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文世界部分媒體(如觀察者網、新浪軍事等)曾傳播一則關於德國的驚悚新聞:德國發行量第三的主流媒體《焦點週刊》(Fokus)爆出,去年曾有一位德國士兵假冒難民欲發動恐襲,被成功抓獲後,德國調查人員順藤摸瓜,發現德軍內部存在一個由200人組成的「現役精鋭納粹官兵暗殺小組」,他們密謀暗殺德國綠黨主席羅特(Claudia Roth),德國外交部長馬斯(Heiko Maas),前德國總統高克(Joachim Gauck)等左派人士。具體計劃為先把這些人引誘至「荒無人煙」之地,然後全盤消滅,並將暗殺日期定為「X日」。此外,他們還預謀暗殺難民集中營的管理人員,隨後嫁禍難民等等。
這則新聞成功地用「200人、納粹、軍官、暗殺、政客、X日、難民」等關鍵詞精準地抓住了大眾的眼球,酣暢淋漓地獲取了大量的流量。標題聰明地強調了其信息源為「德媒」,彰顯自己絕非空口白話胡編亂造,順利提高閲讀者對其真實性的信任程度,而文章留言處,亦儼然是一個對西方左派人士的大型批判現場。
既然這則出現在多家媒體上的新聞自稱援引德媒,甚至有媒體直接在其文章內插入了一張德媒文章的標題截圖,那不如來看看文中提到的Franco A案件、以及德媒究竟是如何報導這一事件的。
雙面人生:德國士兵還是敘利亞難民?
綜合多家德媒報導可知,1989年出生於德國奧芬巴赫的Franco A,自2009年9月起就讀於法國一所軍事精英大學。2014年初,他的碩士畢業論文《政治變革和顛覆戰略》被教授認為帶有強烈的種族歧視與極端右翼傾向,後者要求對Franco A負責的德國軍官就此事進行緊急處理。Franco A作出快速回應,稱自己由於時間壓力和師資輔導不足,在匆忙間趕出這篇論文,文中顛覆世界等極端右翼思想與自己並無直接關係。德方軍官相信了其陳述,只給予了一個口頭警告,隨後Franco A重寫碩士論文、順利完成學業,並在一年後成為一名職業軍官。
2015年12月30日,Franco A開啟了一場令人咋舌的雙面人生。他在德國吉森假冒難民,謊稱自己為敘利亞的基督教徒,因宗教信仰而屢被迫害。這場聽證會以法語舉行,Franco A假稱自己在高中時就讀於一所法語學校,因此自己的法語比阿拉伯語更流利。聽證會期間,他甚至刻意用法語口音說了幾句德語。一年後,Franco A成功獲得難民身份。2017年Franco A開始非法購買槍支(按其本人令人啞然的說法,他只是在一次叢林小解中無意發現了一支手槍)。2017年2月3日,當Franco A試圖取回藏匿於維也納機場的槍支時被警方逮捕。審訊過程中,Franco A稱自己假扮難民只是為了進行一個「社會調查」,探明難民接收政策造成了何種程度的混亂局面,至於手槍,他早就滿懷誠意地想「上交」給官方。
調查人員發現,Franco A青年時代的一些私人筆記上寫着「希特勒是德國最偉大的領袖」;近年來他一直活躍於一個極端右翼的Whatsapp群,準備實施一個威脅國家安全的刺殺行為。調查人員在搜查過程中繳獲了一張寫有刺殺目標的紙,其中包括德國綠黨主席羅特,德國外交部長馬斯,前德國總統高克等左派人士,以及猶太人聯盟,穆斯林聯盟及其他反法西斯活動家。雖然本人並未承認,但據推測,Franco A計劃刺殺成功後欲將罪責推到難民身上。此外,還有兩名人員因被懷疑參與了刺殺計劃而被逮捕,其中一名亦是聯邦士兵,且為德國右翼政黨選擇黨(AfD)的成員。
極端生存組織與神秘的「X日」
