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2日,一篇題為〈中國私營經濟已完成協助公有經濟發展的任務,應逐漸離場〉的文章,在中國國內網絡熱傳。
該文認為,中國的私營經濟已經完成歷史重任,應該逐漸離場。現在的中國,應該集中國家力量,發展一種全新形態、更加集中、更加團結、更加規模化的公私混合制經濟,才能在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圍堵中領先世界。
文章的作者吳小平自稱資深金融人士,原本並不出名,但這篇「勸諫文」卻引起了巨大反響。9月12日當日,「私營經濟」一詞的微信指數,一下子達到了百萬級(2867866),日環比增加了1043%。到次日,微信指數則達到峰值近四百萬(3772808)。而在9月初,這一數值僅為818。相當一部分公眾輿論,把這篇文章視為一種「信號」,認為國家「終於」要對私營企業「動手」了。
同一天,一篇講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主義改造時期「公私合營」歷史的文章——《1956,交出你的財產》,也開始在微信平台上熱傳。這篇原本發表於2018年5月26日的舊文,講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的歷史,字裏行間卻在不停挑動當下中國人的神經——「交出你的財產」。文章的閲讀量也很快超過10萬加。
而接下來的事情則充滿了弔詭,吳小平這篇「認同國家、否定民企」的文章,反而引起了一系列「國家級」媒體的批判。
國家級媒體進場,「維護」私營經濟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寫了一篇「譁眾取寵」、「聳人聽聞」的文章,本不應該引起過多討論,但居然會造成官方媒體和全國知名媒體的集體回應批駁,這本身就已成為一種特殊的媒體現象。
國務院主辦的《經濟日報》在9月13日撰文批駁吳小平的觀點,稱其「是逆改革開放潮流而動、企圖開歷史倒車的危險想法」。
同日,由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主管主辦的《中華工商時報》,也發表了反對評論,認為「任何想否定、削弱非公有制經濟的觀點,都是不符合中國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都是不符合我國改革發展方向的,也都是非常錯誤的。」
9月14日,《人民日報》跟進發文,評論此事,「國家支持民營經濟發展……不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更不是過河拆橋的策略性利用」,「在當前的形勢下,企業家群體更應該不為流言所動,相信國家政策的穩定性,踏踏實實把民營經濟辦得更好」。
新華社官方微博則在同日發表微評,「有人拋出『私營經濟應離場』這種奇談怪論,於法無據、於實不符、於理不通。民營經濟的發展壯大是改革開放取得的主要成果之一,過去、現在、將來都是我國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會離場、不能離場也從未離場。」
除此以外,《新京報》、澎湃新聞等多家全國綜合類媒體,都發表評論駁斥這一論調。
一個往日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寫了一篇「譁眾取寵」、「聳人聽聞」的文章,本不應該引起過多討論,但居然會造成官方媒體和全國知名媒體的集體回應批駁,這本身就已成為一種特殊的媒體現象。
在官方媒體的集體回應下,人心是否因此得到安撫並不可知,但《人民日報》評論所點出的,正好是輿論恐慌的原因——國家是否會對民營企業「過河拆橋」?
這種恐慌情緒並非空穴來風。《1956,交出你的財產》一文,就用一個例子說明了在運動浪潮之下,國家承諾的無常。1956年,社會主義新中國對資本主義私股實行的贖買,改行「定息制度」,年息五厘,期限20年。但到了1966年,國家決定停止發放定息,「一夜之間私人股份被收歸國有」。
其實客觀分析來看,可以認為吳小平的文章確實是一種作者自發的「譁眾取寵」,或者「高級黑」——吳小平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也說,「我的文章很多人沒有看懂」——而非所謂的「吞併私企」的釋放信號。
因此,吳小平的文章被輿論看成高層改變私營經濟政策的信號,這一猜測並不值得採信。正如學者鄧聿文在〈如何識別中國官方的政策信號?〉一文中分析的,官方如果要測試某項政策改變的社會反應,通常會以權威人士的名義,在「三報一刊」(《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和《求是》雜誌)等中共權威媒體發表文章,而不是通過名不見經傳的人士,在自媒體發表文章的方式來進行。
於是,更進一步的問題便成了:不重要的人士,寫的經不起推敲的文章,為什麼恰好能觸動到當下的社會心理,引發輿論熱議,並促使《人民日報》等最高官方媒體發文回應?
