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19日,享譽國際的漢學研究重鎮,荷蘭最古老的大學——萊頓大學(Leiden University)宣佈將關閉該校的孔子學院(Confucius Institute),雙方合作會在今年8月31日現行合同到期後終止。
在萊頓大學發表的官方聲明中,校方首先肯定了孔子學院在過去幾年中為促進中荷之間教育和文化的交流所做出的貢獻,承認「孔子學院通過舉辦各類文化活動,增進了荷蘭學生和公眾對中國語言文字和中華文化的了解」。但同時指出「校方認為孔子學院目前的活動不再符合萊頓大學的中國戰略和近幾年的發展方向」,因此不再繼續與該機構的合作。聲明進而明確表示「萊頓的中國戰略將把學校自己的中國研究及其與中國相關研究機構的合作給予優先考慮」。
這篇措辭考究的聲明一經發佈,便在校園內外引發討論。考慮到之前美國和加拿大的多所大學都頻頻傳出終止與孔子學院合作的消息,人們因此好奇這股「關停風波」是否也將繼續蔓延歐陸?在萊頓這所素以「自由之稜堡」(Praesidium Libertatis)著稱的古老大學,孔子學院的關停,是否暗示著「西方價值」與「中國價值」之間新一輪衝突的爆發?
筆者通過實地調查採訪,發現情況並不像外界想象的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在外界流行的「干涉學術自由遭遇反彈」敘事之外,孔子學院在萊頓,更像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旁觀者,最終黯然出局,並只能以沉默示人。而在這背後,與孔子學院關聯密切卻形象不佳的中國政府「功不可沒」。
孔子學院在萊頓
萊頓大學始建於1575年,由八十年戰爭中的荷蘭革命領袖奧蘭治親王威廉一世所建,至今與荷蘭王室關係密切,包括現任國王威廉·亞歷山大在內的多位國王和王室成員都畢業於該校。從十九世紀初開始,萊頓大學便開展起包括中國研究在內的亞洲研究,并於1930年代正式創立漢學系,提供扎實的漢文訓練,培養專業的中國問題研究者。直到今天,萊頓大學都是荷蘭乃至歐陸範圍內中國研究的重鎮。2006年7月7日,這所具有深厚中文教育和中國研究傳統的大學,與中國的山東大學簽署協議,設立孔子學院,開啟了雙方長達十二年的合作。
在過去幾年的合作中,雙方在漢語教學、漢語教師培訓、漢語水平測試、學生暑期項目和中荷作家交流等諸多領域均取有成就。萊頓大學漢學系的司馬翎(Rint Sybesma)教授和柯雷(Maghiel van Crevel)教授接連出任孔子學院荷方院長,兩人的主要研究領域都與中國關係密切。其中,司馬翎教授是荷蘭著名的語言學家,曾在中國遼寧大學留學,對中國語言有精深研究。而柯雷教授則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和詩學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能講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而中國方面的師資和管理人員主要由山東大學外派。目前擔任中方院長的是山東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李欣人。萊頓孔子學院的官網上顯示,目前有四名中國教師和一名荷蘭學生助理,其中專門負責中文教學的僅有一人,其餘四人各自負責諸如錄取、教材採購、獎學金申請以及漢語水平考試的相關事宜。
課堂之外的邊緣影響
跟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孔子學院相比,萊頓大學的孔子學院在中文教學方面起到的作用其實非常有限,這與萊頓自身擁有雄厚的漢學基礎師資很有關係。在調查中,筆者幾經周折聯繫上了一位幾年前在萊頓孔子學院工作過,目前在荷蘭讀書深造的中國學生,詢問他關於孔子學院和萊頓漢學系在合開中文課程方面的情況。根據他的描述,在漢學系面向本科學生和研究生開設的中文課程中,主講老師全部來自萊頓漢學院,而孔子學院只是不時派出老師、作為客座嘉賓或者院內的實習生(中國人外國人都有)參與課堂教學。
萊頓大學的孔子學院在中文教學方面起到的作用其實非常有限,這與萊頓自身擁有雄厚的漢學基礎師資很有關係。