Franco A案情並不複雜,而中文媒體口中的「德媒報導」具體又如何?《焦點週刊》是德國發行量第三大的德語媒體,政治立場偏右。11月9日,其刊登了一篇題目為「Franco A案件:德國聯邦刑警查獲德軍內部存在關係網」的文章。文章主要內容是說,在調查Franco A案件時,德國聯邦刑警發現,聯邦軍隊內部有許多士兵與一些「極端生存主義」組織有關。在其中一個組織的聊天群及線下見面中,有人宣稱正在準備一個「X日」,要將那些不受人喜愛的政客懷有殺意地帶到另外一個地方。雖然至今仍未找到具體的「死亡名單」,不過左翼黨的聯合領導人巴爾馳應是目標之一。此外,一些生存主義者和Uniter協會中的眾多精英士兵成員有着密切關係。
為了更好地了解《焦點週刊》文章中的信息要素,兩個名詞概念需明白解釋一番。
其一,何謂「極端生存組織」?極端生存組織常常由一些時刻準備逃生的民眾組成。為了應對重大自然災害,他們常常會準備足量的食物儲備、建造保護基地、購買工具、無線電設備及武器等。
在Franco A事件發生後,德國進行全境搜查以杜絕恐怖主義行為。在梅克倫堡(Mecklenburg),調查人員搜獲了一個名為「北十字」的極端生存組織,它由一名加入選擇黨的警察G在2016年8月建立,至今已擁有30多名成員。據G介紹,他建立組織的目的是為了準備「X日」 ——即「國家秩序破裂日」——的到來;組織成員身份多樣,銀行家、醫生、工程師甚至足球運動員應有盡有;日常活動是政治交流和信息互換,比如如何準備飲用水、如何保存食物等等,許多成員家中囤積了三個月左右的食物儲備;大多數「北十字」的成員合法擁有槍支,為了好好準備災難日的到來,成員經常一起進行射擊訓練。「如果人們好好觀察現在的經濟情況,就知道下一次金融危機要來臨了,國家秩序要混亂了。」G說,「至於X日就是某一天,無論由於國家內部問題還是自然災害,人們必須開始自給自足。」
其二,何謂Uniter組織?Uniter的拉丁語含義為「連接在一起」,它由德國陸軍特種部隊司令部的一名成員Andre S建立,致力於構建一個連接德國精英士兵的關係網。他自稱構建關係網的理由為:由於特種部的士兵經常在35歲後就被部隊剔除,薪資水平直線下降,Uniter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幫助。在這個組織裏,退役士兵和現役士兵互相幫助,建立自己的競技體育學校。在協會網站的購物中心也有許多紀念品出售,例如領帶、印章、T恤、帽子等。
當調查者詢問Andre S和其他極端生存者為何會草擬一些右翼極端計劃時,Andre S回答說,這只是一個計劃遊戲而已。但真的只是遊戲嗎?在搜查其車庫時,搜查人員發現了一個裝着大量練習手榴彈與引信的箱子,對此Andre S並不想回應。此前那位擁有雙面人生的Franco A被指認曾是Uniter的成員,並在群聊中經常吐露自己的右翼思想,但Andre S對此予以否認。
經過兩週的調查,調查者因無法找到明顯極端右翼行為的證據,於2017年10月釋放了Andre S。他的Uniter協會至今仍十分活躍,其官網的主題多為國家及個人的安全教育。
援引內容的真正出處
至此,中文世界幾家媒體所稱的信息源《焦點週刊》的文章主要內容大致展現,為了防止疏漏,筆者不斷變換關鍵詞在谷歌搜尋相關信息,發現另有兩個德媒《taz》及《明鏡週刊》曾在近日刊登有關極端生存主義組織的信息,不過都與《焦點週刊》相同,信息未曾涉及「200名德軍現役精鋭納粹軍官正密謀暗殺政客,且政客名單赫然在此」。那麼這幾家中文媒體的信息源究竟是誰?