私營經濟退出歷史舞台可能是謠言,但民營企業主面臨的經營壓力和由此產生的憂慮,普通人對收入減少、税費增多、「消費降級」、「國進民退」的不滿,卻是真實可感的時代情緒。謠言並非永遠都有力量,只有在不確定的年代,人們才需要藉助「想像的知識」,來形成某種發聲。
國家陰影下的民營企業
「怎樣看待民營經濟」,「它和我們國家、我們黨的執政基礎有什麼關係?」
民營企業目前的處境有跡可循。由於嚴重的政府債務和企業債務、低迷的實體經濟,2017年開始的「去槓桿」,成為中國經濟政策的一大主題。許多中小微企業從銀行貸不到款,出現資金流動性危機;企業在股市融資也比往年困難,A股(人民幣普通股票)的企業上市申請、籌資額度都較去年更低。
在這樣的背景下,2018年7月20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國税地税徵管體制改革方案》,對民營企業幾乎是雪上加霜。「方案」規定,2019年1月1日起,各項社會保險費交由税務部門統一徵收,這意味着企業必須按照員工的實際工資支付社保,許多企業無法再像過去一樣以最低工資為基數繳交。不僅企業的成本大幅增加,員工的到手工資也會較改革前更少。
企業以最低工資為基數支付社保,雖然並不合規,但已是公開的秘密。從員工的角度出發,社會保險費(所謂五險一金),作為一筆向國家投保的資金,許多年輕人並不認為這筆錢——尤其是其中的養老保險費,能在老年時回到自己手中。
比如,2018年9月10日,《人民日報·海外版》發文〈養老還是得大家一塊來〉,稱「單獨依靠政府來全面承擔養老是不現實的」,這篇文章在微博上被中國網友轉發13709次,隨後被微博官方設置為無法轉發的狀態,評論內容也無法顯示。網民分別找出1985年、1995年、2005年的《人民日報》報紙圖片,文章標題依次為「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老」、「只生一個好,政府幫養老」、「養老不能靠政府」,重建了國家在中國人養老問題上不斷修改、直至「食言」的時間線。
荒誕的幽默感之下,其實是「勞動人民」的習得性認命。養老金為什麼會出現空缺?鉅額資金去哪裏了?諸如此類的質疑,被掩蓋在巨大的無可奈何之下,人們無權再追問下去。然而,儘管陷入失語,但中國人有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於是,人們在9月12日選擇相信吳小平的文章,並且大量轉發另一篇舊文《1956,交出你的財產》,讓歷史照進了現實。
而除了普通百姓和民營企業主的恐慌外,一批支持市場化的知名經濟學家和財經官員的集體發言,也在近日引發了全國關注。
9月16日,在有副總理劉鶴、經濟學家吳敬璉、前財政部長樓繼偉等「大咖」出席的中國經濟50人論壇研討會上,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所長、經濟學家李揚提到了「國進民退」的問題,為民營企業為了渡過難關、尋找國資庇護的現象表達了擔憂。
同樣參加會議的楊偉民,發言更加「兇猛」,他解讀十九大提出的對在中國境內註冊的企業,法律上一視同仁的要求,認為「這句話的背後就是要逐步取消所有制的這種分類」,楊偉民曾任中共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現在則「退居二線」,擔任全國政協常委。
這無疑是一次「火力全開」的會議,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黨組書記馬建堂,直接評論吳小平的文章,認為這篇文章「和當下,大家特別是民營企業有一些擔心有關係,和對一些經濟政策的不甘心,或者說的更重一點,不滿有關係。信心不夠,擔心可能是對公平競爭和公正執法、法制的不健全的擔心,對於產權真正保護的擔心。」
而最深層次的原因,他認為是「怎樣看待民營經濟」,「它和我們國家、我們黨的執政基礎有什麼關係?」
這些經濟學家和(前)財經官員,都不再回避正在進行的「國進民退」:
9月3日《證券時報》報導,今年以來國資委、地方政府、中央事業單位等「國資系」,正在參與或已經完成了多家A股上市公司的控制權交易。20餘家民營上市公司受讓股權給國資,交易金額超過百億,其中三聚環保、新築股份、金力泰等民營公司,更是由國資完全控股。
