鑲嵌有貴重珠寶的黃金聖物箱、聖人的棺槨、聖餐杯、釘着耶穌的十字架等等。與此同時對建築物內部進行了不同程度的破壞。

1793年11月10日,由肖梅特、雅克·埃貝爾(Jacques-René Hébert)和他們的支持者創立的「理性崇拜」(Le Culte de la Raison)——一種無神論信仰——進駐巴黎聖母院,試圖取代天主教。根據法令,巴黎聖母院成為「理性崇拜」的殿堂。聖母院的主祭壇也順理成章地成為理性女神的祭壇。到11月底,天主教崇拜被徹底禁止,巴黎聖母院變成了一個倉庫。

在之後將近十年的時間,巴黎聖母院就這樣被閒置了,任由其凋敝。

拿破崙的功勞

而給了她一線生機的,居然是拿破崙的皇帝夢。

1799 年11月9日,拿破崙發動霧月政變,結束督政府統治,建立執政府,自任第一執政。法國大革命宣告結束。

為了拿破崙能在破敗不堪的巴黎聖母院完成他的加冕儀式,這座教堂在建築師夏爾·佩西耶(Charles Percier)和皮埃爾·方丹(Pierre–Fançois–Léonard Fontaine)的主持下進行了緊急搶修。

巴黎聖母院並不是法國國王的傳統加冕教堂。但拿破崙就是不願意去蘭斯(Reims,漢斯)大教堂接受加冕,因為他認為自己不是卡佩王朝的國王,他要做的是「法國人的皇帝」。

巴黎聖母院並不是法國國王的傳統加冕教堂。但拿破崙就是不願意去蘭斯大教堂接受加冕。

這座巴黎西岱島上的大教堂,也不是拿破崙唯一的選擇:他可以去德國亞琛(Aachen),這座城市當時已經割讓給法國。很早以前,法蘭克人的國王查理曼大帝就已經將亞琛建造成卡洛林文化的中心。公元813年至1532年間,有三十二位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在此加冕。里昂(Lyon)也是可以選擇的城市之一,拿破崙一度曾考慮把中央政府設置在那座城市裏。

即便是把加冕地點定在了巴黎,仍然有一個戰神廣場可以作為選項。只是12月已經是巴黎的冬季,在冬天寒冷潮濕的戶外進行大典,對任何人都是一種折磨。

幸運之神最終降臨在巴黎聖母院頭上。

拿破崙是遵循參議院的政令和人民公投的結果登上皇帝寶座的。為了與卡佩王朝那些「昏君」區分開來,拿破崙把自己視為查理曼大帝的繼承者。後者作為中世紀的法蘭克君主,自羅馬帝國以來首度統一了西歐大部分地區,為後世的法國、德國以及低地諸國(即今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等國)作為政治實體奠下了基石。他最終成為「羅馬人的皇帝」,也是西歐自西羅馬帝國覆亡三個世紀後首位受教宗認可的皇帝。他自此被稱為「歐洲之父」。

因此,拿破崙的加冕禮與卡佩王朝國王們的加冕禮有許多不同之處。除了加冕地點選擇在巴黎聖母院而不是蘭斯大教堂之外。加冕人也從主教換成了教宗。

請教宗加冕,對於羅馬教廷來說,是法國向天主教做出的一種和解姿態。但從拿破崙的角度來講,讓教宗加冕也展示了拿破崙的權威。

從大革命開始,法國與天主教的關係一直緊張。法國天主教不但因為大革命被禁,1798年拿破崙更是攻打意大利諸國,教宗庇護六世(Pius VI)於梵蒂岡下令將拿破崙革出教門。當年2月法軍就逮捕了庇護六世,並將其押解回法國囚禁,第二年教宗在法國逝世。

但當拿破崙基本穩定歐洲的局勢之後,很快就確認了天主教為法國第一宗教,並重申教宗對法國教會的權威,還幫助教宗恢復了羅馬的教會屬地。巴黎聖母院也在1802年4月18日正式宣告歸還到羅馬教廷手裏。