在搜索德媒無果後,筆者開始用英語關鍵詞搜索相關信息,發現兩家英國媒體對此次事件進行了集中報導,分別為《每日鏡報》(Daily Mirror)與《每日郵報》(Daily Mail)。兩者在題目及正文中都自稱「援引德媒《焦點週刊》報導,200名新納粹精英現役士兵計劃暗殺綠黨主席羅特、德國外交部長馬斯、前德國總統等左派人士」,且報導風格相似,發布日期均為2018年11月10日。此外,這兩家媒體的報導都曾因散播種族主義、虛假消息而受到長期指責。
通過多家媒體比較查證,基本可知悉部分中文媒體報導此次事件的信息源很有可能為兩家英國報社,信誓旦旦的「德媒」援引,也許只是一個提高可信度的投機手段。
通過多家媒體比較查證,基本可知悉部分中文媒體報導此次事件的信息源很有可能為這兩家英國報社,信誓旦旦的「德媒」援引,也許只是一個提高可信度的投機手段。那麼這些可能被刺殺的官員具體名單又從何而來呢?從Franco A事件推算,也許媒體直接援引了他原本想要刺殺的官員名單;打算嫁禍給難民的動機從何知悉?或許直接參考了調查人員對Franco A事件做出的一些推測;「精英納粹」從何說起?大約是受到了Uniter組織成員身份的啟迪;至於200名現役士兵這一「精準」數據?仍通過關鍵詞搜索,發現多家德國媒體於2017年10月中旬幾乎同時以「200名士兵被認為是極端右翼分子」為題發表了相關文章。或許英國兩家報社只是挪用了前一年的真實信息作為此次事件的援引?懷抱一絲疑問,筆者查閲內容細看便發現其中的謬誤。文章正文寫道:德國軍事保安局自2008年以來,每年開除大約20名有極端右翼思想的士兵。簡單計算不難發現,至2017年被查出有右翼思想的士兵恰好達到了200名,真是「巧妙」的移花接木。
「注意力經濟」和流量狂歡
近年來中文互聯網上 「注意力經濟」概念的湧現,意味着注意力成為了一種極其稀缺的商業資源,在許多媒體從業者的眼裏,其價值甚至高過了信息本身,尤以微信「十萬加」(即微信文章閲讀量超過十萬人次)引起的流量爭奪戰狂歡而典型。大眾化媒體在「娛樂至死」的屬性裹挾下,用獵奇、奪目、聳動的標題,賦予讀者強烈的感官刺激,繼而通過點擊率追逐夢寐以求的鉅額流量,最後如願地轉換成觸手可及的真金白銀。
注意力成為一種極其稀缺的商業資源,在許多媒體從業者的眼裏,其價值甚至高過了信息本身,尤以微信「十萬加」引起的流量爭奪戰狂歡而典型。
在這種思路裹挾下,唯有點擊率才能說明一篇文章的「火爆」程度,才能向金主們展現自己平台的高價值。而那些閲讀過程中彌足珍貴的怦然心動、啞然失笑、茅塞頓開等珍貴瞬間都隱匿湮沒。為了通過製造「十萬加」來維持生存,許多媒體的運營重點和產品形式便或主動、或被動地迎合着流量。無論是前不久的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中,在官方未曾宣布結果前,多家媒體就在微博上宣布了女司機逆行肇禍、繼而引發網絡人肉;今年年初子虛烏有的中國留德學生「撒旦案」中,部分媒體未曾核實信息,就為謠言無怨無悔地做了一把好推手,都是此次「德國200名納粹精英官兵密謀刺殺政客」的同類產品。
相比可快速闢謠的前兩者,納粹事件更加不易說明白,究其原因有二:首先,德媒使用德語,對許多非德語學習者而言,即便對中文媒體的內容產生疑竇,也極難進行進一步原文查證。其次,相關文章許多時候並非指鹿為馬、全盤皆錯。例如此次文章中提到的Franco A事蹟基本符合德媒報導,而文中反覆渲染的德國軍方中蔓延的右翼思想也並非虛假。自Franco A事件曝光以來,儘管管控加強,但據調查軍中仍有不明數量的官兵與極端主義組織的成員保持密切關係,亦或自己便是隱藏的成員。例如《焦點週刊》的文章中提及,在德國聯邦刑警對Franco A事件的調查過程中,一位42歲的德軍上尉曾為陸軍特種部隊裏的極端生存主義者通風報信。而極端主義組織的構成複雜不一,除前文提及的一心一意防禦自然災害類型外,的確亦有向極端右翼發展、試圖用暴力手段肅清對手的分支。這種黑白摻雜的新聞,在與事實不完全相符的半虛假信息裏,巧妙地揉以驚悚獵奇的標題。讀者無法立刻辨清真相,又並不勤於去查證信息,腦中自然地留下了那些刺激感官的言語,長久以往,對讀者的危害便最為深遠。
媒介如窗口,不同的媒介以其不同的形態,構建着我們看待外部世界的角度和廣度。在娛樂至死和流量狂歡的時代,不必急着讚歎或斥罵、申辯或悲憫,不妨先低頭審視,這扇窗的形狀,是否已成為我們看世界的形狀?站在這扇窗口的自己,是否已太習慣於這些無需思索、任憑其強烈刺激自己感官的景緻?
(戴思嘉,柏林自由大學傳媒和人類學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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