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異鄉人──鄒思聰:時代劇變了,而我們都要設法活下去

在我們讀書那些年,誰會理會羅振宇是誰,馬東是誰呢?最受媒體關注、得到追捧的,即便不是許知遠這類知識分子,也是許知遠當年批判的人,因為「庸眾的勝利」而捧起來的韓寒。
異鄉人

大概是三年前,查建英的《弄潮兒》被牛津出版社翻譯成中文,在香港出版,大受非虛構愛好者歡迎。所以今年,她那本1990年代的舊作《中國波普》(China Pop)也被翻譯成中文,同樣是牛津出版。此前許多年,中國大陸出版社想以刪節版的方式出版此書,都被查建英一口回絕。

我對《中國波普》第一章的某段話印象尤為深刻。作為改革開放後,最早那批去美國留學,並且長期從事雙語寫作的作家,查建英到底如何──我都不太想說是「定義」──審視和感受自己的身份、目標讀者與中國寫作本身?

查建英說,她的認同感是雙重的,對太平洋兩岸不同的人和文化理念,都同樣心懷敬重與忠誠,「每當有人問我,我究竟是如何定義自己的精神家園和文化立場,我的回答往往是:我一隻腳擱在中國,一隻腳擱在美國,腦袋則擱在中美之間的某個地方,興許是香港。」

她應該熟知香港的變化。讀這本書時,我老想起《弄潮兒》剛在香港出版那年。當時還在浸會大學念新聞學碩士的許冰清迅速買來了,我們一起吃糖水時,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這本書──牛津的書都是封面特別精緻的,她捧着那本書,擦拭撫摸,如同信徒捧着聖經一般。我借過來翻閲,第一篇就是我非常熟悉的那篇《國家的敵人》,寫的是查建英的哥哥,我之前已經反覆讀過。

除了國家的敵人,查建英緊接着寫了國家的僕人。寫的是王蒙,查建英年輕時候的朋友。這大概是那本書寫得最好的兩篇文章。幾年來,當記者,寫別人、事件和觀點,我逐漸認同一切寫作都是自傳,人只有寫自己的時候才是寫得最好的,連查建英也不例外。

那天,我和許冰清還一起在港大參加一個seminar,北大新傳的徐泓院長,她的學生、當時《博客天下》的總編助理、新媒體「咋整」創始人陳鳴也來了。我們馬上要畢業的幾個學生,跟學界和業界前輩請教如何寫報導,如何看待中國新聞業,如何在新媒體時代寫文章。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片段,只記得當時是快要畢業了,我們聊起未來的打算。許冰清堅定地說自己要回上海,我說我應該會留在香港工作吧。

她當時對我說,「BAT(編按:指代巨型網路企業)大有前景。」

這句話我當時沒有太放在心上,但這幾年就老想起這句話。正如後來我剛去北京時,我的編劇朋友張高興就對我說,「在北京沒有錢,就很沒有安全感」。我是一年之後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我後來留在香港,許冰清也回了上海,幾年來我們居然再也沒見過一次,逐漸成了朋友圈和微信對話框裏的網友。我入職《亞洲週刊》,離職,去了端傳媒,又離職,去了北京,再離職,最終回來,做起了口述史。我也看着她去了好奇心日報,離職,後來又回去,繼續在好奇心日報做主筆,前段時間又再離職,休息一段時間……

這幾年,目睹中國其他媒體紛紛衰落,好奇心日報、品玩、虎嗅、36氪、鈦媒體等泛科技類媒體都越做越大,融的錢也越來越多,我開始覺得她當時的眼光確實很準,比那時候我見過的許多媒體總編、資深記者的眼光都要準。四年下來,在中國還能做的報導,還能產生一點行業影響力的,差不多就是這一塊兒了。

我突然意識到,那一天的其他老師呢?