「混合所有制改革」,其本意是要在國企中引入私人資本,而今年的形勢,卻轉變為國資「混改」民企。有新聞報導可查證的「國進」已經十分顯著,而根據坊間傳聞,也不乏有發展前途的私營企業,被政府強迫給予國企股份,甚至被強行低價收購。這類傳言未必為真,但人心不安,則可見一斑。
國家的「陰影」,不只發生在公眾並不熟知的民營企業中,中國人所熟知的商業巨頭,也不可避免被捲入「陰影」之下。
9月8日,馬雲接受採訪稱,將宣布阿里巴巴的「傳承計劃」。《好奇心日報》以此為由頭,寫了一篇《馬雲退休是個壞消息嗎?》,引用了鄧肯·克拉克(Duncan Clark)的評論,「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是中國私營經濟健康程度和遠景的一個象徵。不管他樂不樂意,他的退休都將被解讀為不滿或擔憂」。
馬雲退休被外界認為是「明哲保身」的策略,對中國更多的民營企業家來說,全身而退的確是一種奢侈。
2017年7月19日,萬達商業宣布整體出售旗下文旅和酒店業務,公司董事長王健林卸下首富頭銜。萬達集團在高歌猛進的時間點遭遇「滑鐵盧」,普遍被認為,是因為其賣掉在國內八成的項目,在海外投資了2500億人民幣,這一轉移資產的舉動引起了「國家」的不滿。而2018年2月23日,安邦保險集團董事長吳小暉被以集資詐騙、職務侵佔罪為名提起公訴,同時中國保監會(銀保監會)決定接管安邦保險集團一年。
在巨頭的前途難以預料之時,沒有民營企業家會不感到驚心。2018年9月13日,又有坊間傳聞,稱華為即將被國資收購,而華為公司隨即通過媒體否認,稱自己是一家100%由員工持股的民營企業。這種公開否認在今天的語境下,就像是一個「否認三連」的表情包——「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其表達的意思究竟是「有」還是「沒有」,則諱莫如深。
蔓延開來的「叫魂」
民營企業退出歷史舞台、由税務局徵收社會保險費、對民企的混合所有制改革、個人所得税起徵點提高……這些「謠言」或事實,共同構成今天中國的社會景觀。
「私營經濟離場」的評論,所引發的騷動和猜忌,像是一場發生在2018年中國的叫魂式恐慌。
「叫魂」一詞來自於哈佛大學教授孔飛力的學術著作。它講的是1768年乾隆治下的大清帝國,發生的「妖術大恐慌」事件——民間傳聞有術士會剪走別人的辮子,通過作法在頭髮上,使其發病甚至死去。謠言導致了擴散性的情緒恐慌,影響了帝國疆域裏的十二個省份。
孔飛力寫「叫魂」,不是為了寫謠言的傳播學,他講述了三個版本的故事:
第一個版本涉及百姓對未知力量的恐懼,以及危機感之下對權力的渴望,並由此導致了對和尚、乞丐、遊民等低端人口(他們被認為是施術者)的反撲,栽贓、誣告、私刑大行其道;
第二個版本「立足於保護自身既得利益和維護社會生活常規運作的官僚」(語出鄭家棟《超越「中西」之間》),他們要在易怒的民眾和反覆無常的君主間窮於應對;
第三個版本,是乾隆皇帝和上下勾結的官僚體制間的鬥爭,他借「叫魂」之機,以政治罪清理官員系統,保護自己的帝王權力。
「私營經濟離場」的奇談怪論,就彷彿一個現代中國的「妖術」。辮子對於乾隆皇帝來說,是滿族的意識形態象徵,他作為滿族領袖,不可對「剪辮」的傳聞無動於衷。而賦予私營經濟跟國有經濟平等地位,保障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利,堅持發展市場經濟,就像「辮子」一樣,也是1992年以來執政的正當性基礎。
當剪去「私營經濟」辮子的謠言和恐慌出現時,無論決策層的意見如何,代表官僚體制的《人民日報》等官媒,都必須發文批駁,以維護社會生活的基本穩定。但是這份報紙的發言,在歷史上並不能讓公眾完全信服——把時間線拉長,總能在《人民日報》上,看見無數「養老與政府」之類的反轉,以至於知情公眾傾向於認為,這是一份「不能看合訂本」的報刊。
而決策層自身,也並不始終自洽,7月20日出台的「由税務部門統一徵收社保」的方案,引起大規模民眾不滿後,在9月18日國務院常務委員會上,總理李克強回應了民間的情緒,他要求「確保社保現有徵收政策穩定,在社保徵收機構改革到位前絕不允許擅自調整」,以及「對歷史形成的社保費徵繳參差不齊等問題,嚴禁自行集中清繳」。