因此請教宗加冕,對於羅馬教廷來說,是法國向天主教做出的一種和解姿態。但從拿破崙的角度來講,讓教宗加冕也展示了拿破崙的權威。因為在他之前,從未有國王被教宗加冕過。

《拿破崙加冕》。
《拿破崙加冕》。

1804年12月2日上午9點,這場花費900萬法郎的加冕典禮開始了。

加冕典禮當天的情形,可以說是大秩序下掩藏着各種小混亂。早上的氣温只有零下三度,但教堂前面的廣場裏湧進了1.2萬人來見證這個歷史時刻。小販們在人群裏穿梭,大聲叫賣飲料和小吃。教宗的隊伍出場時引起了人們的鬨笑。教宗本該騎着一匹白色的騾子出場,但因為找不到白色的騾子,坐騎被替換成了一匹灰色的驢子。

典禮進行了五個小時,所有的人都疲憊不堪,尤其是拿破崙和約瑟芬。就在加冕典禮前一天,約瑟芬忽然向庇護七世承認她並沒有跟拿破崙舉行婚禮。於是典禮當天,兩人起了個大早來補辦婚禮。而拿破崙在典禮上所穿戴的華麗衣冠更重達36公斤。

400多名音樂家填滿了教堂中殿的兩側。在宂長的彌撒儀式結束之後,教宗捧起皇冠走到拿破崙面前,拿破崙出人意料地直接從教宗手中奪過皇冠戴在自己頭上,之後又從教宗手裏拿過后冠給約瑟芬戴上。這一舉動讓庇護七世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

拿破崙直接從教宗手中奪過皇冠戴在自己頭上,之後又從教宗手裏拿過后冠給約瑟芬戴上。這一舉動讓庇護七世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

我們現在還能在盧浮宮裏欣賞到法國畫家雅克-路易·大衞(Jacques-Louis David)繪製的《加冕儀式》,畫面裏記錄了拿破崙在巴黎聖母院裏奪過後冠給約瑟芬加冕的場景,以表現皇帝並不為羅馬教廷所控制。當然這幅作品只能欣賞宏大場景,並不是真實的歷史記錄,因為畫面中某些人物並沒有出現在加冕現場。

拿破崙的時代很快就過去了。當年為了加冕典禮採取的應急性小修補也不能解決巴黎聖母院的根本問題,這座大教堂再一次進入到年久失修的狀態,狀況也越來越嚴重。巴黎市政府的官員們甚至一度考慮過永久拆除它。

一本書拯救一座教堂

這一次的救星,名叫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他如此深愛着這座建築,終於以它為背景寫出了偉大的小說——《巴黎聖母院》(1831年出版)。雨果當年只有29歲,作品卻表現出作者罕見的博學。伴隨着小說的巨大成功,雨果掀起了浪漫主義文學風潮,讓人們再一次意識到這座紀念性建築對於巴黎的重要性。

伴隨着小說的巨大成功,雨果掀起了浪漫主義文學風潮,讓人們再一次意識到這座紀念性建築對於巴黎的重要性。

1843年,在歷史古蹟監察長、作家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的倡議下,一項龐大的恢復計劃啟動了。建築師維奧萊-勒-杜克(Eugène Emmanuel Viollet-le-Duc)和他的合作伙伴拉素斯(Jean-Baptiste-Antoine Lassus)贏得了主持修復計劃的機會。

從1845年開始的20年裏,維奧萊-勒-杜克,這位對巴黎聖母院有着重要意義的建築師將傾盡全力為聖母院再塑輝煌。

擺在他們面前的巴黎聖母院一副殘破景象:教堂的尖頂早已倒塌,紅色大門已被摧毀,山牆倒塌,正立面的雕塑所剩無幾,玻璃窗也都被毀壞了。

在參考了其它大教堂建築之後,一百多尊雕像在建築師的精心操控下開始製作。雕塑家團隊個個身懷絕技,但他們沒有多少創作自由。所有的石像都必須先製作成真人大小的石膏模型,不斷修改,得到建築師認可,才能開始製作石像。此次火災中,因為維修提前拆卸下來因而倖免的12座銅像正是在那個時候製作的。此次火災中倒塌的教堂尖頂,也是維奧萊-勒-杜克的作品,他對尖頂進行了再設計,用橡木鍍鉛作為材料,增加了尖頂的高度。