陳鳴是因為《南方週末》新年獻詞事件中的種種事情,憤而離開南周的。彼時在《博客天下》,他又將「咋整」做得風生水起,不久後,他徹底進入商業社會,開始了連續創業與VC合夥人之路。

徐泓院長從北大新傳退休後,在北大深圳校區繼續開辦財經新聞系。當日邀請徐泓老師來港大的錢鋼老師,也受邀去給財經新聞系的學生講新聞史。錢老師後來說,財經新聞系的學生一開始不能理解,自己想學的是財經新聞,為何要去追索當代歷史?直到後來,許多學生對父母生日當天的報紙及背後的歷史,終於產生興趣──看清自己所處的歷史座標,從何而來,將往何處,太重要了。

錢鋼老師仍然在港大做研究和教學,眼看着都已經到2017—2018級的學生了。而篳路藍縷、建立港大新聞學院的陳婉瑩院長,已經退休了。陳院長退休的消息傳來那天,我正在端傳媒的辦公室工作,不由得感到某種情結和價值的徹底終結。曾經在我們學生中流傳的一句話是,「院長是不會退休的」。

作為一個制度主義者,我仍然覺得,不同的人在制度之中能夠做的事情,是絕對不一樣的,有些人和他們能做的事情,就是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所以我至今看到陳院長,仍然會緊張。前幾天在港大校園裏看到她,我跟她打招呼,聊起天來,她照例把我批評了一番,我紅着臉點頭。

那時候我突然又想起陳院長以前老對我說的,「你不能從書本到書本,你要從書本到實踐,再到書本」,「香港太小啦,你要去緬甸,去馬來西亞,去全世界啊!」其實這幾年,我都深刻地背負着這些批評,也自認為盡量沒太辜負這幾句教誨。只是我確實走得很慢,也很掙扎。

那天相遇的最後,她笑着對我說,「你倒是越長越年輕了嘛!」我哈哈一笑,心想自己不像院長老掛在嘴邊的張潔平、張倩燁,這大概是院長對我唯一的誇獎了吧。

我唯一後悔的事情,就是無法成為別人

查建英的《弄潮兒》出版前,許知遠的新書《抗爭者》在香港和台灣都出版了。同樣的,在那本書沒出版以前,大部分文章我也都讀過了──

許知遠在FT中文網的專欄,我以前每期都會看。他每一篇文章唯一讓我不適的,就是文末必有的「……」 我覺得省略號每每讓整篇文章顯得拖泥帶水,真正有格調的是文末的句號。

那時候,許知遠寫今年7月剛剛去世的劉曉波,題目是「受困的黑馬」;寫當年他親睹、跟隨、交流和學習的北大三傑──余杰、孔慶東、摩羅的事情,那應該是我見過的寫這幾個人恩怨變遷最好的文章。這可能也印證了我那句話,最好的文章全是自傳。

他還寫了「溫柔的流亡者」王丹,王丹本來在Facebook上轉發過這篇文章,表示「許知遠寫我的文筆,比我本人更溫柔」。但令人奇怪的是,後來王丹接受《亞洲週刊》採訪時,又批評了許知遠,大意是「我本來以為他會寫得很客觀,結果他寫成了文藝青年的抒情」……這讓我一直不得其解。

可以看到,在那本書中,許知遠不只寫大陸,也寫台灣的抗爭者,還寫香港的抗爭者,乃至於其他國家的抗爭者……他自己本人,也站上過抗爭最前線的烏坎──寫那些在現實抗爭中並不知名的「小人物」。

從那時起,我開始注意到,他的文章中有從未停止流露的一種東西,就是對自我的不斷審視,並且無休止地譴責自己。或許是因為他的這些朋友、採訪對象,許多都遭遇了相當不幸的打壓,從肉體到精神──我已經記不清原話了,他大概是說,自己因為不想基本的生活自由受到干擾,不想被跟蹤、騷擾和威脅,所以他不敢再進一步。

當許知遠直面自己的軟弱時,對比他那些勇敢而不合時宜的聊天談話對象,他沒有自得於能自如遊走於邊緣地帶、沒有「隱微寫作」、「打擦邊球」的智力優越感,而是對自己的懦弱感到無比羞愧與自責。但他也確實做不到更進一步。

即便如此,和所有在上個時代獲得名聲與價值的知識分子、作家一樣,許知遠的作品在這幾年遭遇過風聲鶴唳的封禁。2014年深秋,我在香港《亞洲週刊》做記者,那天我到處打國內書店和出版商的電話,詢問余英時、許知遠、梁文道、九把刀等人的書是不是都下架了。

後來我在端傳媒工作時,許知遠是專欄作家。我編過一篇他的專欄,他也提到了這件事,其中這麼寫道:

記憶裏那天陰沉壓抑,我正坐在北京一家咖啡館裏,等待從昨夜的宿醉中醒來。搞不清窗外的暗淡天氣,是緣自風沙還是濃重的霧霾。這是2014年11月的一個星期六。

電話響起,我的朋友說,你上了被查禁作家的名單。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我的名字與歷史學家余英時、經濟學家茅於軾、散文作家野夫、香港電視主持人梁文道,還有一位台灣青春片導演九把刀並列在一起。根據一位參與了廣電總局最近一次會議的參加者在微博上披露說,我們的書籍要麼不再允許售賣、要麼被不再被允許出版。

接下的幾天,我收到了各式的電話、郵件,它們有的來自朋友,有的來是記者,他們問我被禁的原因是什麼,是否得到了相關的通知,我對此又有何感受?