但總理的這一承諾能否實現,仍然是一個問題。9月19日,人社部、財政部、國家税務總局、國家醫療保障局四部委負責人答記者問,又對總理李克強的要求進行回應,「在改革工作中堅持只變更徵收主體,原有政策繼續保持不變」。新浪微博的財經博主榮大一姐對四部委回應的一句話總結是:「你說你的,我們要繼續幹,而且要加緊力度幹。」這種無聲卻緊張的博弈,似乎正在悄悄進行。
同樣引起網民憤怒的,還有另一項關於個人所得税的政策變化。2018年8月31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五次會議表決通過,將個人所得税的起徵點從每月3500元上調為每月5000元。但「減負」的政策並沒有受到歡迎,一張改革前後對比的圖片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熱傳,以税前工資5000元為例,降税前繳納個税45元,按最低工資標準扣除社保後,到手4625元。降税後繳納個税0元,但社保必須按實際工資繳納,扣除後到手4080元,這種「明升暗降」引起大量怨言。
民營企業退出歷史舞台、由税務局徵收社會保險費、對民企的混合所有制改革、個人所得税起徵點提高……這些「謠言」或事實,共同構成今天中國的社會景觀。如何辨別其中的真真假假?該採信總理的喊話、還是四部委的回應?這些對普通人來說,實在是過於艱難的任務。
而在9月13日官方媒體集體炮轟「私營經濟離場」論、以此來安撫民心,9月16日中國經濟50人論壇上,這些「火力全開」的經濟學家和(前)財經官員,又或許讓中國民眾看到了精英集體的某種希望——但這次集體發聲會改變當下的「叫魂」嗎?孔飛力講述的第三個故事,或許亦能帶給我們歷史的啟發。
(楊楊,自由撰稿人)
探空氣球
写的好。
还不错啦文章
文章不夠深入。
中國人從來不自救,一天到晚指望八國聯軍?把私營經濟搞垮,接下來就是計劃經濟了
明顯是微信公眾號一級互聯網財經營銷財經文的風格。
在說明某些資訊的同時帶出焦慮感以及某種立場。
國內之所以會有標杆民營企業受到打擊的表象是因為這些企業家明顯有其身不正的地方。
並非上位國家,無任何有能力制止有組織地轉移資產到外國的國家會放任這種行為。
中國最近確實是在經濟政策領域變化頻出的時代,加上中美貿易戰等外部因素,正如文中所説充滿了不確定性。繼前一段的政治領域的變化,中國的各級官員、各類媒體、公民運動等都被收拾修理了,接下來無論如何“割韭菜”難度都已經大爲降低。
順便一提,8月31日通過的《中國電商法》規定,從明年1月1日起淘寶等所有電商賣家也要統一做工商登記和繳稅了。
9月16日,在有副總理劉鶴、經濟學家吳敬璉、前財政部長樓繼偉等「大咖」出席的中國經濟50人論壇研討會上,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所長、經濟學家李揚提到了「國進民退」的問題,為民營企業為了渡過難關、尋找國資庇護的現象表達了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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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現場實錄,在吳敬璉和樓繼偉發言後,樊綱在介紹下一位講者前,說劉鶴離開了現場,樊綱問副總理要不要講幾句話再走,但劉鶴副總理就悄悄地走了。這個細節頗值得反復玩味。
這篇文章很棒,比當年FT徐達內的媒體札記更深入,更多了作者自己的分析。
明明就是要当皇上 重回文革 难道非要等到真正带上皇冠才能认清他的真面目吗?
上有意而下不止
凡事當局用力否定的事情,事情便愈接近真相。
最近在端上最喜歡的文章。以前看過<<叫魂>>卻聯想不到這些東西
有還是沒有?就是有人想要「有」了嘛!只看權力內部拔河的結果。這倒車還能開得起來,中國人就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