當地時間2019年4月15日,法國巴黎著名地標巴黎聖母院起火,火情迅速蔓延,塔尖在大火中坍塌。
當地時間2019年4月15日,法國巴黎著名地標巴黎聖母院起火,火情迅速蔓延,塔尖在大火中坍塌。

維奧萊-勒-杜克和拉素斯還對大教堂進行了一些改造,將南面的玫瑰彩窗旋轉十五度,使其停留在垂直軸上。更值得一提的是聖母院頂部的客邁拉怪獸(Chimaera),這真的是維奧萊-勒-杜克的神來之筆,充滿想像力。它們從此以後端坐在聖母院頂端,守護着聖母院和這座城市。後世多少人因為這些俯瞰巴黎的怪獸而愛上巴黎聖母院、愛上巴黎。

維奧萊-勒-杜克和拉素斯翻修巴黎聖母院的時代,恰好是奧斯曼男爵(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對巴黎進行整體規劃的時代。奧斯曼男爵清理了聖母院正立面前面的廣場,才形成現在開闊的局面。

巴黎聖母院翻修的這二十年對於維奧萊-勒-杜克來說過得很不容易,維修資金幾次耗盡,他們不得不提交新的方案來配合預算。而拉素斯也於1857年逝世,留下維奧萊-勒-杜克一個人,一直工作到1864年5月底才完成所有的修復工作。

兩次虛驚

巴黎聖母院此後還兩次渡劫,但都和巴黎這座城市有關,不單單是她自己的災難。

1871年,巴黎公社(Commune de Paris)情勢告急,公社領導層決定焚毀巴黎。公社領導人路易斯·米歇爾(Louise Michel)當時說,巴黎或者與我們同在,或者不存在。於是開始派人焚燒巴黎的象徵性建築,杜勒伊宮就是當時被燒毀的,使得原來四面圍成一圈的盧浮宮只剩下三面建築。

被派去焚燒巴黎聖母院的人進行得並不順利,他們點燃了一些禱告用的椅子,但大火很快就被撲滅了。巴黎又度過一次劫難。

1944年8月,希特勒的那道摧毀巴黎的命令,由於駐守巴黎德軍的最高統帥肖爾鐵茨抗命,沒有引爆埋在一眾標誌性建築的炸藥,而宣告失敗。

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巴黎聖母院幾乎沒有收到什麼影響。至於1944年8月,希特勒的那道摧毀巴黎的命令,由於駐守巴黎德軍的最高統帥狄特里希·馮·肖爾鐵茨(Dietrich von Choltitz)抗命,沒有引爆埋在一眾標誌性建築、包括巴黎聖母院底下的炸藥,而宣告失敗。只留下希特勒那句氣急敗壞的質問——「巴黎燒了嗎?就是現在,巴黎燒了嗎?」

在4月15日這場大火之前,巴黎聖母院正在進行一次預算為660萬歐元的維修工程,這項工程原本打算在2022年完成。但這項工程仍然是小修補,而聖母院整體維修預算高達1.5億歐元。這筆錢始終沒有湊齊。

因為大火,巴黎聖母院在三天內就收到了超過8.5億的捐款承諾。這一次,維修重建資金不是大礙。只是這次的工程,雖然總統馬克龍(馬克宏)聲稱五年完成,但恐怕又得延續一個20年。

(王晟,旅法自由撰稿人,著有《巴黎藝文誌》)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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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為什麼說會拖20年

  2. 以毀滅換重生。這也好笑。

  3. 很棒的文章

  4. 錯字:「頭像仍在工地」?應該是「扔」在⋯⋯

    1. 已修改,感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