這些詢問讓我哭笑不得,與他們一樣,我也是從社交媒體上得知這一消息的。從沒有官方的版本確認或是否認這一消息,更沒有審查部門的某個具體文件、個人或是電話來通知我。

但你又知道這消息不會是空穴來風。

在那篇專欄裏,許知遠照例剖析並譴責自己,文章最末,許知遠寫道,「我為自己的膽怯感到屈辱與羞愧。我第一次開始嘗試寫日記,記錄下內心的分裂,期待書寫能平撫它……」

與最早作為讀者閲讀他的文章一樣,每次編他的文章時,我同樣非常感慨,這個人這麼多年,都沒有太大改變。他的文章裏那種自我譴責,對自己懦弱的剖析,非常真誠,非常罕見。和他拿腔拿調的,歐化譯文般的,相當自戀的文筆形成一種奇怪的張力。而且他不要稿費,總是都讓我把稿費打給我的總編張潔平,這讓我們也相當尷尬。

我於是不由得想起讀大學那陣子,我們在學校裏辦獨立雜誌,非常自得於作為學生,我們可以屢次採訪大咖──有一次,熊培雲、許知遠、梁文道同時出席成都西西弗書店的活動,出版方配合當時上映的電影,起了個「雲知道」的名字做宣傳。

熊培雲非常謙遜,梁文道特別友善,只有許知遠,對我們這幫人,可以說是不屑一顧。

我們雜誌的傳統是,每次採訪都讓採訪對象寫一句話給我們。

熊培雲寫的是祝福學生的話,而梁文道寫的是「士不可以不弘毅」。我知道那是為什麼。他在香港中文大學唸書時,有幸聽到錢穆的演講,這是錢穆告訴他的話。

知道許知遠寫的是什麼嗎?我當時惴惴不安地把那個筆記本遞給他,他一開始是不屑,隨後他用很潦草的筆記寫道:「不要尋找愚蠢的他人意見。」

那句話我琢磨許久,不是他人的愚蠢意見,是愚蠢的他人意見。我後來和當時我們雜誌的主編討論,這句話別有深意,在他眼中,他人意見都是愚蠢的。

因為有大學時代他那不屑一顧的一面之緣,到後來,我一直對他都有種不可接近感。但去年我在北京時,沒想到許知遠居然會發微信,想我去談一談,能否去《單讀》做編輯。

但當時我已經加入另外一個VC(創投),和陳鳴做了同事,我說是想去資本圈長長見識,好讓我以後有寫作素材,但同時,也是因為時代劇變,我不得不在其中,變換各種姿勢,閃轉騰挪,避免被碾壓致死罷了。

後來有段時間,我辭了職,在北京過上(不)自由撰稿人的生活,經常去朝陽大悅城的單向空間讀書寫文章。私底下,我會常懷遺憾。要是我去了會怎麼樣呢?我是《單讀》(之前的《單向街》)八年的讀者了,離開北京時,我還帶了《單讀》當時最新的一本《世界的水手》。在這個時代能夠經常和那些熱愛文學的人打交道,應該已經是能想到的最好的事情了吧。

每當那時候,我一般會刻意想想《單讀》的編輯吐槽過的許知遠,並用伍迪.艾倫的話安慰自己,「我唯一後悔的事情,就是無法成為別人。」

不知你如何,我真的蒼老和成熟許多

因為總在折騰,因此我理解他人,也老先審視自己的選擇與掙扎。這樣我去看待別人,會覺得許多事情不僅可以理解,而且好像必須如此。

在我們讀書那些年,誰會理會羅振宇是誰,馬東是誰呢?最受媒體關注、得到追捧的,即便不是許知遠這類知識分子,也是許知遠當年批判的人,因為「庸眾的勝利」而捧起來的韓寒。

到今天,韓寒去拍電影好幾年了,獨唱團已如同上個世紀的事情,「一個就夠了」的ONE,也開始做起了非虛構實驗室,總監是上個時代大名鼎鼎的李海鵬──現在他已經幾乎不寫文章。批判韓寒是「庸眾的勝利」的許知遠,我猜他想不到,他所鄙視的「庸眾」,這麼快就一潰千里。他現在會不會像褚威格一樣,終於開始懷念昨日的世界?看《十三邀》這檔節目時,我總感覺這是他與這些時代弄潮兒的困惑對撞,又是他勉力維持的某種難堪的幻象。

「羅輯思維」早已婦孺皆知了,我的朋友圈裏仍然有前個時代的「遺老遺少」在喋喋不休,說羅振宇的許多節目,不過是拾當年「輝格」的牙慧。問題是,這個時代的人會問,輝格?他是誰啊?