此人的說法被漢學系官網提供的課程信息予以證實。根據官網信息,萊頓漢學系共向本科和研究生提供五門與中文相關的課程,其中“現代漢語”由來自漢學系的Ans de Rooij-van Broekhuizen女士主講,授課語言為荷蘭語,教材也由萊頓大學出版社出版;“古代漢語”課的教師是萊頓漢學院中國哲學研究專家Paul van Els博士,授課語言也為荷蘭語。面向研究生的“現代漢語聽說讀寫(高階)”和“古漢語閱讀(高階)”分別由來自台灣的Ying-ting Wang和來自中國大陸的Fan Lin博士主講,二人都是漢學系教師,授課語言均為中文。筆者在對幾位曾上過以上課程的漢學系同學進行了採訪,他們的回憶都認為孔子學院並未對漢學系日常的教學活動產生重要的影響。
當然,作為國際漢語能力考試 (HSK) 的主持和評測機構,中國「漢辦」(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辦公室)及孔子學院,以教學課堂之外的方式對荷蘭學生發揮影響。根據課程要求,只有通過了中國漢辦主持的HSK測試並獲得四級證書,或者通過台灣方面主持的華語文能力測驗 (TOCFL) 並獲得三級證書的學生,方能獲得現代漢語高階課程的選課資格,而孔子學院在萊頓大學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提供相關的培訓和考試報名服務。
在此背景下值得額外一提的是,筆者注意到,HSK和TOCFL兩個考試於2017年之前都在萊頓大學設有考場,但從2018年開始,台灣方面主辦的TOCFL考試的考場將從萊頓大學撤出,遷往與駐荷蘭台北代表處聯繫緊密的海牙臺北中文學校。就萊頓大學的例子而言,兩岸當局在海外華文教育領域的競爭,似乎中國大陸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學生是自由的,誰能強迫?」
在聽說萊頓近期要終止與孔子學院合作一事之後,筆者在萊頓漢學院的受訪對象們都表示非常驚訝,但又旋即流露出某種微妙的情緒。
例如,筆者在萊頓漢學系的同學、研究中國新儒家和斯賓諾莎的Alice,曾在入學第一年獲得了孔子學院的獎學金資助,到北京師範大學參加了一場學術會議。她聽到這一消息、并詢問了一些細節之後表示:「我真的不希望萊頓孔院關閉。但其實也難怪,(孔子學院)對研究有太多干涉了,至少它太想試圖去那樣做。」
「(孔子學院)對研究有太多干涉了,至少它太想試圖去那樣做。」
有趣的是,當筆者問及她個人與萊頓孔子學院有關的經歷時,Alice則明確表示她在萊頓的學習和研究並未受到來自孔子學院方面的任何干涉,她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曾在網上看到過之前加拿大的麥馬士達大學 (McMaster University)孔子學院因被加拿大地方當局認為涉嫌歧視而關停的相關報道。
Alice的反應並非孤例。漢學系碩士研究生、出生在荷蘭的華裔Alex Zhao也表達了這種有點自相矛盾的情緒。在問及他與萊頓孔子學院人員的接觸與交流時,他說:「我並沒有真的上過他們的課,因為我中文閱讀還不錯,只是普通話發音有一些粵語口音,所以並不需要去上課,唯一與他們打過的正式交道是報名HSK考試。不過我經常去孔子學院辦公室找裡面的工作人員聊天,她們人都很和善,很樂於幫助我糾正發音。」
不過,他話鋒一轉:「其實很多同學對孔院的印象並不好,認為它是中國政府的宣傳機構。我聽說曾有個漢學系老師被邀請去參加孔院辦的『漢語橋』活動回來后抱怨說『為什麼要我在演講中誇讚中國?強迫的誇讚算得上誇讚嗎』?」筆者緊接著問他:「那你是否真的認為孔子學院干涉了所謂學術自由?」他回答道:「其實就萊頓孔院來說,這些批評基本都是些rumours(傳言),反正我個人沒遇到這種情況。」
「非常荒謬,學生和老師都是自由的,誰能強迫?」在從筆者處聽聞上述兩位受訪者的回答后,曾在萊頓孔子學院工作過的那位中國學生顯得有些憤怒和無奈。他回憶自己在萊頓孔子學院的工作時說:「絕對沒有任何人要求學生要誇讚中國。這些其實都是誤解。」但筆者追問道:「那你覺得為何會有這樣的傳言和誤解?作為萊頓孔子學院內部的工作人員,對此應該會有所耳聞,你和你的同事有沒有試圖回應或者澄清過呢?」他隨即說自己不清楚,並表示這個話題他只能談到這裡,不願意再繼續下去。
動輒得咎,因此沉默?
