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對我來說是件非常消耗的事,生命太蒼白,其實談不上創作。每個月為稿題張羅,不想內容重複,又不想文氣類近,而寫作以外為生存籌謀已佔去日常大部分時間,能靜下來的時間不多,每每有下筆不知從何寫起之感。寫作本來該對作者有所滋養,一邊寫一邊安頓自己的靈魂,孕育出更茂盛的生命。但在今天的社會,似乎這些都不太受重視,很多時候,許些媒體希望作者就某些議題來點快評,或者是寫點相關的文章,就這樣而已。這些都是種消耗,在消費你的果實,至於我們該怎麼成長,其實都無關係。
整個時代氣息都是這樣,合約制成了我們工作的常態,那些人們辛辛苦苦摸索出屬於自己的做事方法,都是最深厚的哲學,這當中要花費的心神與時間,不在合約之內,合約只會標明你要工作的時數及簡單要求,不會提供足夠的保障讓你安心探研。唯有讓你恆常保持不安狀態,你才會警覺,才可以盡可能搾取你的血汗。最近讀書讀到一段有關戰爭的故事,裏面提到通常第一批從戰艦搶灘的兵士,往往最為危險,因為灘上沒有己方的大炮與軍火掩護,這些都需要時間布置,而灘上有的只是敵方埋伏與整裝待發的狙擊手。往往己方將領會對這批士兵說,只要再堅持多一會就好了,那怕只是拖延一點時間就足夠了。當這批士兵聽到如此說話,他們就知道自己是可以被犧牲的,一批又一批。我們的社會不也這樣安慰我們嗎?雖然現在很艱苦,但只要再捱下去就好了,為了香港的競爭力,為了發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不是會有好起來的時候?會的。不過如果你成為搶灘戰役的倖存者,你必然是踩在己方無數犧牲者屍體之上前行。灘上肯定躺着無數己方亡靈的軀殼,只是你選擇看見與不看見。
如果我們的生活是一場戰爭,那無論如何都沒有所謂裝備好自己、讓自己具備競爭力的時刻。所有存活下來的人,只是湊巧被排在足夠安全較後批次上岸的人,或者在槍林彈雨間把命運交予上天而上天又把命撿拾給他的人。每個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意志,但不是每個人都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我們當中,只有很少數是不用衝鋒陷陣的將領,不是他們必定無能躲在後方,他們或許巧計妙施布兵排陣,可是他們就是沒有直面那死亡與深淵現場;可能他們在走到這個軍階之前有,但起碼不是這一次。他們起碼在這次裏頭只是死亡的逃難者。如果作為倖存者沒有足夠的自省與靜思,我們怎對得住那些已逝的靈魂。每個未死者,都對死者有所虧欠,他們代我們蒙受了本該由所有人承擔的重責。
那為什麼要戰鬥?那是什麼樣的戰鬥?
最近我寫了好幾篇文章,許多讀者或者身邊的朋友都說有點擔心我的情緒與精神狀態。我很感謝他們的好意,不過這裏引出一個對我來說很有意思的問題。我的確是有點低沉,行文話語間沒有那種爆炸力與冠冕堂皇,然而這不是生命的本質與常態嗎?為什麼生命非得要光明滿志?烏托邦沒有凡人的臉,生命不存在掙扎與糾纏,我為什麼要非如此不何?我們的生活已經有足夠多的光明,來自政府來自國家來自商家的強光束集照射在每個人身上,讓我們無處可逃,分秒接受光的洗禮,要洗盡生命的一切異思邪想。世界本來無光,黑暗是存在的本質,所有生命都不過是光的恩賜,如果沒有黑暗低吟,生命只會過度曝光而枯萎。枯萎是光的盡枝,而不是黑暗延伸。社會運動往往曉以大義,冠上無數威名光環,有時候我也不知道這是充權還是驅逐排斥。如果生命總夾雜着無數黑暗邪想,繼續談論光明,只會連生命都一併消滅。沒有讓人喘息的黑暗,那世界得有多可怕?
黑暗籠罩社會,就更需學習與黑暗共存。習慣黑暗,本身就是一種力量,讓我們更能夠看穿強光白茫茫一片背後的陰謀。來自國家的炮聲正隆,如果我們永遠只能反應他們的攻擊,心靈的湖面就只會不斷波動,所映照的就只會是扭曲了的意像,裏面揉合了自我不安的氣息,都是扭曲混濁,無法看清事物的本真。黑暗有黑暗的混沌,包納一切,在無序的深淵中踐行下去,也是反抗一種。如果這樣理解,也就從來都有無數人在反抗路上踽踽獨行,只是我們選擇看見與不看見。
反抗運動正處於低潮?
我清楚知道我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人。因為湊巧出現過在鏡頭前,像我這樣的人都能夠有平台可以寫點字,抒發一下自己的思緒,而且在這艱難時候這些平台裏的人還會關顧人的滋養,理解人生存的條件,對我來說已經很不可思議。生存下來本身就在創造,這的確是種消耗,但消耗與創造都是並存,都是一個過程的兩面。環境是壓迫的,籠牢正在收縮,國家機器運轉得愈來愈快,我們的社會愈來愈光明,不需要像我這樣的人添火加柴。比起光的所在,我更喜歡無光的所在,裏面有最幽微的人性。
我就不相信悲劇的總和裏面沒有狹縫。只要有狹縫,我們是不是也能夠盡力生根?水泥地上不見花草,但在裂縫之下,也許隱藏着無數的錯節盤根,盡力生根編成一織網,是不是也能滋養着無數在底層生活的生命,留着各種寶貴的資源養份?有朝一日,若地動山搖,水泥崩裂,我們是不是可以破土而出?我不敢肯定,但歷史不從來是這樣?雨傘運動溢光迸出,大家都以為看到光明,但其實這裏面可能有前人幾十年來不見天日的努力不懈,這些苦活永遠是立竿但不會見影,因為根本無光,無數豎起的竿最終只會化成整排又整排的墓碑,連墓誌銘都沒有。反抗本來就如是,無光是反抗的根本。
我們生於承平時代?
如果作為倖存者沒有足夠的自省與靜思,我們怎對得住那些已逝的靈魂。每個未死者,都對死者有所虧欠,他們代我們蒙受了本該由所有人承擔的重責。
留着各种保宝的资源养份?
“保宝”是什么意思?
謝謝讀者指正,已經修改。