可能還有一些輝格的老粉絲,比如說大象公會的「魔鬼教官」黃章晉,他在新媒體時代做出了不錯的轉型,還在用大象公會的平台,為輝格搖旗吶喊。羅永浩可能還會在錘子手機的發布會上,說黃章晉是他的偶像,是這個時代的魯迅──但錘子手機這個時代的關注者,他們會問黃章晉是誰啊?魅族的總裁不應該叫黃章才對嗎?

所以我這樣笨拙的人尚且明白的事情,許知遠他們怎麼不明白:時代真的變了。

但可能更重要的是,時代是在什麼時候變的?以什麼樣的方式變的?我昨晚睡前想這個問題的時候,突然覺得,大概就是在人們睡覺的時候變的吧。

在所有人們睡覺的時候,韓寒被認為是「代筆」了,南方週末新年獻詞事件出來了,要輿論鬥爭的決定做出來了,微博原來的捧大V模式徹底毀滅了,微博赴美上市、決定全面娛樂化了,微信公號的第一個十萬粉公號出現了,微信十條出來了,南方報業的所有報紙都衰落了,上海報業突然異軍突起了,知識付費興起了,IP興起了,Papi醬火了,被羅振宇投資炒作後、又不那麼火了,被《人民日報》批判了,VR興起了,VR寒冬了,風口來了,資本寒冬了,生態化反了,老闆又跑了,網絡安全法草案公示了、人大通過了、正式實施了,一大批娛樂賬號被關了,同性戀、婚外情不能寫了,綜藝節目裏那些染髮藝人的頭上都馬賽克了……

在所有人們睡覺的時候,這些變化都發生了。到反應過來時,給人的直接感覺是,這世界就是一顆洋葱,正在被一層層剝掉,長出來的一些東西,在公共媒體上,有的人叫好,有的人鄙視,有的人迅速收穫新的名利,有的人隕落般蕩殆無蹤。

生活在其中的大多數人,都像是在玩一盤Hard模式的沙盤遊戲,完全沒時間和精力,像上世紀1980年代那樣去感慨,「為何人生的路越走越窄?」,只能變換自己的姿勢、更新自己的大腦、改變自己習慣的說話方式,馬不停蹄向前。

羅振宇、馬東在一個新時代崛起,許知遠努力保持着自己固執裝逼(裝模作樣)的拿腔拿調,但他們和所有人一樣都逃不開時代,不得不變換各種姿勢,在北京閃轉騰挪……

馬東和羅振宇離開央視,一個策劃了奇葩說,一個開發了邏輯思維和得到,許知遠居然也做起來視頻節目《十三邀》,他的老朋友梁文道則從《開卷八分鐘》做到了《一千零一夜》,還是介紹書,只是從傳統媒體跳到了互聯網平台──但真正被人關注的不再是他,而是曾經的民謠音樂人高曉松。

大象公會的黃章晉也想做視頻很久了,拖延症許久,直到最近劉大可的「混亂博物館」做起來……徐達內前兩天在朋友圈還發了個關於《媒體札記》的回憶,但離我們這代人每天看《媒體札記》的時代,已經過去四年了;媒體札記命途多變,輾轉之下,變成了「媒記」,和那個「亦莊亦諧」、每日記錄評析最熱新聞事件的知名專欄,早已天壤之別,而是變成了「新榜」的副產品……

清晰的圖景已經展開了:活躍在上個時代的那些人,有的轉身,有的閉嘴,有的進去,有的死去,有的離開;當然,有的隨風起舞,有的兜售繁榮,有的計劃經濟,有的共產主義。

但這樣分野清晰的巨流河,居然會給人一種錯覺,1920年代的爵士美國和1930年代的國家社會主義德國是不是在這個時代合體了,以至於這番奇異的清晰景象,根本就無法清晰優美地描述。