這位前萊頓孔子學院工作人員的反應,在相當程度上折射出目前孔子學院在應對海外輿論質疑時的疲憊和無奈。這種無力感一定程度上來自於孔子學院自身運行模式的某種曖昧屬性,但更與支撐著它的中國政府在海外輿論中的形象密切相關。
就機構性質而言,孔子學院自創設之初就把自身定位為一個致力於語言培訓和促進文化交流的非盈利性教育機構,在這一點上它與德國的「歌德學院」(Goethe Institute)、法國的「法國文化協會」(Alliance Franҫaise)以及義大利的「但丁學院」(Società Dante Alighieri)非常相似。
但在運營模式上,孔子學院則與上述機構有很大的不同。孔子學院主要依靠與國外大學開展業務,其活動場所主要設在合作大學的校園內,而「歌德學院」等文化機構則是獨立運行的社會機構,不依附與某所學校或者研究機構。孔子學院的這種「植入」運營模式,更容易讓外界有理由懷疑其可能對合作大學的教學活動施加影響。
孔子學院的這種「植入」運營模式,更容易讓外界有理由懷疑其可能對合作大學的教學活動施加影響。
但姑且不論孔子學院在世界其他地方的運行狀況,僅就萊頓大學個案而言,人們對這種「影響」的描述近乎於一種想象。筆者在採訪完Alex后,郵件聯繫了他曾提到的那位萊頓漢學系的滿文教學講師Sam-Sin Fresco,詢問他是否如Alex所說曾被孔院要求在演講中「誇讚中國」。出人意料的是,他表示自己的確參與過孔子學院的活動,但那並不是萊頓,而是位於荷蘭北部的格羅寧根大學(Groningen University)的孔子學院。他在所回復的郵件中說道:「我對上次與格羅寧根大學孔子學院的合作很滿意,中方工作人員讓人感到非常專業。」
既然「干涉學術自由」的指控被證明僅是傳言,並無實據,為何萊頓的孔子學院方面不進行正面申明和回應呢?就這個疑問,筆者採訪了萊頓大學漢學系講師、日本和中國儒學研究者Kiri Paramore。
Paramore認為,這與當下中國政府在海外的形象有很大關係。他說:「根據我的親身經歷,日本國際教育支援協會(JEES)舉辦的很多關於日語培訓和推廣的活動,其實都在鼓勵參與者表達對日本和日本文化的欣賞與仰慕,但似乎沒有參與者事後對此表示不快或者憤怒。要知道,跟孔子學院一樣,日本的這些機構也是接受日本政府資金贊助的,雖然那些錢跟孔子學院從中國政府那裡拿到的相比要少很多。人們不會因為JEES是日本政府支持的,就批評它是意識形態的輸出工具,但對孔子學院的態度就截然相反。我認為這還是與中國政府在國際上的形象、尤其是在西方民眾心中的形象不夠正面密不可分。一定程度上,孔子學院在面對外界批評和質疑時不得不選擇沉默,因為你動輒得咎,因為你跟那個在很多西方人心中形象不那麼正面的中國政府有很深的聯繫,所以沉默就成了唯一『不是辦法的辦法』。」
「人們不會因為JEES是日本政府支持的,就批評它是意識形態的輸出工具,但對孔子學院的態度就截然相反。我認為這還是與中國政府在國際上的形象、尤其是在西方民眾心中的形象不夠正面密不可分。」
在後續郵件中,Paramore還透露了自己從萊頓漢學系一位同事處了解到的內情。後者曾參與了校方決定關停孔子學院前舉行的咨詢會議。據Paramore轉述,那次會議討論的並非是否「中止」與孔子學院方面當下的合作協議,而是討論是否於今年夏季末終止前「續簽」現行協議。就當時參會者的討論來看,並沒有誰對這一問題表達強烈的支持或者反對意見。在討論結束后的不記名投票中,最終支持「不再續簽協議」者占多數。同時Paramore在郵件中申明,這次咨詢會議和投票並非校方決策的最終步驟,不再續簽合作協議的決定最終是由萊頓大學董事會做出的。
截至發稿前,筆者一直試圖採訪萊頓孔子學院的中方院長李欣人和荷方院長柯雷,前者表示孔子學院的對外事務由荷方院長柯雷負責,而柯雷則讓筆者與萊頓大學官方發言人聯繫,但同時暗示稱,除了學校官網發佈的聲明外,校方對此事不會有更多信息可以補充。
結語:捍衛自由,還是權衡利弊?