但重點是所有人都得繼續活下去,想方設法地活下去。

是的,所有人都得想法設法活下去,包括在上個時代已經功成名就的人,在這個時代要繼續活着,也一定有生怕被時代擠掉的危機感。弄潮兒永遠懼怕的,是自己不再弄潮。

而我身邊更年輕的朋友不是這樣。

曾經寫下《國家就在你腳下》的元淦恭不是這樣,我目睹他這些年,欣喜他告別歧途、回歸金融街,又前往BAT,終於年薪百萬,也唏噓他這些年的細微變化與深深失落。

曾經在伊利諾伊香檳分校開辦「非虛構寫作」公號的卓星不是這樣,他喜歡特稿、熱愛寫作,從《財新》到《人物》,輾轉新媒體和金融機構,最終回歸體制,走上正道,卻依然長久地為寫不出稿而抑鬱。

大學期間卧底富士康、屢獲南都新聞獎的劉志毅不是這樣,他從清華研究生畢業後入職南方週末,目前在今日頭條負責媒體實驗室,卻在我們一次喝酒後說最喜歡的工作,仍然是做特稿和調查記者,但這一行已經沒人了,「只能說生不逢時吧」。

我和許冰清也不是這樣。我們那時候引為同道的一幫人,一開始是想效仿前人,在互聯網、新媒體時代,能夠做接受過更好訓練的記錄者。那時候她撫摸擦拭的《弄潮兒》那本書,今天看起來,除了國家的敵人更多了,國家的僕人被淘汰了,其中提到的那些「好大亨」,地位也諱莫如深,未來難以預料。

今年在香港出版的這本《中國波普》,最有價值的是那些90年代具體故事,而其中某些微妙的美好期盼,看起來更大程度上是失效了。形形色色的「弄潮兒」是這個時代的短暫主角,但《弄潮兒》絕對不再可能是圖書出版業的主角,哪怕是在香港。

前不久,批判許知遠的那篇爆款文章說,許知遠不懂90後。其實我和我的這些朋友,都是90後,更是後89一代,在查建英筆下那個「提高了的物質水平」、「文化政治方面有所鬆動」、「消解了的舊有意識形態的大一統局面」、「生長了的市民社會,拓展了的個人自由和流動上升空間」的時代中成長起來,只是我們更迅速地衰老、失卻少年感而已。

那個寫文章批判許知遠的90後,可能是更年輕的95後吧。只是當他/她不必再使用許多宏大抽象的詞彙認識世界,不再引用齊澤克等人以後,可能會更明白一些,在時代劇變下,90後沒什麼特殊的,95後沒什麼特殊的,00後也沒什麼特殊的。

突然想起來,前段我在旅途中,給前總編張潔平寫了一張明信片,其中有一段寫道:

「這些年回想起來不過三四年,但總覺得漫長如永恆,我們在其中堅持也改變,相信和懷疑,實現與掙扎……不知你如何,我真的蒼老和成熟許多。」

就是這樣,對於有的人來說,他們獲得了符合時代價值的成功,對於更多人來說,沒有勝利可言。但對更大的劇變時代來說,弄潮兒與消逝者都並不特殊,能活着就已是一切。

(鄒思聰,自由撰稿人,書評人)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8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只要活著就好了

  2. 谢谢这篇文章。作为一个之前不怎么关注时事的95后,真的感觉信息量巨大,我google了一个上午去查询一些陌生的名字和名词,感谢邹思聪给我打开的窗子。异乡人,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涵和意象。

  3. 謝謝分享,如同坐在咖啡廳聽朋友細訴當年,認識時代的變遷,末段的話很有意思。加油!

  4. 鄒思聰寫多d啦

  5. 深有同感的文章。80后,读过查建英,读过许知远。如今也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我已经落伍了吗?曾经坚持的价值观和使命感是否真已经一钱不值?面对似乎遍地的机会,是否应该丢掉骄傲放下身段去做曾经不屑的事情?
    如果时代没有错,那错的一定是我们了?

  6. 媒体札记,已经离我们这么远了

  7. 我为祖国花朵浇大粪表示:

    来自祖国的异乡人,时代的异议者的故事不仅令人着迷而且使人清醒,清醒是因为那份“异质”与“异端”所独具的敏锐深刻,令人着迷和感动是在变与不变中坚守的真诚与勇气。

  8. 有意思,这篇归到“异乡人”标题下。但也对,剧变的时代,我们都是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