傳播中華文化並非萊頓孔子學院的主要職能,有時它甚至連「中間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大家都知道其「在場」的旁觀者。
正如澳大利亞弗林德斯大學(Flinders University)的Gil Jeffrey在對孔子學院的研究專著《軟實力與中文的全球推廣》所指出的那樣,目前孔子學院屬於一種「彌散型的全球計劃」(diffused global projects)。該類型的計劃有如下幾個特征:第一,範圍廣;第二,強度大;第三,發展速度快;第四,影響力低下。
截至2018年底,中國漢辦已經在全球154個國家(地區)建立548所孔子學院和1193個孔子課堂,範圍不可謂不廣,師資和經費投入不可謂不多,發展速度不可謂不快。但在國家和社會層面,孔子學院既沒能對所在國政府的中國政策產生影響,也未能真正改變當地民眾對中國的態度,哪怕它事實上盡力在為當地學生和市民普及中國歷史和文化。
在國家和社會層面,孔子學院既沒能對所在國政府的中國政策產生影響,也未能真正改變當地民眾對中國的態度,哪怕它事實上盡力在為當地學生和市民普及中國歷史和文化。
這最終只會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孔子學院只能主要依靠資金方面的優勢維繫當前的擴張態勢,畢竟沒有多少教育機構能拒絕這樣一筆不小的經費支持。以萊頓大學為例,與孔子學院合作的十二年中,後者並未真正主導漢學系的中文教學,也沒能按照某種規範改變漢學系學生對中國的認知,絕大部分學生對中國的了解還是基於漢學系教授們的專業研究和教學。換句話說,傳播中華文化並非萊頓孔子學院的主要職能,有時它甚至連「中間人」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大家都知道其「在場」的旁觀者。因此,孔子學院與萊頓的合作,就很容易被相似的機構所替代。
或許萊頓方面正是考慮到了整個西方世界對孔子學院的猜疑和非議,並且也找到了更不容易引發爭論的、可替代當前孔子學院的合作方式,才會做出在當前合同終止后不再續簽的決定。從這個意義上說,萊頓大學這次關停孔子學院,與其說是對所謂「自由之稜堡」的捍衛,不如說是利弊權衡之後的理性選擇。
(秦恕天,荷蘭萊頓大學漢學院研究生)
最后一句话就是主旨,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没有那么深刻的政治小九九。我个人一直暗搓搓地揣测孔子学院就是帮助国内高校本土籍教师出国“感受一下生活”的工具。这个感受来自于对身边访学的极差观感,未必适用于孔子学院的案例。
這篇文章應該有經歷過簡轉繁,經常把「後」寫成「后」,希望編輯好好檢查一番才發表
背后的威权政府是海外华人的负资产,财大气粗只能获得虚假的笑容和欢迎,而得不到发自内心的尊重,软实力其实就是文化,价值观,韩国有Kpop,日本有漫画,中国什么都没能输出,是高压政策把创意锁死的结果。
作为莱顿大学毕业生,看到学校的报道出现在端首页,我好激动!!!(笑)
我的专业也是亚洲研究,我个人的观感是根本感受不到有孔子学院这么个机构的存在,正像文章里描述的,平常汉语有关的课程都是莱顿的老师授课,根本不需要孔子学院这边"插手"。平常的中国文化相关活动,我好像也没看到什么署名孔子学院的,到底孔子学院在莱顿做了些什么,也算我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
这样一个作用本来就不大,却存在着潜在争议的机构,停办掉它,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也从侧面反应了孔子学院与整体大外宣战略相同的尴尬处境:越是撒钱反会越被坐实了金钱开道的"大国霸凌作风"。
莱顿大学此举既然是作为对世界范围内对孔子学院风评下滑的回应,尤其是这种风评下滑是以孔子学院及其背后的国家以侵犯学术自由而引起的,那么哪怕孔子学院在莱顿大学内部并非如此,我觉得这并不能说莱顿大学此举不是在捍卫自由的堡垒,预防性的措施也属于一种防御和捍卫。更进一步讲,莱顿大学是自由堡垒的象征时,我们也别忘了堡垒本身的军事属性,堡垒之内与堡垒之外的关系让人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